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抵阿月给人提笔几字。
他知道阿月没错,甚至知道自己不对,可他不知道该向谁发火。
二撂子似乎见他眼底微红,小声问老杜“秀爷,秀爷好像哭啦!”
“哭你妈。”楼枫秀头也没回,骂声中气十足。
待扛完盐袋折返,正瞧见码头打前头走来一行人。
身着吏官御袍的皇商薛大人,满目春风,正与青龙帮帮主刘定邦勾肩搭背,往盐仓处行来。
海龙王擎着冷目,掠过宽阔码头,横眼瞧向身侧白虎堂堂主周业生,抬高声量道“闲话少叙,我可扎了实在本,不指望周堂主有心指教,起码亮出点诚意不是?”
“哪里话,此地是您刘兄辖口,您肯高抬贵手鼎力相帮,我等岂无回馈?”周业生负手缓行,遂向身后略一点头道“去吧,将那些闲碎拢了,给咱龙王爷献份出航礼。”
“诶,请龙王爷慢等。”窦长忌应道。
此时还不见海龙王露笑脸来,薛大人出手拍了拍刘定邦肩头道“小弟初来,不通规矩,昨日才由得周兄好教,思来想去,眼下这批正是三成货量,预备为刘兄润润肠,万莫推辞才是!”
“再说就是外话了,何妨计较眼下这点得失,咱们不都是兄弟么。”
话间那三人顿步相视,为那声兄弟,仰天朗笑。
窦长忌领上几人,持步行前,忽而见得楼枫秀。
尽管遮了半面,他还是一眼认出,楼枫秀微微蹙眉,再没更多神情,便径直行往盐仓。
他神色微顿,一言未发。
在楼枫秀将将摞起麻袋,船商便来打发人“你,还有你们几个。”
他伸手点了点,叫来老杜二撂子与阿月,尽数点明,便道“是了,就你们,这是银子,走吧。”
船商给的只多不少,二撂子挠挠脸,不解道“活还没做完,就给银子么?”
“对,用不着你们了,拿上立马走人!”
“我们走了,盐货怎么办?”
“轮得到你来打听?想活快点的,赶紧走!”
二撂子还想再问,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勤勤恳恳,却要被赶走,而剩下的几个共事乞丐,为什么还在继续搬运。
尚未开口,老杜忽然拉了他一把,忙道“诶!多谢,多谢大人!我们马上走!”
船商摆摆手,转身时暗自嘀咕道“倒怪了,张府门前,何时来了这么些个穷亲戚。”
楼枫秀片刻前,还在威胁船商辞掉阿月,否则自己就要一走了之。
不想现在就成了闲杂人等,要被打包滚蛋。
不堪回忆,简直幼稚的像三岁小孩。
老杜带着几人,避免与那行狼豺虎豹正面相遇,便绕过码头盐仓后头走小道。
却见窦长忌站在盐仓后方小道,他青衣灌风,衣袂翻飞,与他轻轻一笑。
几人擦身而过,此时忽然听得一声惨叫,楼枫秀脚步一顿,欲转过身来,却被一只手,自身后轻轻推了一把。
“诸位爷,别回头啊。”
他身形一僵,忽被老杜拽住手腕,往前快步离去。
直入街巷闹市,几人间气氛扔夹杂沉重。
二撂子初遇辞工,不得不吁声长叹,其外三人则心知肚明。
为解海龙王气焰,搬运盐货的长工,下场不言而喻。
若非窦长忌,替几人找了士绅张府穷亲戚做了借口,杀身沉海的恐又要多了几具。
为解愁闷,老杜笑道“咱们去吃碗大肉饭怎么样?我请客!”
楼枫秀没应,他解了遮面,长发乱糟糟蒙住紧锁的眉眼,唇角紧绷,显得极不善。
直到阿月走到他跟前,开口道“枫秀,我的手好疼。”
一瞬间,他舒展了眉头,恍恍惚惚回神。
“我们回家,帮我挑水泡吧。”
“嗯。”
二人回了家,粉粉被孤零零栓在狗窝前,见人回来,嗷嗷呜呜想凑过来。
阿月摸了摸狗头,没有解开它的绳索,于是去了灶屋烧了锅热水,问萍姨借了根针。
点起烛火,烧了针尖,阿月坐在院子里,挑破楼枫秀掌心血泡。
清了血水,将帕子浸了热水,为他敷手。
楼枫秀得到几分放松,眉心仍有意无意皱起。
“疼么?”阿月问。
他沉浸杂乱思绪间,一时并未回话,阿月便叫了声“枫秀。”
“嗯?”
