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怀舒打断了他:“那是曾经。”
出塞前段怀舒不质疑柳丞的善心胸怀。
直到他看见柳丞在塞外露出了嗜血的渴望。
——
十五岁的段怀舒面上稚嫩却已随父出征。
东夷新罗猖狂,屡次来犯,身为定北将军的段青寂接旨出征,随手救了一位游医,在战场上救了不少伤兵。
直到凯旋而归的前一夜。
段怀舒将染血的银枪擦拭干净,正准备和衣而眠,一道身影晃过帐篷。
步履轻浮有异,段怀舒便跟了上去。
相隔不远,段怀舒便认出了柳丞,他前去的方向非敌方阵营,是一座荒山。
柳丞上山并不会引起旁人多疑,因为众多救命药草都是他上山采摘而来。然夜深前往荒山,本就可疑,再加上他手中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
浅浅微风吹过,裹挟来的是淡淡的血腥味。
隐于树后的段怀舒眼眸一沉,暗暗跟上。
这座荒山位于大梁与蛮夷交界的一角,无人涉足,无国管辖,属于禁区。
段怀舒想不出除了采摘草药,柳丞还能上山做什么?
过了山腰,空气中凝了雾气,氤氲如烟,柳丞的背影被晕出了虚影。
蓦然,柳丞停住了脚步。
段怀舒细看才发现,柳丞身前有两个人,衣不蔽体,与黑夜相融。
他们接过柳丞手中的布袋,解开后是几只死鸡,喉咙被隔断,残留的血顺着羽毛滑落。
那两人像是验完货后,侧身让柳丞过去。
正儿八经的进去,几乎是不可能的。段怀舒视线环了一圈发现,此处林木茂盛,加之雾气遮挡,以轻功行于树之中也未尝不可。
段怀舒脚尖点地,顺势上了粗壮的树干,正想借枝叶之力跃前,却见那两个把守的人上前。
他们在树下站定,扬起头。
近距离段怀舒才看清他们的面貌,原本应是黑白分明的眸子是模糊的,如同暗夜中的白雾,将黑瞳变得朦胧无神。他们不是用眼观,而是耳尖耸动,听着四下的动静。
段怀舒收回视线。
他们过来正合他心意,现下入林之路无人把守。
段怀舒脚尖点在枝末叶尖,飞身一跃无声落在不远处的树枝上。
在他离去的下一秒,树下的两人瞬间捕捉了动静,手脚并用的攀上了树,停在了方才段怀舒所在的位置。
几秒过去,他们陷入了茫然。
什么都没有。
段怀舒也不再理会他们,将视线望向林中那一抹身影。
他走得庄重,背脊挺得直,像是一位忠诚的信徒。
段怀舒无声地穿梭,躲过不少巡逻的人。
他们眼不能视,耳力卓绝,但仅限于捕猎,对身如幻影的习武之人,他们始终慢一步。
绕过了大半座山,柳丞进了一个洞穴。里面很深,左绕右拐,柳丞终于见到了他想见的人。
“信徒柳丞拜见兽仙。”
“柳丞你来了。”那是一道极其沙哑的声音,像是渴了许久的人,粘着嗓子管发出的声音。
段怀舒侧目看去,山洞很大,中央摆着一个石座,须发皆白的耄耋老人盘腿坐于其中。
他半阖眼眸,脸颊的肉塌陷得厉害,面色隐隐浮现灰败之色。
“我即将得道成仙。”他垂眸看向石座前用血迹画的敕令符:“只可惜我悟性不高,最终只是畜牲道成仙。”
柳丞垂首聆听,仙的传道。
老人费力地抬眸:“但柳丞你不同,你悟性极高。”
柳丞单膝跪在他身前,诚恳问道:“信徒该如何做?”
老人扯了扯嘴角,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闻言柳丞面上希冀之色沉下。
“不过,”老人话头一转,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纸塞进他手中,“你乃本仙之信徒,点拨之举不为过。”
话落,老人剧烈地咳嗽,一旁的人准确无误地递来粗粝的木碗。
他接过喝了几口后,指尖刹时失了气力,木碗滑落砸在石座之上。碗中的水飞溅,洒了些许在柳丞的身上、脸上。
柳丞指尖抹过面上的湿润,鲜红的,刺目的,是血。
沾红的指尖被他卷入口中,半晌后他抬首对上已无生息的老人,郑重地跪拜。
这一幕,段怀舒是拧着眉看完的。
邪魔外道。
他转身离去。
此处他无需插手,其一此处为蛮人之所,他何必扰人清净;其二,他们并未伤人性命,段怀舒也没有端人老巢的理由。
方才那位兽仙的石洞边缘悬挂着各式各样的动物尸体,皆是割喉放血,正对下是一个个木碗。一滴一滴的落下犹如山涧之清泉,清脆入耳。
那老者喝的是动物之血。圈地自居,他自是不会没事找事。
离开石洞前,他向后瞥了眼。
至于柳丞,凯旋而归后,圣上应会封他一官半职,居朝堂之上,他可还有闲心修习外道?
