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甜的苹果一口咬下,汁水四溅。
“薛……薛先生请不要用沾了水果汁的手碰文件,页面污渍可能产生效力风险……”
“啊,脏了。让薛锐再签一份去。”
街边小摊,中国人的深夜食堂。
一桌下班的建筑工人聚了一桌,牛肉羊肉一点几十串的,桌子上摆得满满的,不精致,但是一定好吃管饱。一群人边吃边聊天,手机上刷小视频,声音大得马路对面都听得见。
屏幕上,所谓的财经主播正侃侃而谈:
“启辰财务总监历君生车祸身亡,公司官方已经正式发布讣告证实了这一消息,日前启辰因为财务问题被调查组驻点调查,现在历君生突然撒手人寰,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否是启辰不惜制造恶性事故丢车保帅,这无疑给股东的信心打上了一针敌敌畏……”
“这事我清楚,”视频播放到这里,被人按住了,端上大腰子的烧烤摊老板拖了一张空凳子就坐下了,信誓旦旦向熟客传播着他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七手谣言:“我一兄弟,跟上边有关系,他知道内幕,说是根本不是什么钱的事,是情杀。”
说到这,老板停住了,摇头晃脑等人捧场。
“哪能是情杀啊?”有人好奇连忙问。
“——是情杀!”老板笃定道:“这个管财务的,和启辰大老板的小情人好上了,那天大老板一回家,俩人在沙发上光溜溜的抱着啃,这是绿帽子啊,谁能忍?”
这话一出,在场的男的无不认同附和,事关男人尊严,杀人也是情有可原,这样还不够,得把那个女的也扒出来,这种有钱人的玩物别让老实人最后接盘。
那边讨论情杀热火朝天,这边狄正春缩在小摊角落,桌子上摆着一碟毛豆,两瓶青啤。
毛豆是免费送的,青啤是自己带的,摊主丢过来的白眼是他活该的。
雨下得不小,露天小摊临时在头顶罩了个塑料布,让本来就不大的地方显得更局促,占着地方但是一分钱不消费的狄正春也显得更膈应人,老板送走一群熟客,收拾完桌子,手里捧着四五个碟子,语气不善问他:“您不是来吃饭的啊?”
扒着毛豆的狄正春抬眼,指着姗姗来迟、踩人字拖一步迈进塑料罩下的金毛:“他点菜。”
外国人?老板碍于国际关系,没好意思给薛里昂甩脸子,勉勉强强露个笑脸,问他:“您吃点什么?”
薛里昂抖落抖落身上的的雨水,扫一眼桌上,点点头十分随意道:“毛豆再上一盘。”
一个人扒毛豆变成了两个人扒毛豆,老板都寻思要不把菜汤“不小心”倒在他们头上撵走算了。
·
“薛总这就放你走了?”狄正春斜眼打量一番薛里昂,以薛锐的性格,没有卸下他两条腿,不吃不喝关俩礼拜严刑逼供,确实不太寻常。
“嗯,我哥疼我。”薛里昂大言不惭。
狄正春被恶心得连灌几口啤酒,不冷不热道:“你哥这么疼你,要不你别折腾了,反正他不会饿死你。”
“那确实,”薛里昂表示认同。
狄正春眯眼端量着薛里昂,手里的毛豆被碾成豆泥。
人,他已经杀了,两人算是正式拴在一条绳上,薛里昂他妈的要是这个时候分行李散伙,狄正春觉得这他妈是拿他开涮。
“历君生死了,得益的是薛源,我不明白,杀他只是想让我交投名状?”
“……薛源要是没了,薛锐会很快查到我。”
只要薛源还在,很多薛里昂做的不干净的事情,就可以心安理得推到薛源身上,他虱子多不怕咬。但是如果薛源因为历君生这件事被薛锐彻底按住,薛里昂之后再做点什么,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一目了然。
正所谓鹤蚌相争,旁边的小虾米倒是安全了一些。
“查到了会怎么样?”狄正春问。
“查到了不多的话,那也不会怎样,就是得当一段时间的孙子。”薛里昂说。
“我刚成年那会,蒙对了保险箱密码,把薛家祖宅卖了去炒期权。”
狄正春听到卖祖宅这事,眉头已经拧巴起来了,很难想象这是个什么不要命的傻逼,薛伯坤没打死他?