“你觉得,疼么?”
“不疼。”他道“哪学的?”
“药堂,向大夫请教来的。”
双手敷完,楼枫秀又开始神游,阿月将针尖递给他,他才彻底回神,全神贯注盯着他的掌心。
本欲挑破水泡,却发现阿月掌心大多已然磨破。
于是楼枫秀沾了热水,为阿月敷在掌心。
萍姨靠窗看了半天,见状骂骂咧咧道“破皮的水泡得冷敷,笨蛋,你想要疼死我的好郎君吗?”
楼枫秀一听,匆匆拿开帕子,撤的太快,肘臂撞翻烛台,灯油撒满桌案,他手忙脚乱,竟然丢了帕子,动手要去摁灭烛火。
阿月快了一步,抓住他手腕,俯身捡起帕子,盖灭星火。
楼枫秀不经意抬头,却见阿月目光温润,笑意盈盈的解释。
“她说的不对,没那么疼。”
“少骗我,疼就是疼。”
“嗯,只有一点。”
于是楼枫秀换掉热水,打来井水,重新帮他敷手。
“肩上有吗?”楼枫秀问罢,想起阿月年纪小,在码头只能进盐仓分递,并没有扛麻袋机会。
“有。”阿月说。
“......”
“进卧室,我脱给你看。”
“......”
萍姨趴在窗口,双手托腮,悠悠吹了一声口哨。
“......”楼枫秀非常想把那疯女人塞回进屋里,然后封死窗户。
进了卧室,脱掉衣裳,露出半身洁白。
楼枫秀仔细看了一遍,果然没有发现,于是道“瞎说,分明没有。”
“原来没有。”阿月道“那枫秀呢?”
他咳了一声,摇头“我也没有。”
“你还没看。”
“我感觉没有。”
“感觉不一定对。”
阿月慢条斯理穿回上衣,以身作则,已经告诉了他,什么是感觉失误。
“脱掉,我帮你看。”
于是,楼枫秀只好磨磨蹭蹭扒开衣裳,露出半个肩头。
阿月目光落在肩头,神色微动,盈盈涌荡水色。
瞧他表情不对,楼枫秀扭头看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
“不疼,真没事,这算什么,你放心!”楼枫秀说完才反应过来,血泡长在自个身上,阿月倒一副快哭的样子,到底疼的是谁?
阿月为他合上衣裳,竟然转身要走。
楼枫秀眉头一皱,问道“你去哪?”
“买药。”
“几个血泡,还用买药?”
“会留疤。”
“留就留,大男人怕什么。”
“枫秀肩膀很漂亮,不能留疤。”
楼枫秀咳了一声“你再说这种鬼话,我打烂你的嘴。”
阿月不说了,抬腿就走。
“滚回来!你再走一步,我先打断你的腿!”
楼枫秀啥性情,阿月摸的门清。
威胁是威胁不住的,脚底下顿一下的间隙都没有。
“站住,别去,不会留疤!”
“你骗我。”
“不骗你,真不会,你滚过来好好看看,老子之前受的伤但凡有半个印子,我管你叫爷!”为了证实,楼枫秀当即两把脱光上衣。
“上一回,我给你包扎用的药,可以祛疤。”阿月道。
“操,你以为你出现之前,老子没有挨过打?说了不会就是不会!”
楼枫秀体质的确特殊,半月海风黑了那么点,出点汗就恢复了回来。
伤多重都能很快恢复原状,否则按他打架频率,身上绝对没有能看的地方。
言尽于此,阿月勉为其难拐回来,目光顺着他咽喉,一寸寸扫过,落到腰线,重复看了两遍。
虽然都是男人,光着脊背的楼枫秀,却觉得不大自在。
“看完了?”
“嗯。”
的确干净,阿月勉强信了。
他挑破肩头血泡,动作轻软宛如落羽,清理血水时,靠的太近,呼吸擦过喉咙血管,痒的头皮发麻。
“疼吗?”
楼枫秀咽了咽口水,莫名紧张。
“不疼。”
阿月手指碰了碰他耳尖“那为什么,这么红?”
“......”
楼枫秀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但他非常不想看见阿月。
阿月处理完伤口,他一个眼神也不给,谢意更没有,匆匆拢紧衣裳,站起来里里外外踱步半天,才想起了什么。
于是,他从枕头里掏出这两天攒的几钱银子,一声不吭就走了。
“你去哪?”
