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干净,别总让他往这跑。”
“他天天净整一身泔水味呢,怕什么?”老杜拍了拍他肩头,道“我知道你意思,嘿,你自己就在这待这,哪有说自己不干净的!何况二撂子能跟旁人一样?他脑子天生缺根弦,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是不是个蠢蛋?”楼枫秀忽然发问,给老杜直线问懵。
“你是不是......”老杜话口卡了半天,默默往一旁退了退“秀儿,别吓我哈,你别是那天出城到野地里被鬼上了身吧?”
“阿月是不是很好?”
“阿月他,嘶,他是很好。”老杜想了想道“但他跟我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楼枫秀继续吃他难吃的大肉饭。
他什么也没说,但他知道,是沟渠皎月,天壤之别的那种不一样。
“你发现啦?咱们在他跟前,就像个傻嘚一样一样的,尤其是你,也就你拿他当孩子护着。”
“我没有。”
他从来没拿他当过孩子,他就是想护着他。
因为,阿月也在保护自己。
可是他忽然发现,自己是最多余,最无用的那个。
因为这个发现,楼枫秀轻而易举弄懂了书斋那糟老头子磨人牙的狗话。
二撂子买了新的大肉饭回来,他一进来就道“杜爷,给我钱,我要给阿月买大肉饭!”
“轮到你买?阿月又不是没饭吃。”老杜说完,意识到不对劲“你见到阿月了?”
“对啊!”
“在哪?”
“就刚刚,他打场门外过,我问他吃晚饭了没有,他说没有,我说给他买,他说不用,然后他走啦。”
老杜正要跟楼枫秀说话,不想他立刻抽身站起,迈腿出了坊门。
“站住!”
阿月回头,却什么也没说。
但楼枫秀觉得,他似乎知道他想说的话。
第39章
楼枫秀追上阿月, 老杜随后找了俩打手同僚交代看好场子,立刻带着二撂子一起跟上。
追上了,却无话可说, 四个人一路没人吭声。
二撂子被这种磨人的氛围压的难受, 他非常想说话, 但开口前被老杜捏住了嘴。
阿月走到街上,买了两个包子,买完径直回了老宅。
仨人就跟着他走回老宅。
二撂子许久没来, 一进去,看见粉粉窝在萍姨窗前一动不动,于是抱起粉粉挼了两把, 抬头看见萍姨窗户关了。
透过窗棂纸,可以看到她半个身影摇晃在灯火影子里, 似乎在跳舞。
“萍姨,我来找你玩啦!”二撂子敲了敲窗户,粉粉在他怀里拱了半天,跳下来跑走。
萍姨没回应他,他便追着粉粉玩去了。
阿月的包子是带给萍姨的, 见他要往窗前走,楼枫秀跟上前, 代他殷勤敲了敲窗。
仍然没响应。
前两天风寒的刮过去能割疼脸, 那时疯女人都没关窗,这会人还没睡, 却怎么关这么结实?
窗棂内的灯火倒映的身影, 晃动的让人不安。
他干脆伸手,一把推开窗棂,抬头间, 恍然看见,白花花的影子,赤赤裸裸吊在梁上。
原来摇晃的不是她,而是灯油上的星火。
一眼而已,那死状便明明白白映入眼中。
楼枫秀猛然合上窗子,老杜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听见他转身狂呕起来。
“怎么回事?你吃什么了这是?”老杜问完,不等楼枫秀答话,只见阿月不急去安抚楼枫秀,反而搬起一块砖石,转身去了房中,用力砸断萍姨房门上的锁。
老杜心知不好,连忙跟进房中,此刻阿月站在房内,满屋入目一片狼藉。
铜镜砸在地上,满地绞断的头发丝中缠着珠翠,鲜艳的衣裳被一条条绞烂,一抬眼,悬挂的女人浑身赤裸,唯独手指扭曲的握着把剪刀。
他当时眼一花,差点没被吓晕,二撂子闻声凑热闹,拔腿就往屋里闯“怎么啦,萍姨怎么啦?”
老杜回头,匆匆捂住二撂子眼“别看。”
唯独阿月尚且维持冷静,他甚至默默的注视片刻。
须臾后,他扶起倒地的板凳,踩上来,将她的尸体抱了下,放回榻上,取来被褥盖住。
老杜缓过劲,小心翼翼回头张望,准备帮衬一把的时候,阿月已经沉默做完了这一切。
他怔愣片刻,当时便想起楼枫秀问出那古怪又合理的问题。
此时反思,深刻觉得自己说的过于保守了。
不光是不一样。
这个少年冷静到可怕的地步,那根本不是一个正常孩子,该有的反应。
楼枫秀靠在窗外,吐的无法直起身来,浑身剧烈发抖。
昨天萍姨还对他笑。
他惦记自己那点狭隘心,没空理。
明明亲眼看着她发疯砍人,明明知道她痛苦煎熬,为什么视若无睹?