“本来想着赚了钱就赶紧再买回来,”薛里昂接着说:“结果美联储加息,玉米大丰收,我偏偏买的玉米,亏得只剩下买祖宅一层的钱。”
“最终被薛锐发现了。”薛里昂回忆到那段往事,表情依然惨淡:“他把我全部家当都卖了,股权、房子、车、表……连换洗的裤衩都没给我剩几条,又把我扔启辰打白工……那半年我是靠吃启辰食堂活下来的。”
反正从那次以后,薛里昂自己攒的家底就跟松鼠储粮似的,东藏一点,西藏一点,怕的就是哪次惹到薛锐,再被一锅断掉。
·
“那祖宅怎么解决的?”狄正春问。
“他出面买回来了,但是我签的欠条,高利贷的利率水平。”薛里昂说起来还是心有余悸。“如果查到的多呢?”狄正春问。高利贷、吃食堂,这种顶多算是教训,并不值得薛里昂如此大费周章。
“我不知道。”薛里昂摇头,声音不由滞涩,“你知道这些年,‘消失’了多少想要动摇薛锐地位的人么?”
狄正春没有接话,但也有大概得答案。
“你说,他要是查到了我想参与争权,薛锐是会好心让我卸甲归田找个大门看看,还是会公事公办送进局子呆十年二十年,还是颇有乃父之风的一步到位,选个风水宝地给我做坟头?”薛里昂说着把自己逗笑了。
这么多年的仰视,他太了解薛锐了,这个人几乎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真正阻碍他的人,会被毫不留情的斩草除根,没有一丝例外。
可是……他又无法设想两人真正成为对手的时候,自己应该怎么做。
“你很有钱?”狄正春知道薛里昂肯定有私产,并且这份私产可能还不小。手握金元宝还能锦衣夜行,这样的人要么是对金钱没有一丝欲望,要么就是及其隐忍低调,无论薛里昂属于这二者哪一个,他都算得上是个人物。这也是狄正春愿意跟着薛里昂干的原因之一。
薛里昂看了狄正春一眼,从盘子里拿出一条毛豆,在桌子上写了几个数字。
果然比自己想的要多。狄正春沉默,把这资产和启辰目前的股权换算之后,他发现薛里昂确实有上牌桌的资本,但是也是很好吃的一口饵。
值得薛锐动手把他弄死。
“薛锐早晚会查到你的。”狄正春把毛豆从豆荚里挤出来,不冷不热道。
这次薛里昂没说话。
狄正春想问的是什么薛里昂知道,只要他和薛锐都活着,两个人正面交锋的时刻就必然会出现,薛里昂真的下好决心和薛锐刀兵相向了么。
薛里昂自己其实也不知道答案。他曾经什么也没有,所以什么都想要。薛锐是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真正对他好的人,哪怕这种好只是曾经少年的怜悯,哪怕这种好在薛锐自己看来都不值一提。可要是连这个都要否认,薛里昂觉得自己太可怜了。
流浪狗都有人扔半根火腿肠,薛里昂还有薛锐这半个家长。
就算瞒不了一辈子,能瞒一天是一天。只要薛锐还不知道,自己就能继续有个哥。薛里昂保持着这种鸵鸟心理。
“姗姗要去美国读书了,”薛里昂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继续,话头一转,挑眉看着狄正春。
狄正春如他想得一般露出了一个有些滑稽的震惊表情。
于是薛里昂得意拍拍他肩膀:“明天早上七点半的飞机,给你放半天假。”
狄姗姗是狄正春唯一的孩子,为了保证狄正春不敢反,一直把狄姗姗控制在薛家的势力范围内,未来也会按照给薛家干脏活的方向培养。
狄正春知道这样下去意味着什么,他自己毁掉了孩子的一生。
狄正春震惊过后,早就不再神采飞扬的眼睛里泛起了点红色,低头把桌上的三颗毛豆慢慢送进嘴里。
他头伏得太低,薛里昂只能看见他头顶花白得发丝,看不见他眼底的红色。
原来父亲是会愿意为孩子赌上命的。
薛里昂对这种感情非常陌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于是安静起身走进雨里。
第15章
“你多久没见过你父亲了。“汤金凤靠着沙发靠背,厚实柔软的抱枕被她压在胳膊下,糊满厚重定制面膜的脸偏向一边,借着保姆的手喝她今天的花胶燕窝粥。她刚去做了最新的医美项目,脸还痛着,说话尽量不带动面部肌肉,声音嗡嗡的。
“有一年多?”薛源坐在汤金凤下首,掌心托着汤金凤的脚跟,专心致志给亲妈涂着脚趾甲,想了一会,才约莫出个时间:“去年春节的时候不是还给家里视频了。”
汤金凤沉思了一下,薛伯昆身体不好久,这几年露面少,但是这么久不出路面,也是头一回。
“审计局驻点调查,财务畏罪自杀,现在启辰股价动荡,你该有点想法的。”
薛源一听这话,不免委屈上:“我那是没想法么,我是没钱!”
