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姨,吃豆花。”二撂子把碗端到窗口, 呼吸间闻到某种花香,这才看见此前臭烘烘的房间, 打扫的干干净净, 床铺面上还洒满了花瓣。
“好香呀。”
“嘻,我自己去摘来的。”
老杜闻言, 往房里瞥了一眼, 奇道“那疯子,是清醒了?”
楼枫秀打哈欠道“谁说的?”
“我看屋里头收拾的可干净。”
“是,铲了一夜墙皮, 天刚亮就爬窗上灶屋烧水洗澡,吵死了。”楼枫秀揉了揉眼皮,又是一个哈欠。
“啧,还以为活不过几日,没想到眼下越活越好了。”
萍姨端了碗,喝了一口豆腐花,哗啦又全部吐了出来,怪罪的瞥他一眼“难吃,我要甜豆花。”
二撂子挠挠头“没有甜豆花啊。”
“我要吃豆娘铺的甜豆花。”
“我不知道哇。”二撂子回头问道“杜爷,街上哪里有卖吗?”
“少跟那疯子闲扯,哪来什么甜豆花,没听说过。”
“我就要吃豆娘铺的甜豆花!”萍姨说着,还哭了起来“怎么会没有,萍儿吃的豆花,明明都是甜的。”她捂住脸,嚎啕声直冲云霄。
二撂子手足无措,也跟着哭“可我真没有吃过啊。”
老杜上前将他拉走,将萍姨窗户关上,隔绝俩傻子有咸无甜的悲伤交流。
一顿饭吃的抽抽噎噎,仨人尽听二撂子在那抽鼻涕水了。
吃罢还不待走,宅子竟来了客人。
大门外头上了锁,来者还煞有其事,费力敲了半天门。
二撂子走过去,从塌墙处探头问“你是谁呀?”
“我是张府管家,来请阿月小先生的。”
“哦,你别敲啦,没钥匙,从这过来吧。”
管家是个见惯大场面的人,他神态自若,抬脚跨过墙头。
半只脚跨进墙面,便看见楼枫秀。
少年乱糟糟的头发丝里,隐约可见阴沉沉的寒光。
待一脚踩进墙头,恰逢疯女人推窗,伸出头来晾头发。
“......”张幸卡在墙头,久久未动。
不是他胆怯,实在是他见过的大场面里从没有白日见过鬼。
楼枫秀对一再诓骗人只为达到目的毫无信用可言的管家没好脸色,想赶人走,可是想到还欠人银子,又没底气发作。
管家临门一脚,却不进了,冲楼枫秀微微颔首,礼貌道“你,你看到了吗?”
楼枫秀顺着他指的方向瞟了一眼,望着晾头发的萍姨,意味深长道“看什么?没有。”
管家顿时脸色煞白。
“你来干什么?”他问。
管家努力找回声音,秉持着基本素养,解释道“是这样,我打听许久,获知月小先生住处。今日我府老爷接待贵客,宴间纵歌雅颂,满城名仕都在,我想到小先生文采斐然,便特意请您同往,代为词贴润笔。”
“您进来坐,烦请等我收拾碗筷。”阿月道。
楼枫秀不想让他答应,可是,欠人钱财,矮人一头,没办法的事。
“我,我还是外头等。”张幸道。
这墙里站着一打一帮下人的楼枫秀,窗里伸出一颗不辨生死的女人头,要进去恐怕得先请这位小先生先给遗书润润笔。
“您自便。”阿月收拾起碗筷,去了灶屋清洗。
楼枫秀头一回看疯女人算顺眼,瞧那管家胆怂成这样,漫不经心懒散点头,对阿月道“爷去城西码头了。”
说罢,便从管家跟前跨墙走了。
一出门,老杜便问“那是谁啊?你跟阿月怎么认识?来干嘛的?”
“没谁,不熟,你聋了?”
这倒是次要的,重点是“秀儿,你怎么就说了?阿月没说什么吧?他不知道咱们在干什么吧?”
“阿月没你这么啰嗦。”
老杜嘿了一声“你他......行,算我多嘴。”
到了码头,发现除了他们仨,昨天一起搬货的只来了俩人,还通通顶着一脸青肿。
船商忙前忙后,只能多找来几个乞丐,凑上个八九人,让人去海里洗了澡,又带人吃了顿饭,才算开工。
乞丐干瘦,搬一麻袋盐磨磨蹭蹭,就这么勉强也算用上了。
老杜昨日累了一夜,实在吃不消,就站到货船上头,跟船商一起接货。
楼枫秀今日比昨日还要卖力,好像喝了八碗鸡血,一回能扛四个麻袋。
走的腰杆挺直,腿也不弯,身形分明清瘦,却不知道哪攒来的劲头。
再看那俩晃晃悠悠来打秋风一样的乞丐......
