皇宫很大,装满三回九转的道路。
御书房内,小德子疑惑询问:“皇上,长延山不是您为定王铺的路嘛?怎么让给了武定侯?”
梁毅的亲信都晓,太子年岁尚小,为了不让社稷落入外家之手,定王梁衡,他一母同胞之弟乃是最好的选择。梁衡便是他亲选的摄政王。
梁毅额前突出的青筋跳动,头晕目眩再度袭来。
他身患不治之症,太医也束手无策,寄托世外名医之际,他也必须留好后手。
小德子察言观色,上前替皇帝按揉头穴。
皇帝清明了些,阖目斥道:“朕这胞弟属实不争气。”
皇帝语气一转:“不过,长延山中是功是殁,谁又能说得准呢?”
小德子也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面上多了一抹奸险:“奴才明白了。”
带路的公公来到御书房前:“启禀皇上,侯爷、夫人到。”
皇帝手一挥,示意小德子撤了手。
皇帝直起身:“传。”
江和尘跟在段怀舒身后入了御书房。
到底是皇宫,奢靡辉煌,长柱拔地而起,仿佛撑地通天,昂扬巨龙攀柱而上,琉璃的眼眸从上往下俯瞰众生。
视线顺着长阶而上,以金而造的龙椅上坐着梁毅。
江和尘不合时宜地想道,处理公务还要先爬个楼梯。
“臣,参见皇上。”
江和尘随段怀舒行了一礼。
皇帝颔首道:“爱卿平身。”
段怀舒还装着糊涂,问道:“不知皇上宣臣入宫所为何事?”
皇帝忧虑道:“近日看守长延山的士兵失联,朕恐事变,然定王禁足,薛将军重伤未愈。”
江和尘嘴角抽抽,这两人戏演得真好。
皇帝拿起面前的奏折,交给小德子:“朕思前想后,觉武定侯和江氏定能当其大任,希望爱卿可以将梁朝将士悉数找回。”
悉数找回?
转眼间,皇帝就摆了一道。
段怀舒接过奏折,倒也不辩驳,只是道:“本侯遵命,只是臣夫人身娇体贵,怕是去了也是添麻烦。”
江和尘:“......”
虽然知道这是想将他摘出,但这话怎么听,怎么不爽!
皇帝摆了摆手:“欸,此言差矣,经此一事,朕对江氏可是刮目相看,看来朕为你择了一位能人异士。”
江和尘:“......”
虽然在夸他,但含着阴阳,这话听得也不爽。
江和尘决定及时止损,拱了拱手:“臣夫领命。”
闻言,皇帝笑面盈盈:“如是,那你二人便出发吧。”
二人?
江和尘瞥了眼段怀舒,合着梁衡上山率千军万马,他二人上山无一兵一卒。
江和尘憋了口气,同段怀舒退下。
回到段府,薛图等人已离去,府邸门前摆了一排木桶。皇帝派来的马车也已停在门前。
少语在门前迎着段怀舒:“少主,水已备好。”
段怀舒颔首:“你们守住侯府。”
少语瞪大眼:“少主,属下可随行...”
段怀舒打断他的话:“皇上不应允。”
少语怒目圆瞪,正准备口无遮拦辱骂皇帝,倒是被段怀舒先行察觉,一个眼神憋了回去。
段怀舒对着门后探出头的白竹道:“白竹跟上,照顾夫人。”
白竹忙不迭跟上:“是。”
此去长延山路远迢迢,行至日末堪堪过半。向北人稀,落脚之处也有限。
段怀舒展开舆图:“再过二里地有一家官驿,今夜先歇于此。”
江和尘掀开轿莲,四下望了望,多林成森之地,夜间荡起雾气,视野变得狭隘,再加上树冠高而繁茂,冷白的月光都无法穿透。行驶的马车四角立着烛台,上头笼着琉璃盏,白竹提着烛灯尽力辨别方向。二里路不长,只是穿过这片密林恐是要废不少劲。
白竹迷失了方向,停在空处,委屈道:“少主,迷路了。”
段怀舒和江和尘下了车轿,空气中的雾气无声无息弥漫,像两只无形的手,缓慢彼此靠近,最后紧紧握在一起。
有些吸不上气。
段怀舒拿起轿边的琉璃烛盏,江和尘也随手拾过一柄。三人排成一条线,跨了两步便被雾气纳入怀中。
段怀舒回首,递上自己的衣袖:“和尘,牵着我,雾大,别走散了。”
江和尘也如法炮制,将自己的衣袖递给白竹。
其实他们也并未走远,段怀舒下马车的目的便是查看沿路做的记号。每每走一段路,他便会弹出朱砂嵌入树中。
入林前他看过路线,只要找到标记树,便能明确方向。
然,树未找到,耳边遽然想起刺耳的声响。
如破损漏风的唢呐发出呕哑嘲哳之音,一旁还伴着似人似兽的声响。穿透力极强,在眼不能视的前提下,听觉敏锐得恼人,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灌入脑中,刺激得江和尘生了一身鸡皮疙瘩。
登时,心烦意乱、心乱如麻之际,一只手搭在了江和尘肩上。
江和尘:“……”
第26章
“救命!”