汤金凤眼光流转,笑看傻儿子一会,目光转向养尊处优的脚上,轻声责备:“不好看,擦了。”
薛源习惯了,挑出工具盒旁边的卸甲水,润湿洁面巾,把自己涂了半小时的美甲一个个卸掉。
汤金凤很满意:“好好伺候你妈,你妈高兴了,说不定你就有钱了。”
·
连绵几天的雨,落地窗上像是罩一层水膜,把内外两个世界隔绝开。
薛锐仍然在办公桌前,仰躺在宽厚的真皮座椅上,脖颈贴合着黑色皮革颈靠,喉结凸出,气息安静平稳,仿佛已经睡着,但是连衬衫最上的口子也没松。
助理带着北美股东会刚传过来的消息,停在办公室门口,犹豫是否叫醒他。
留下来处理股东会工作的是薛锐的总助亓飞,工作能力很强的一名女性,肉眼可见的未来,会成为启辰的副总。
亓飞跟薛锐已经五年了,五年里几乎没见过薛锐缺席工作,他看起来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想要,但是在决策和领导方面却做出了绝对的正确性,就像是学霸完成答卷,只是个没有感情的老板机器。情绪稳定,出手大方,得老板如此,夫复何求。
薛锐最近的休息不好,但是事情确实重要。
“进来。”
正在亓飞为难的时候,薛锐的声音已经响起,声线冷静干脆,丝毫没有刚睡醒的感觉。
亓飞脚步略快走向薛锐桌前,微微往前倾身汇报:“股东代表会那边的结果出来了,合计持股29.7%的股东赞同召开临时股东大会,要求您三天天内发函拟定临时股东会的时间,并且请您届时亲自主持会议,回应公司财务问题。”
薛锐眉心微蹙,像是在权衡,一时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亓飞一边汇报,一边观察他的神情,声音放低两分,道:“并没有实质性对董事会不利的消息,是否让法务部出一份‘不召开临时股东会函’回复过去呢?”
一般只有涉及公司运行的根本问题的时候,才会召开临时股东大会来对公司面临的问题进行决议,同时,董事会有权在认为没必要召开该会议的时候,拒绝召开此类会议。
拿启辰来说,薛家是最大的股东,但是上市公司不可能是一人持股的草台班子,并不能明目张胆地搞一言堂。当其他股东对薛家的领导路线提出质疑,并且牵扯利益过多的时候,必然会有人想要坐在会议桌上和薛家进行谈判。
虽然临时股东大会要董事长出面解释问题这种事情,在薛伯昆掌权的时候从没有出现过。
只能说,时代变了,启辰也变了。
“饮鸩止渴。”薛锐不认同这种处理方式。
利益造成地矛盾,一味无视并不会解决问题。
历君生的死造成的暂时性影响是必然的,但总会平息,只要这期间启辰的运营不出问题,关于财务黑幕的谣言就能不攻自破。
至于进驻启辰的调查组,总不会一直调查下去,完成规定动作后,没有新的证据说明启辰的违法事实确实存在,也只能撤出。也就还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
“同意召开临时股东会,把时间定在两个月后。”薛锐说道。
亓飞点头记下。启辰的公司章程并没有特殊规定临时股东会议召开的时间规定,那么按照一般法律规定,两个月就是此类会议的最长期限。只是,两个月的时间,真的能确保启辰的市值和股价一改颓势么?
“薛总,是不是可以安排老薛总出面说个话……”薛伯昆余威尚在,只要薛伯昆能出现对启辰的事情做出表态,大股东们应该也不会敢明火执仗地逼宫了。
说起来,老薛总似乎很久没有露面了。
亓飞的目光没离开薛锐的脸,声音逐渐放低放慢。这种话本不是应该下属说的,听来是明晃晃在质疑薛锐的能力,但是亓飞知道薛锐不是度量小的人,忠臣进言,该说就说。
薛锐只是摇摇头,亓飞没有再劝。
从调查组进驻到现在大股东集体逼宫,这么缜密的动作已经超出薛源的能力范围了,汤金凤出手的迹象越来越明显,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和风控通气,调查占股超过0.1%的大股东最近的资产情况,有异常随我汇报。散户抛售的股份尽量回收。”
股权占比决定了话语权的多少,一旦薛锐可控部分的股权占比低于66.7%,就无法保证对启辰的绝对性掌控。可是,回收股票需要庞大的现金流来支撑,更何况,薛家另一个山头薛源那边,应该也会趁机回收股票,抢夺股权占比,一旦两人开始竞价,股票价格会很快涨上去,对于资金的要求也就更大。
“联系风投和融资公司,资产抵押的详细情况整理一份给我。”
筹集资金无非就是开源节流,从股东大会那边的紧迫程度来看,节流是绝对来不及的,薛锐选择通过抵押和担保的方式进行融资。
亓飞点头,领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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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越已经等在办公室里了,他懂事站在三步外,表现出对启辰工作保密性的尊重,但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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