第33章
段怀舒冷然道:“没曾想柳丞被外道迷了心, 在京城搜刮乞丐,取血请仙。最后竟还将主意打到了皇亲国戚身上。”
柳相厉言急色:“父亲杀人了吗?他不过是取些血罢了!”
他瞳孔瞪大,甩了甩衣摆:“我同胞弟出生后, 柳宜身弱体亏,连医术高超的父亲也无法救治。于是父亲决定游历四方, 一是寻访世外, 二是悬壶济世为柳宜祈得安康。”
柳相拾起灵牌,用衣袖拂过,擦了擦不存在的尘埃:“我们一直在等着父亲接我们前往京城。”他的眼神闪过愤恨:“马车到了,等来的却是流放的圣旨。”
随后他垂下眼帘,盖住怨恨, 满不在乎道:“不过父亲成功了, 他成了花仙。也就是那年,柳宜身体日益好转。”
柳相弯了弯眉, 笑道:“这小子也活得很好,一定是父亲...”
“不是的。”
门外低落的声色打断了柳相。
“兄长,你忘了吗,是你救了我。”柳宜垂首收了一把油纸伞,走进屋内。伞面的雨滴顺着伞尖滴落在地。
江和尘向外瞥了眼, 已是雨幕涟涟, 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
“小宜你怎么上来了?”柳相竖起眉, 苛责道:“你不是答应兄长绝不上蛮山?”
柳宜不为所动, 定定地望着柳相, 问道:“兄长,为何不让我上蛮山?”
柳相一时间怔愣:“我...”
柳宜也趁势道:“兄长也知这并非正道。”
柳相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胡说八道,父亲已成花仙,你的病...”
“是你治的, ”柳宜上前两步,望着那张与自己别无二致的面庞:“兄长,父亲离家后你苦练医术,那时的你疑难杂症不在话下,但你不愿意给我号脉。”
柳宜按着他的肩:“兄长害怕把出脉后,同父亲一般束手无策,永远靠着那几口药吊着我的性命。”
柳相默着声。
柳宜顺着他的手臂滑下,从柳相手中拿过灵牌,抿唇道:“父亲饮血身体每况愈下,在流放中故去,兄长带我逃至蛮山。”
柳宜抬首,看着柳相眼中的自己:“那夜,我奄奄一息,兄长为我号脉。”
“兄长忙了一宿,配药采药煎药,将我拉回了人世。”
柳宜看见他眼中的自己在微微震动:“此后很长的时间我卧病在床,兄长治好了我,但也愈加偏执。你更愿意相信是每日向父亲祷告也不愿意相信是你的医术救了我。”
“我的医术...”柳相看着自己常年采药显得苍老的手。
蓦然,眼前一晃,柳宜将自己的手覆在其上,握紧。
“兄长,和我回去,好好生活。”柳宜眼神诚挚,带着热枕期盼。
柳相眼神柔了下来,勾起了唇:“小宜,你从小到大都很乖。”
柳宜眼中划过欣喜,但柳相的下一句话让他如坠冰窖。
“也很天真。”柳相握着柳宜的手用力一拉,将他拉至身后,吹了一口哨声,退回角落,没了踪影。
随着柳相的哨响,原本沉寂的蛮人如苏醒的藤曼,不留间隙地攻击。
江和尘眼疾手快从地上拾了一把石刀,将卫青身上的麻绳割断。
段怀舒有意将江和尘推出包围圈。
江和尘道:“在祠堂里他们不用钢针。”
段怀舒应声道:“嗯。空间太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段怀舒找准时机,揽过江和尘离开包围圈,旋即轻推,让他隐了身形:“和尘,你呆在角落别动。”
说罢,段怀舒引开蛮人。
段怀舒说不动,江和尘当然听不进去。他视线瞥到另一侧的角落,柳相柳宜去哪了?
江和尘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往另一侧角落移动。
离得近的一个蛮人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身向后劈石刀。
江和尘神色一凝,硬生生拉着背脊往后躲,石刀堪堪从眼前划过。他下意识的用手刀砍在蛮人手腕,‘铛’一声石刀落地,他捏着蛮人的手腕向后一折,让其身体一转,脚尖踢在膝窝处。蛮人就这么直挺挺地趴了下去。
江和尘抿了抿唇,拽了拽手。
怎么回事,有点爽。
来不及多回味,江和尘迈向了他们消失的角落。那处太暗,江和尘也顾不上什么尸油灯了,举起一盏便凑了过去。
那香味扑鼻而来,江和尘垂首,尸油怎么凝固了?