“南五里街。”
楼枫秀去南五里街,他打算把钱塞到粘糕摊上。
雀雀还在长个,得买新衣裳了,笔墨且贵,要用银钱的地那么多,马上要读书了,学堂钱交完,吃的就紧巴了。
他想,阿月存下的那一两,大抵也能够买桌子纸墨。
回头再攒几日,很快就够支摊的钱了。
走到南五里街,远远就见李大娘洋溢着喜意在收摊子。
楼枫秀不远不近,在一个卖伞扇的铺子跟前装模作样站了会。
他听见旁边卖早点摊主,问李大娘“今日怎么这么早收了?”
“不早啦,学堂新季招收学生,我赶个早,去学堂交钱。”
“攒够啦?”
“够啦。”
“还真送么?学杂费贵的紧,女娃娃读书有什么用,又考不了功名。”
李大娘笑的眯了眼,说“学堂来了个女先生,也开始招女学生了,说不定我们雀雀以后也能去当先生呢,不能让孩子只能跟着我卖粘糕啊。”
“不卖粘糕,我老见你纳鞋底裁衣裳呢,那还不如跟你学着绣个花。”
李大娘摆摆手,只笑笑没接话,错眼见,看见了楼枫秀。
二人默契的互相埋头,没有打招呼,李大娘领上雀雀,推着摊子便走了。
他没机会塞,只好带着银钱走了。
没走多远,雀雀追了上来。
递给他一份粘糕。
楼枫秀揣着红豆粘糕,走回破破烂烂的宅子里,夕阳下,只见灶屋烟囱飘着浓烟,阿月正在生火做饭。
此前他削个土豆都能削掉一半,菜梗菜叶哪能吃压根分不清楚,顶破天烧出一锅白粥,偷偷学过毫无成果。
楼枫秀嫌他浪费粮食,择菜的活都不敢交给他,顶多打发他帮忙烧个火。
前两天码头事忙,他没空操心阿月吃喝,没想到他倒真的学会了几样菜。
楼枫秀进了灶屋,看见一颗囫囵土豆。
被削掉的皮没那么厚了,菜叶子也得体清掉了泥巴。
阿月将将熄了灶炉的火,他便帮着布菜,先给萍姨端了一份过去。
虽然菜色卖相不佳,其中一样估计头一个做的,手生,模样有一半焦黑难辨。
楼枫秀摊开油纸包,把红豆粘糕放在正当间,接着开始端碗吃饭。
阿月笑眯眯看着他,本想问他,好不好吃,但还没开口,就听萍姨嚷嚷道“难吃死了!你是不是要毒我?”
于是他闭上了嘴。
但楼枫秀并不是个挑嘴的人,毫不介意,吃的干干净净。
饭后,阿月收拾碗筷的时候,问“还生气吗?”
“什么气?”楼枫秀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耳朵不红,我看错了。”
“......”
他妈的,想起来了。
第25章
隔天大早, 楼枫秀揣上银子,又去了南五里街。
可本该在学堂读书认字的雀雀,却仍在摊位上, 帮李大娘打粘糕。
他站到了卖伞扇的铺子跟前, 装模作样拿了一把伞, 拿完觉得不妥,又换了把扇子扇风。
这会早点摊上生意正隆,摊主忙前忙后, 他等了半天,终于不负众望,等到摊主闲下来, 开口朝李大娘搭话。
“雀雀不是去学堂呢?咋这会还在?”
“唉,先生说, 雀雀近十岁了,还不认字,教起来麻烦,没收。”
“这是哪的道理?去学堂本来就是认字的,都会了谁还去?”
“先生说, 先让雀雀在家认认字,说是, 看看天分。”
“自己怎么认?要能认, 咱犯不着现在认不出几个大字啊。我看还是打点不够,现在一些开设学堂的, 不以育人为先, 净想法挣咱穷人百姓的银钱。”
“是这么回事啊,那我再多攒攒钱,来年再送雀雀去学堂。”
雀雀低低回答“娘, 要不,不去了吧。卖粘糕好呀。我哥爱吃,阿月哥也爱吃。”
“雀雀呀,你听叔的,不如就去学绣花,你娘不教你,我婆娘也会,回头我跟我婆娘说,你去跟着学学。”
李大娘摇头“谢谢大哥,不用麻烦,我们雀雀不学。”
“这怕什么麻烦,你忙你的摊子,邻里邻居的,帮衬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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