她不该死,该死的不该是她!
他和那群人混为一谈,他就是那类人的帮凶,那就是阿月看他的眼神啊!
他眼眶赤红,十指刺破掌心,仍然不能遏制浑身颤抖,直到一双温软的掌心,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别怕。”他说“她解脱了。”
楼枫秀顷刻间感到安定,他想去握住那只手,可阿月却在此刻放开。
“走吧。”
“去哪?”
“买棺。”
几个人连夜上街买棺材,最终,楼枫秀挑了顶刷了红漆的棺椁。
棺材铺老板要价不菲,老杜讨价还价半天没搞下来。
“秀儿,咱就是说,虽然萍姨跟咱也算亲近,但你能不能为你兄弟想想,重新挑个稍稍便宜点的行不行?”
“不行。”黑压压的棺材便宜,可是萍姨最喜欢花红柳绿的珠翠,缝衣裳都爱用红线,肯定不喜欢这么粗糙的颜色。
楼枫秀反问他道“前几天刚发的银钱,怎么就没了?”
“借人了。”老杜支支吾吾半天,掏出怀里全部散碎银子“真就剩这么些了。”
好在差额空的不多,剩下的由也能勉强添足。
由于这是他们近期买的第二顶棺材,老板虽然不答应搞价,但送了诸多纸钱。
被褥权当寿衣,裹着萍姨放入棺椁。
棺木运到城外野地,深夜寂静沉默,唯独二撂子哭着焚烧纸钱。
就这样,他们埋葬了这位朝夕相处将近一年的疯女人。
不知道她到底是死于发疯,还是清醒。
值得庆幸的是,她解脱了。
埋葬萍姨后,老杜背着哭到疲惫,当坟睡过去的二撂子。
而后走到楼枫秀跟前,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点什么。
末了放弃,转头对阿月道“秀儿还小,只比你大三四岁罢了,有什么矛盾,你多担待点,别跟他计较。”
话不等说话,扫堂腿就抡了过来。
老杜矫健躲开,背着二撂子就跑了。
二人仍然没有开口说话。
回了宅子,阿月拿了扫帚,开始打扫萍姨的屋子。
楼枫秀以为他生气到要立刻搬到萍姨屋里,隔着窗,试探道“要不,过了冬再腾屋,棉被,不够。”
阿月顿了顿,轻声答了句好。
“很晚了,你放下,明天,明天我打扫。”
他摇摇头,沉默着将房间收拾干净,凌乱的一切物归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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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云压了好几日,攒到年底,下了场大雪。
腊月三十这天,荣爷从大清早开始,不断接客送行,忙前忙后不见踪影。
定崖县大多士绅,每年都会在地下钱庄寄存大笔真金白银,到年底分图红利。
虽然昌叔接管定崖县所有地下钱庄,但这些与士绅打交道的事,一向由堂主亲自负责。
存续大量现银的财主都是亲爹,为了来年鼎力合作,每个都不能掉以轻心。
何况其中有一些,背靠朝廷顶上有人,更得小心关照。
荣爷主要负责年底与各府管事的结算结利,早一旬就开始日夜不休核算分利,天天忙到不可开交。
以至于忽略了急速下滑的赌档生意。
楼枫秀最近睡眠奇差,心情不好,他一脸阴沉,站在门口吓唬来客。
今日除夕,往年李大娘都不出摊的,但是阿月照例一大早就出了门。
他知道阿月肯定还在生气,根本不想看见自己。
可是,他出门能去哪呢?太费解了。
正当他焦头烂额沉思之际,听到一个十分讨厌的声音道“楼小兄弟,竟然是你?”
抬眼,看见诈骗犯张幸。
张幸打完招呼,定睛一看,见楼枫秀眼下一派乌青,头发乱杂,精神不济,当即认定必与那白日女鬼有关!
于是好意问道“月小先生可还康健?”
楼枫秀不想搭理他,左右阿月现在也不再欠张府银子了。
“张管家,您来了!我正想着,稍后登门拜访府上老爷呢!”
“府上就不必去了,我家夫人说过,不喜欢各位登门打扰。何况您这样忙,怕也不太好等。”张幸笑道。
“哪里话,您既然来了,不如进来一叙!”
