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和王燊吵吵闹闹, 最终还是和好了。
全仗于王燊闹得要跟王家断绝关系,打过骂过断过他的银两,依然止不住他一心向清风, 最后由王老夫人出现, 接受了清风的存在。
那天王燊来清风告知这道消息时,满眼璀璨, 笑得比孩童还烂漫。
言霁没眼看,转头便又去摆摊卖糖串了。
他还再攒十两,就能还清欠段书白的债, 且算的是连本带利。
胜利在望,这些天言霁都是等卖完了, 再收摊。
今日摆摊时听见路过的行人说, 前些日来邶州巡查的大人物,今日辰时走了, 描叙起当时城门口的阵仗,赶得上王孙贵胄。
“就连都督府的常佩将军,都亲自至城门相送。”
“不止常佩将军, 平日邶州好些连人影都难见到的大人, 也都在呢。”
众人载笑载言, 交谈声随之远去。
最近天更冷了些,言霁抱紧汤婆子,打算等清风有空时, 让他帮自己再制个手焐子, 这样也好渡过严冬。
时间瞬移,跟朋友们热热闹闹过了年后, 王燊开始偷偷安排, 想要将清风迎娶进门。
他欢欢喜喜地将此事告诉给言霁, 询问清风的喜好,全然不顾王家人菜青的脸色,誓要把这场婚事办得风风光光。
明明过去以清风家中门第,配一方富商绰绰有余,甚至算得上屈就,而今却只让人觉这场婚事是个笑话。
言霁偶然撞见,过去跟王燊走得近的那些纨绔,表面道喜,背地转过脸却嗤之以鼻,两幅面孔,让人不喜。
不光是门楣,最重要的是,大崇从没有男子成婚的规矩。
虽说在大崇的律法上并没有规定必须得一男一女,虽说民风已算开放接受度高,但依然少有这类事发生,从祖宗那里传下来的礼教已深刻骨髓,非一朝一夕就可轻易扭转。
就算民间普通小家如此都会遭邻里异样目光,更何况王家这样的高门大户。
在这件事上,向来要什么有什么的王大少爷,第一次一步一挫,遭重重阻碍。
没有任何人支持他,就连清风得知后,亦是不愿。
清风骨子里是高傲的。
言霁希望清风幸福,或者说他希望身边所有人都能幸福,所以在婚事上,也有努力帮王燊,去找大师算吉日吉时,帮王燊问城里懂行的妇人成婚需要准备的事项。
段书白腾出空也有跟言霁一起为此事奔波,并且将这些暗暗记在心里,说不准以后用得上呢。
没有任何人看好这桩婚事,王家几乎当没有王燊这个后代,任由王燊折腾,或许等闹剧似地将清风迎进门,王家的人会找借口不让清风上族谱。
不上族谱,就是死了没地儿入葬。
言霁不担心婚礼不能正常举行,唯独担心此事。连王家能找的借口他几乎都能揣摩到,无非是大崇没有男男成婚的律令。
但没想到,第二日大崇就颁布了律法——准许同性别成婚,任何人不得歧视旁人取向。大崇接受唯一的取向,是两情相悦。
一朝发布,引全民震动。
就算远在邶州,言霁都能想象到朝上那些冥顽不化的老臣如何模样,大约气得快要吐血,甚至上演一出以死为谏。
这其中领首的必当为陈太傅莫属。
或许跟他向来意见相驳的肖相,也会难得跟陈太傅同一阵营。
确如言霁所料,如今朝堂上不可谓不风声鹤唳。摄政王没跟任何大臣讨论此事,直接发动三省,颁布了律法,朝臣几乎跟百姓同一时间得到消息,板凳还没坐热乎,就匆匆穿起朝服往宫中跑。
跑到一半,才响起宫中无人,立刻让车夫调转马头,往摄政王府去。
陈太傅是一个到的,已经跪着了。
紧随后面到的人接二连三跪在摄政王府巍峨恢弘的朱墙外,从上午跪到半夜,没一人起身离去,只中途倒了几个身子骨不太硬朗的,被摄政王府里出来的仆人带走了。
大雪迷眼,陈太傅高声大喊:“男女失秩,国朝必会打乱,望忘记收回此令!”
臣子们跟着喊,声音震得探出院墙的红梅簌簌落下花瓣,嫣红得点在雪地里。
所有人都知道,摄政王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收回此令的可能比针眼还小,但他们必须端正态度,以防摄政王之后还会出什么千奇百怪的律令出来。
肖相堪堪赶来,看着在街上跪了一地的同僚,尴尬解释:“我才刚得知此事,这就赶来了,各位跪了多久,王爷可有出来?”