没对比不知道,楼枫秀瘦归瘦,身形筋骨匀称流畅,属于精瘦形美。
不像那俩乞丐干瘪,弯腰驼背好似菜殃子,背袋子盐晃晃悠悠能给腰压断。
过了亥时,众人累的浑身发麻,独独楼枫秀一个人挺到子夜,在船商勒令下才停止搬运。
那会子,他一双手心肩头,磨出几个豆大血泡,接银子手心都在发抖。
船商心怀感动,单给楼枫秀多加了一钱,嘱咐他忙完去,记得去看看大夫。
回去时间实在太晚了,连路边等着拦人的地痞子都在草窝里等睡了,仨人蹑手蹑脚走过去,有惊无险。
楼枫秀跟老杜二撂子俩人在街口分道而行,没走几步,听见狗子叫声,粉粉扑到怀里时,接狗的双手忍不住打晃,去捏狗嘴,手指竟然用不上力。
“阿月?”
此时,阿月吹亮火折子,这才点上灯。
“又来?说了不用接我。”
“没有接,我在等你。”
“怎么不在屋里等?”
“一样的。”
楼枫秀看阿月脸上布着几点红印,心想,还是不太一样,屋里起码没这么多蚊子。
“刚才怎么不点灯。”
“会燃完的。”
阿月走到他跟前,将粉粉从他怀里抱下来,楼枫秀一时松懈,被他拉住了手。
灯火映衬下,掌心血泡无处遁形。
没等阿月开口,他倒莫名有种做贼心虚感“过两天,磨成茧子就没事了。”
“明天,还要去吗?”
“要去。”
阿月拉着他的手,迟迟没松,似哄非哄道“不去了吧。”
“不能不去。”楼枫秀抽开手,径直前行。
他担心了一整天,就怕阿月又被那姓张的诓去当童养夫呢。
回到宅里,楼枫秀关上萍姨屋里的窗户,脱了上衣,正打算挑井水冲洗满身热汗,却见木桶里杂七杂八装满一桶瓜果蔬菜。
“这是今日收到的。”阿月说“我听人说,浸冷水可以防止腐坏。”
楼枫秀一样一样拿出来。
荇菜,绿豆,西瓜。还有一块肉。
荇菜泡烂了茎,绿豆泡发了皮,肉在开始变质。
除了西瓜,其余惨不忍睹。
他不知道这个技巧要分品种,楼枫秀无可奈何,一样样捡起勉强可吃的菜放进灶屋。
待洗了个冷水澡,楼枫秀回房,拿出这两天散碎银子,撕了块布,包起来递给阿月。
“先拿去还那老骗子,告诉他,过不久爷就能全还上,以后让他打这绕道走。”
阿月没接,不光没接,反而递给他一两银子。
是完整的一颗,足两银子。
“张老爷请我润笔,平了欠款,另外,付了我一两银子。”
楼枫秀愣了愣,几钱碎银,连同那锭精巧足两白银,硌的他掌心血泡发疼。
“那你自个收着。”
他将碎银子塞进枕头,阿月没有坚持,也跟着把银子塞到枕头。
“城西码头,能不能不去。”
“不能。”
“可你受了伤。”
“说了没事,这算什么?”
阿月想要解释,欲言又止。
他想要阻止他,并不是替他觉得苦。
今日他前往张老夫所谓宴请名仕,地点在春意浓。
张老爷与白虎堂堂主关系比他想象更加紧密,在场还有位自京师而来的皇商。
皇商姓薛,席间统称他为薛大人。
尽管薛大人背离君王舍弃道德,却自称文人,喜爱雅颂。
张老爷派人请遍满城富有才学之辈,为那群妓子所赋淫文词加以润色,以充为雅。
借由此,他们席间堂而皇畅聊如何与青龙帮共同谋取私盐之利,怎样填满那蠢货如狼似虎的胃口。
因此,阿月不愿他去。
“那些坏掉的菜,是在今天收到的,明天还会有。枫秀,就算赚不来一文钱,我们也不会挨饿......”阿月说。
“闭嘴。”他冷嗤道。“不想睡就滚出去。”
次日,楼枫秀走的极早,在杂货间外头等了半天老杜。
待二人出门时候,日头已大的晃眼。
码头还是那么点人,可今日船商显得没那么急切了。
老杜朝船商打听到,朝廷钦定的皇商薛大人,与当地士绅及周堂主,昨夜请宴,接见青龙帮主,进行了友好合作。
也许不久之后,就不必再如此辛苦,擦黑说不定就能放心大胆离开。
谢天谢地,否则再来一遍,神仙难撑。
老杜获知内情,转头来告诉二人省点劲。
可楼枫秀蒙着脸,垂头闷声搬麻袋,跟听不见似得,不知跟谁较劲,四五袋的往上摞。
“这么卖力何必呢,你瞧瞧你衣裳,肩膀袖口都快磨烂了。”
“磨烂正好,凉快。”
“净胡说。”
“别废话,接货!”