浓雾中, 一道声音先于江和尘发出,让江和尘的惊呼不上不下地卡在嗓子里。他僵着脖颈,倏然侧首, 只见一位朴素的中年男子,浓眉厚唇, 慈眉善目, 身着麻布粗衣,背着竹编小背篓,静静地看着江和尘。
段怀舒眸中一厉,迅疾出手,长指扣住他腕间命门, 向后一折。
此举带来的疼痛可谓非常, 男子霎时间惨白了脸,如此他竟咬着唇不出声, 抖着另一只手伸到唇前。
这是让他们噤声?
江和尘还惊魂未定,他拉了拉段怀舒的衣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用眼神交流。
‘方才浓雾中求救的声音,不对劲。’
段怀舒向后瞧了眼, 白重的雾无孔不入地占据着每一寸空气, 也将每个人晕出了飘渺虚影。
‘怎么说?’
眼前的雾飘来散去, 时浓时淡, 江和尘凑上前:‘很耳熟。’
像是印证江和尘的话, 下一秒呼救声再次响起,含糊中带着撕心裂肺:“嫂嫂,大哥救命啊!!!”
江和尘与段怀舒对上了眼。
那傻子来了!
段怀舒将男子丢给白竹,正欲赶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下一秒微凉的指尖钻入掌心。
江和尘见他顿住,忙不迭使眼色:‘走啊,快救人。’
中年男子见两人扎进雾中,迷了身影,压低着声音喊道:“千万别出声啊!”
薛应应是被塞了口布,虽不能言语,但挣扎哼喊的声音倒也是撕心裂肺。
他们正听声辨别着方位,兀然,方才消停了一阵的‘演奏声’又响了起来。
段怀舒刹那间停住步子,江和尘不解望向他。
‘怎么了?’
‘他们来了。’
耳边的奏曲声愈来愈近,段怀舒耳尖敏锐地动了动,狐狸眼微微眯起,满含戒备。他拉着江和尘无声地向后撤了撤。
江和尘不明白他感知到了什么,只能跟着段怀舒动作。
遽然,段怀舒没留给他一丝反应时间,将他扯向怀中。江和尘下意识想惊呼,脑海中骤然想起那男子所言,努力压下喉间欲破土而出的声音,然段怀舒比他更快,沾了潮气的掌心严丝合缝地捂住了他的唇,斩断了他的声音。
在跌进段怀舒怀中的前一秒,是利器贴着耳际划破空气的尖鸣声。
也就是在下一秒,有一人与他们擦肩而过。
或许,不该称之为人?
他皮肤皴黑,鼻梁高隆,连着向下的鼻尖通了一个圆形的铁环。那铁环同手一般大,将鼻尖向下拉拽,甚至盖过了嘴唇。侧脸涂着彩汁汇成繁琐的花纹,仔细看去其中似乎刻了小字,密密麻麻,似乎形成了八卦图。
唯一清晰可见的是正中央孤苦无依的一个字,“花”。
江和尘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缓缓而行。
蓦然,他侧过头,将手中提的火把举近。
江和尘心一跳,勾着的指尖倏然收紧,将段怀舒衣袖弄皱。
他的眼睛没有瞳孔,白茫茫一片,如同这沙沙的浓雾,让人晕眩迷离,忍不住想上前走一步。
事实也是如此,江和尘差点就这么做。
关键时刻,眼前骤然一黑,段怀舒捂住了他的眼眸,将他整个纳入怀中,令他动弹不得。
那人等了片刻,确定未有一丝动静后,便回正了头,缓步向前走去,在迷雾中没了身影。
江和尘回了心神,轻轻触了触段怀舒的手背,示意他可以放开自己了。
与此同时,刺耳的唢呐声也愈靠愈近,竟让人心生厌烦恼怒。
暗夜下,他们面前又走过许多人,不提火把只能看见绰绰人影,保持着距离缓步前行,如百鬼出行。
行至中段,来了光亮。
那是一顶人轿,轿顶四角点着油灯,有些老旧却十分绚丽。从轿顶到轿底插满了形形色色的花朵。
色彩各异,大小不一,杂乱无章。
然,真正的诡谲,令他们倒吸一口凉气的是轿中坐着的‘东西’。
没错,是‘东西’。
乍眼望去,轿中是长条花束。
但仔细一看,却发现是人型花束。
倒不是插花插成人型,而是花架子便是一个人。
段怀舒眯着眼观察,从极小的缝隙中发现了一双眼。
那是无神的眼,无瞳孔的眼。
这是为他们族人举行的一场葬礼。
抬轿的四人步伐极稳,竟能与一旁随同的步子如出一辙。花轿不晃不抖地走过,紧随其后的是奏乐组。声似唢呐却有不同,非铿锵有力、裂石流云,倒是细尖钻耳、揪心挠肺,让人大有上前抢夺打断的心绪。