陈太傅不屑于之搭话,冷哼一声撇过头。
倒也有巴结肖相的回:“跪了差不多五个时辰了,王爷没出来过。”
“我进去看看。”肖相是个聪明人,知道跪在这里屁用没有,反倒会惹得摄政王怒火。这招对小皇帝或许有用,但用来挟制摄政王,不被降职打入大牢,已经是王爷心情不错了。
能爬上相位,肖相是个心巧的。
他进到府内,问过仆人后,往内院走去。
外面闹得沸沸扬扬,无数人因这个律令而震荡,发动起这场变故的人却静静独坐亭中燃香抚琴,浑然不将外物入耳。
肖相冒着雪,在外侯立许久,等一曲毕,这才听里面的人叫他进去。
肖相拍了拍肩上堆的落雪,进到湖中亭,发现中书令也在。中书令此人十分低调,从先帝在位时,就拥有了□□政务的权利。但哪怕权势滔天,却从未露过锋芒,甚至很少会传召来上朝,所有人都知道有这个人存在,但几乎没与之接触过。
摄政王能爬到这个位置,就是收拢了中书令成为自己的幕僚。
肖相不露声色打量此人,是个眯着笑眼的蓝衣人,约莫三十岁左右,看起来很好相与,但莫名给人种与摄政王如出一辙的凉意。
回神后,肖相向坐在亭中央的病弱王爷鞠了一礼:“王爷,外面大臣们都跪着,您看如今天寒地冻的,不少大人膝盖都不大好,这般跪下去如何了得。”
顾弄潮嗤笑一声:“他们喜欢跪,便跪着吧。”
肖相眼一转,试探道:“王爷颁布此律法,可是为了谁人?实则也没必要为一人而动全国,臣下有此一计......”
当顾弄潮转眸带着笑意看他时,肖相愕然止住了话头,战战兢兢跪了下去。
他不该试探王爷陛下的事。
大冬日的夜里,一滴冷汗滑过眉骨,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怎样,肖相的肩脊一直颤个不停。
顾弄潮收回视线,长睫低垂,敛去眸中的冷意:“不该提的,还望肖相放聪明点。”
肖相又如何不知不该提,可陛下的下落始终悬在他心头,从目前所知道的一些消息看来陛下应该没死,可既没死,总该回大崇主持中枢。
“是。”肖相躬身垂头,颤声回。
中书令带着笑意的温和声音响起:“肖相冷吗?不妨去屋内烤烤火。”
知道他是在给自己找台阶,肖相感谢地匆匆看了中书令一眼,连声应是,被人带了下去。
待亭中只剩两人,顾弄潮袖下探出一截手指抚过琴弦,风吹得八面的垂帘晃动不休,一道风吹到亭内,微微掀起顾弄潮盖在腿上的毛毯。
下一刻,中书令伸手替他压了压。
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断断续续,没有曲调的音节自琴弦颤动间泄出,中书令直起身,趁着此时王爷难得有几分清明,说道:“王爷确实此举仓促了些,至少应该等天下大定时,海清河晏,盛世下再颁此法,定不会引得这般大的动荡。”
能在顾弄潮面前直言的,只有中书令一人。
顾弄潮依然挑拨着琴弦,像是没有听到中书令所说的话。
哑然片刻,中书令轻声道:“王爷是怕,等不到那时了吗。”顿了顿,他续道,“今日正是陛下及冠之日。”
琴声停歇,中书令的最后一句话更轻,轻得被呼啸的风雪声轻易盖住,散在风中。
-
今日确实是言霁的生辰。
他二十岁了。
大崇二十及冠,及冠后就真的得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
但是没人记得。
他继位不过两年,百姓都还没能记住皇帝生辰休沐之期,且邶州因王家少爷要娶男妻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更没人记得。
他失踪,上面也没发令要从今日休沐三日。
言霁给自己煮了碗长寿面,十八岁的长寿面他没吃成,至少得吃二十岁的,那时冷宫的嬷嬷给他煮面时有说过,要遵守礼节,才能平平安安。
年让陪在言霁身边,吐着舌头两只前爪搭在灶台上,正看着热水沸腾的锅内,似乎很馋。
它并不挑食。
言霁想了想,多下了一把面,给年让也做了一碗。
正要吃面时,外面传来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年让几乎条件发射般躬身朝院门的方向嚎叫。
段书白自雪夜燃灯而来,收了伞拍去上面的雪絮,连将提灯挂在门口的弯钩上,同时探头往里看,见言霁正在吃饭,弯了眼问:“有我的那份吗?”