老杜劝不了,楼枫秀搬的多,递的还快,他胳膊不吃力,赶不上趟,干脆换了艘船接货。
刚跟人交换完,老杜站在货船头上,一个错眼,恍惚间,似乎看见阿月。
第24章
阿月站在前头码好的盐仓中, 搬动麻袋,递给前来接货的人。
老杜连忙揉眼,手上全是盐巴, 一时蛰了眼, 疼的抽着冷气。
他连忙下了船头, 疾步冲到楼枫秀跟前,拿手肘捅了捅他腰窝。
“秀儿,你看, 你看!”
楼枫秀怕痒,肩上东西沉,没手揍人, 偏开身子道“别用你那汗手摸我腰。”
“让你看人呢,那是不是阿月?”老杜眨巴眨巴眼, 指向另外一头盐仓。
他扛着盐袋转身,果然看见阿月在那哼哧哼哧搬麻袋,当下扔了麻袋,喝了一声“阿月!”
二撂子都被那怒气吓的一震,四下张望, 果然看见阿月!
而阿月听见怒声,神色如常, 冷静的朝他颔首, 接着继续腾挪盐袋。
那是一双妙笔生花,写得出全天下最好看的字(楼枫秀主观认定。)能雕琢漂亮小老虎, 连个茧子都生不出来的手!
能用来这样糟蹋吗?
楼枫秀气极了, 大步走去,老杜连忙跟上,二撂子见秀爷发火, 放下盐袋,也匆匆上前。
阿月站在盐仓上头,他乌发浓稠,单单绑了一根红绳,此刻红绳微散,汗湿长发,眉目带着薄红水汽,神色却无端反而让人觉得淡漠发寒。
楼枫秀站到跟前,他十分自然搬起麻袋递给他。
这举动气昏了楼枫秀,他将人一把拽了下来,捏住手腕,摊开那双修长漂亮的手指,掌心已经磨出几枚透亮水泡。
其中,大点的已经破皮渗血。
连老杜跟二撂子都跟着心疼,一时忘记自个手心豆大血泡。
“嘶,阿月,疼不疼,我给你吹吹......”
“滚去给你自己吹。”楼枫秀推开二撂子伸过来的脑袋,拽着人往外赶“你回去。”
“为什么?”阿月问。
“这是你能做的事?”楼枫秀道。
“阿月,你去帮人读读信写写字不挺好,何必跑这折腾。”老杜道。
“对呀,对呀!”二撂子附和道。
“快滚回去。”楼枫秀斥道。
阿月没动,他反问道“你们能做,我为什么不能?”
二撂子恍惚道“啊,也对啊!”
“你来,我就能来。”
“对啊,对啊!”
“阿月,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楼枫秀阴沉了目光,头发丝里透着戾气“你这么蹬鼻子上脸威胁我?”
他一般摆出这副模样,不知吓哭过多少小孩,阿月无动于衷,神色何其淡泊。
两人僵持片刻,楼枫秀败下阵来,对他的固执毫无办法,抬脚踢翻整排码的整整齐齐的盐袋,转身抬腿就走。
阿月俯身,重新码好盐袋。
他一旦面无表情,稚嫩模样便显出几分冷冽漠然,仿佛架把刀都奈何不了他。
二撂子早被这场面吓的缩起脑袋,缩在老杜身后不敢吱声。
楼枫秀腿长脚快,走到船商跟前,不知道说了啥。
老杜叹了口气,上前劝道“秀儿,不至于,你让他吃一天苦头就知道了,别生气,你要是走了,船商恐怕要哭娘了。”
劝了半天,却见楼枫秀并不是要走,而是回到原位,将丢下的麻袋重新扛起来。
而船商则点了几个铜板,走去盐仓,看样子是要将阿月辞工。
楼枫秀扛起麻袋,膝骨忽而一弯,身形一晃,二撂子赶过想扶一把,结果人已经站稳当了。
他说不上什么滋味,无力感充斥全身。
自己跟做贼一样,蒙头蒙脸,还要谨防挨揍,卖命一样搬了两天麻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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