这一谈半日,日头擦黑,荣爷便将最那位苛刻管家送走,这方尽欢场便闭门清客。
场内打手无一遗漏,殷勤盼望着发年货封红。
荣爷开始给所有打手分发了猪肉羊蹄,外加每人八钱封红。
宣布过了年,初三开档还会再发一回月钱,算是荷包丰满好兆头。
整日嘈杂哭骂声沸腾的赌坊,只今日每个人喜气洋洋。
临散场时,好气氛却被打破,上百号穿着青龙帮的衣裳的地痞无赖,不由人拒,硬是闯进尽欢场,非要开玩赌局。
荣爷推脱,称过节闭客,对方却不依不饶,庄家下庄,他们却要自己来赌。
年底雪大,货船不好出海,青龙帮营生受限,甭说给手底下的发封红,就是猪肉也不过只给二斤。
眼下行法,分明纯粹是来找不痛快的。
对方一呼百应上百人,赌坊里满打满算只一半。
荣爷见人多势众,悄悄吩咐手下去堂里请人,结果被青龙帮的人堵了门口,没能出的了门。
楼枫秀近来心情没好过,足足憋屈了十来天,不等对方点起火捻子,二话不说先出手。
他气势十足,一举燃起同僚怒火,顿时场中猪肉羊蹄乱飞,哀嚎痛呼声连声成片。
老杜不敢跟人硬来,悄悄躲在后头,偶尔给楼枫秀递两张桌椅。
半个时辰后,横行霸道闯进来的青龙帮诸人,是挤门破窗抢着逃走的。
打完泄了力,楼枫秀也没觉得高兴起来。
离场后,老杜要去找二撂子。
大年夜,东西楼肯定忙的热火朝天,说不准得忙到后半夜。
那轴货天天等着给人清泔水,要是没人拉,一定陪着苦耗,他得过去把人拽回来。
楼枫秀原想一道去,老杜没让“你还是先回去洗个澡,人家吃个年夜饭,瞧见你一身血不倒胃口?”
他看了看袖口胸前血点子,也觉得晦气。
“我把撂子揪回来,买点好酒好菜再到老宅找你。”
“行。”
俩人分开后,楼枫秀就在赌坊外不远处,看见了顾青民。
知县大人这回长了点脑子,不过长的不多。
虽然带了衙役,但只有两个。
且个个尖嘴猴腮,畏首畏尾,气质窝囊,甭说白虎青龙,哪怕什么凤尾野鸡帮,估计都不肯要这号人物。
顾青民见着他,握紧绢子,快走两步上前“小友,新年好啊!小可方才听人举报,这附近有人聚众斗殴,你看见了吗?”
“......”楼枫秀擦掉脸上溅的血,没好气道“殴都殴完了,你怎么不等过完年再来?”
顾青民贡献出他的绢子给他擦血,懊恼感叹道“啊,实在对不住,小可家住的偏远,还在做着年夜饭呢,这才来晚了!”
“你住的偏,那又是听谁说的?”
顾青民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小可找了几个眼线。”
楼枫秀看向那俩抠头皮挖鼻屎的货,瞥了顾青民一眼“埋眼线?在这?我告诉你,这地就纯是赌钱,打人都不敢往死了打,什么把柄你也挖不出来。”
说罢,楼枫秀朝顾青民走近一些“不过,我听说北街茶馆底下有个赌坊,所有失踪人口都能在那里找到痕迹,你想查,就去那里吧。”
顾青民唉了一声,他虽感激,可地下赌坊戒备严密,非等闲不能进,他一没钱二没势,又有什么办法?
楼枫秀说完就走,他赶上几步,追到身旁,低声恳切道“小友何不如给小可当个暗线,等你我携手,清理完这满城地痞流氓,好还定崖县一个干净的青天!”
“不干。”楼枫秀毫不犹豫拒绝。
他心想,你他妈清理地痞流氓,第一个要清的岂不就是我?
“为民为国为大义,还请小友务必再考虑考虑!”
“滚。”
顾青民不忍放弃,继续追了几步,楼小友跑的快,实在赶不上,只好哀叹一声。
他来上任定崖知县,纯属是赶鸭子上架。
顾青民寒窗苦读十来年,踩中名额末尾中了进士,苦等三两年,等不到官家任职音信,家里倾家荡产给他托关系找门路,才勉强争了个官位。
他走马上任到这定崖郡县来,当了个小小七品县令。
本满怀报国志,但谁知小小郡县尔虞我诈,帮派之争水深火热,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把还没烧起来,先挨了顿莫名其妙的打。
一路走来,处处受地痞无赖欺压,后来才知道,京师的巡抚,往年都得从这里绕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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