他已经完全不怕年让了,直接走了进来,年让呲牙咧嘴好似下一秒就要咬上那两条不知死活的大长腿。
言霁并不想在今日见血,唤住了年让。
“你没吃饭吗?”言霁转头问段书白。
“没呢,这不赶着过来吗。”段书白冷得直往火盆前蹭,兴奋地分享,“你猜怎么遭,律法刚颁布下来后,王家再没了借口,常将军不是一直拥簇摄政王嘛,正愁着没人以儆效尤,王家哪敢在这当口上弄幺蛾子。”
“我看清风嫁进王家这事,八成稳了。”
刚一说完,段书白的肚子轱辘一声响,言霁看他,段书样尴尬地挠头。
“我过会儿回去......”
言霁将还热腾的面碗递给他:“吃吧。”
“那你?”段书白看着色香俱全的面条,羽ク读家闻着丝丝缕缕的面香,强忍着小小吞咽了下。
“我等会再煮一碗就是。”
说罢,段书白这才接了面。
虽然陛下做别的菜没有那个天赋,但他做面一向好吃,段书白很少吃到言霁做的面,此时大嗦一口,热乎得喜笑颜开。
来得可真巧。
一碗面连着汤全进了段书白肚子里,年让在旁边一脸敌意,言霁同样跟段书白坐在火盆前的杌子上烤火,段书白放下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碗,这才发现:“清风呢?”
“被王燊叫出去了。”
段书白“哦”了一声,随即嘀咕:“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啧啧。”
言霁伸着手烤火,看着在火光下红彤彤透亮的手指,没发表言论。
段书白先去将碗喜了,好心也顺带着年让的碗一同洗了,本想给言霁另下一碗面,但发现屋内没有干柴,从外面捧了柴进来,湿的,得放一会儿才能烧。
只好又坐了回去。
“大师给的吉日在下个月,王燊看过也说行。”言霁如今正在给清风备嫁妆,抬眸看向段书白,估计时盯着火太久,视线骤然一转暗了一瞬,“我欠你的那笔钱,可能得再晚一些还你了。”
段书白自然巴不得他越晚还越好。
应了后,见言霁今日情绪不高,其实每天他都情绪不高的模样,但今日犹甚,想到那条自京城颁布出的新律令,段书白的脸色也暗淡了下来:“你可是在想京中事?”
言霁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段书白道:“你想回去了?”
言霁摇了摇头:“没想,只是今日午睡时,我做了个梦,至今也还没回神。”
段书白提起兴致问:“什么梦?”能让他这么久都还神不守舍的。
“我梦到......”言霁垂下头,暖色的火光映在他白皙如雪的脸上,好似罩着华彩的白玉。
“我死了。”
-
言霁那日依旧没吃成长寿面,段书白听完叫他呸了好几声,又扯着说了些梦都是反的之类的话,等段书白走后,言霁回到灶房点了许久的火,也没将木柴点燃。
到后来,火折子没硝粉了。
言霁没说的是,他在梦境里又遇见云湑了。
这一次,云湑让他看到了时空交迭的起因,也让他理清了过往一直缠缚着他的丝线。
原来他从头到尾都是自己,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只是一个同样被迫扯入时空漩涡中的人。
言霁知道了顾弄潮为什么而来。
也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而在这个世界里苏醒。
真是阴差阳错,每一次,他们都走在了错过彼此的那条道路。
-
“就要见分晓了,你会明白,是殿下错了。”薄日时的云雾如散在水中的纱带缥缈流转,坐在绒榻上的紫衣男子穿着异态,一动间银铃哗啦脆响,“白华咒不可能被解开。”
坐在对面的红衣人神色淡然地看着外面的雾霭,未置一词。
风灵衣放下手中凉透的茶,眼帘低垂,看向桌旁放的泛黄纨扇。
“我认为,错的是你。”再度抬头,红衣人眸中冰冷,“你以为让他得知这一切,就会再次逃得远远的?或许他真会选择九死一生的那个方法,解开你给大崇埋下的这个隐患。”
云湑倏忽一笑:“但我第一次出面告知,他确如我所料离开了摄政王身边。”
这次察觉到言霁动了回去的念头,云湑自然要故技重施。
风灵衣却道:“你又怎么能断定,这次也一样?”言霁那么聪明,如今这么多线索摆在他面前,他必然已经理清了所有事。
无解的白华咒,终究会因强大到扭曲时空的意念,而出现一线曙光。哪怕这其中,有他们这些无意间窥得天机的恶人一度干预,意念亦不会被外界扭改。
只是最后,言霁会如何做,白华咒又是否真能被解,目前他们谁也无法知晓。
第97章
皇宫外兵连祸结, 硝烟四起,金殿被渐染污血,尸首在通往太平殿的长阶上成堆铺迭。
殿中, 高高的龙椅上, 一柄剑光闪过,下一刻鲜血喷溅, 染红大片绣着金龙祥团的衣襟。
龙椅上金尊玉贵的皇帝仰着沉重的头颅,努力去看逆光之人的脸,嘴角翘着一抹笑:“你觉得我会让你得到我的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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