唢呐后是两行人,他们跟着声音发出吼叫,似人似兽,甚是诡异。
稀奇稀奇,哀乐响于尸体后。
但他们现下顾不了太多,当务之急是找到薛应。
像是老天助也,奏乐组走过后便是丧祭品。佝偻年迈的人推着一辆破旧的推车,上头铺满动物尸体,上到猪兔鸡鸭,下至蛇鱼蟾蜍,仅仅割喉放血,开膛破肚,毛鳞未褪,鲜血四溢,挤着木板间的缝隙争先恐后地滴落在地。
而这些祭品上面五花大绑着一个人。
薛应。
他光鲜亮丽的长衫已是鲜血斑斑,由于乱动乱蹭,束着的发插了几根鹅毛,好不凄惨。
显然他余光看见树下站着的段怀舒与江和尘,哼得更加卖力了起来。
段怀舒和江和尘对视一眼,现已行至末尾,他们可借机跟在队伍后头,伺机下手。
岂料,江和尘刚试探性迈出第一步,脚后跟堪堪触地,下一瞬,推车的老者精准地盯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怀中抽出一根细长竹节,放至嘴边,一吹。一根细得惊人的铁针飞来。
太快了。
但江和尘更快,在段怀舒拉他前,他一个侧身闪过,脚步不动,凝着眼看这枚铁针飞过,钉在身后的树上。
下一秒,‘咻’又是一枚铁针。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朝江和尘去的,另一棵树上钉死了一只野兔。
佝偻的老人放下推车,脚步沉稳,仿佛不盲不瞎直直走向猎物所在地。他将野兔连同银针一并拔下,放在手中颠了颠,旋即揪住它的长耳,暴露出脖子,从怀中掏出一把石刀,不是那么锋利,割喉的伤口犹如锯齿。
嘀嗒嘀嗒...
江和尘与他几步距离,清晰细节地看着他割喉放血。
他的指甲又长又尖,甲缝里藏着陈年老垢,有些泛黑,江和尘毫不怀疑,他的指甲能刺死人。似乎嫌血滴得慢,他捏着野兔的后劲用力一挤,血流成柱,冲击地面后溅起,差点洒在江和尘衣摆。
血放得差不多,他心满意足提着兔耳原路返回,残留的血液汇集、蜿蜒、滴落。
薛应看见他回来的身影,喊声愈大,身子还忍不住想躲,仿佛接下来要遭遇什么惨绝人寰的事。
果然,那老人随手一扔,野兔砸在薛应的腹部,掉落,兔毛上圆滴的鲜血瞬间融入他的衣衫中,更加凄凄惨惨。
江和尘在心里为他默哀,这时手肘被人轻轻撞击,江和尘侧首眼带疑惑看向段怀舒。
‘怎么了?’
‘看他的脚。’
江和尘顺着视线看去,恍然大悟。
原来这群人走路的姿势甚是奇特,常人行路,最先脚后跟触地随后过度于前脚掌。而他们不同,先屈膝前脚掌点地,再后脚跟压实在地,一步一步皆是如此。
两人内心有了算计。
观长队,都在告诉他们一个现象,整齐、默契。所以不仅是姿势,步调也需一致。
他们找准时机先学了两步,确定那老人置若罔闻后便一下一下跟上了队伍。步调不能乱,他们只能凭借腿长步大的优势,赶到了与老人齐平的位置。
谁料,老人朝他们嘿嘿一笑,本就松弛的皮肤皱在一处,将面上的刺青遮遮盖盖,露出了一口残破缺损的牙,单单几颗完整的牙...是尖的。
他那笑容仿佛再说:‘我打的祭品丰盛叭?’
江和尘差点心神一乱,没跟上脚步。
两人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
好在老人也不在乎他们的反应,又自顾自地推着车。
倒是薛应看见他俩跟了上来,眼中盈满的泪水,将泣不泣。
江和尘就当他是感动的,颔首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第一次尝试这种姿势行走,没过多久江和尘便觉小腿酸软,步子也迈不大。他看向段怀舒,只见段怀舒和没事人一般,淡漠的视线游走在前方的队伍中。
江和尘怼了怼他,见他侧首望来,眼神中沾了点可怜和幽怨,‘我要走不动了。’
队伍还在前行,方才发生的事历历在目,这群人似乎有着千里耳,在老者面前解救薛应,是不现实的事。要是惊动这支队伍,别说薛应,他俩也一并成为祭品。
18/53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