火尖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跳动,角落被照亮,空无一人。
江和尘凝眉,在墙上摸索。
他可不信诡道成仙。
指尖细细划过墙面,平整光滑。
靠近折角处才摸出一丝凹凸,他用掌心推了推,墙挪动分毫。江和尘心中有了估量,手上一使劲,一道暗门被推开。
门后是杂林,一条一条小道如线般穿插在树木之间。雨停了,枝叶上的水滴不停歇的滑落,让静谧的空间有了些声息。
江和尘侧目看向身后,段怀舒与卫青两人虽不会在蛮人手中吃亏,但也无法脱身。他收回视线,举起油灯辨别杂草的压向。其中有一道杂草普遍折起,应是长年累月行走引起的。
江和尘跨出暗门,愈走愈远,祠堂的打斗声缓缓消散。身后走过的大树好像重新移了位,向后望去便会失了方向。
“兄长!”柳宜的声音有些悲哀,遥遥传来,江和尘忙不迭放轻了脚步,将干油灯往身前拢了拢。
“你还是执迷不悟吗?那真的是成仙之道吗?”
柳宜的质问没有回应。
江和尘掰着大树,探了一只眼,柳相背对着柳宜,在他们面前是竞相绽放的花,令人眼花缭乱。
兀然,他说了一句话:“小宜,你不是一直好奇父亲葬在哪?”
柳宜抬起的手顿了顿,视线移到前方的花海。
柳相指了指:“没错,这就是父亲。”他嗤笑道:“什么仙花。不过是父亲从漠林荒土处带来的一株有毒的野花罢了。”
柳宜怔怔道:“那为什么...”
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不回到人世?
柳相摇摇头,道:“因为我们是流人,逃跑的流人。”
“跑前,我撕下了你的名字,柳丞的子嗣只有我柳相一人。而柳相必须得死。”
柳宜忍不住抬手想拽柳相的衣袖,他心中难受,仿佛有人在他的心脏中横梗了一根棍子来回搅动:“兄长...”
柳相扯回衣袖,蓦然转身,趁着柳宜没反应过来,一块白布蒙在了柳宜的口鼻。
刹时,柳宜手脚一软,身子不稳,缓缓下滑。柳相接住他,用力地抱了抱:“小宜,皇帝说了,杀了段怀舒和江和尘,我们就能免去流人的身份。到时候兄长跟你回家。”
说罢,柳相将他轻轻靠在树干上,转身离去。
江和尘忙不迭吹了干油灯,环着粗树干边想边躲开柳相。
皇帝?怎么轮到皇帝直接出手了?那风影呢?也替皇帝做事?
躲过了柳相,倒是让柳宜将他看得一清二楚。柳宜有气无力地向他招了招手,江和尘本想回去通风报信,思忖几秒还是走向柳宜。
柳宜卖力地撑着时刻要合上的眼帘,恳求道:“江兄,能否救我兄长一命。”
江和尘有些为难道:“可他要杀我们。”
“江兄,”柳宜艰难地喘了口气:“只要制伏住兄长,我有办法将他带走,再也不与你们会面。”
闻言,江和尘默了几秒,颔首同意。
在他离去前,双童找了来,手中捧着木盘,上头放了三个瓷碗。
双童道:“江公子,这是解仙花毒的药。”
江和尘疑惑接过:“我们没中毒。”
柳宜轻咳,道:“江兄,你手中的干油灯便是仙花制成的,吸入越多中毒越深。”
江和尘:“......”
鼻尖还萦绕着似有若无的香气,江和尘面无表情地将灯台往旁侧一丢。
柳宜转首,道:“双童,软骨散解药。”
双童取出一个瓷瓶,往白布上倾倒,旋即捂上柳宜口鼻:“薛公子和卫公子已经赶往祠堂。”
江和尘颔首,转身离去。
“还请江兄手下留情。”
江和尘没有回头,用空闲的手摆了摆。
——
祠堂内,蛮人也知赤手空拳难以取胜,因此他们一道围上,将两人逼出祠堂。
珰——卫青剑刃挡开一眉钢针,旋即隐隐察觉不对劲。
“段兄,可还有内力?”
段怀舒面不改色,气息仍是有条不紊,他身上并无武器,一柄红扇并不比剑差。
他摇了摇头。
在江和尘来时,祠堂门前传来阵阵香气。蛮人拥着江和尘入内,他们手中都捧了一盏油灯,渐渐香气弥漫了整个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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