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月轩唤了一声:“师妹……”
一些人不由窃窃私语,霍璇儿怒道:“月轩,不可留情!”
梁月轩面露难色,他俯首一望,众人皆是惊讶、疑惑与不屑,而众人之中,他的父亲仍只有一派失望之色。
“师妹,对不住了!”
梁月轩一咬牙,大喝一声,于是地覆天翻,飞湍怒吼如海涛,洛蘅挥剑断流,闪身避开,两人飞身跃起,落到石林之中,脚下山石耸立,一如剑冢,两人便在剑尖之上往来周旋,不到一刻钟,便已又过了十余招。
大重山剑法长于势,梁月轩方才那一阵雷霆之击,已让洛蘅十分吃力,她的整条右臂已经发麻,在巨大的压迫下,她只能一味抵御,甚至腾不出力气反击。
她的太阳穴隐隐跳动,浑身经脉气息似已四处奔走,她的体能已似到了极限,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只能靠着本能抵挡一波又一波源源不断的攻击。
梁月轩急切道:“师妹,不要逞强,再这样下去你怕是要受内伤,只要你认输——”
“我不能输!”
梁月轩一怔,洛蘅竟似已十分悲痛,她大声道:“我绝不能认输!玉山绝不认输!”
她心知这样僵持下去自己已是必输无疑,可是她可以失败,也可以死,却绝不能开口认输!
她的师父还等着她光复玉山,她还有玉山的师弟师妹……他们都等着她,他们都要依靠她。
从她接过坠露剑,担下掌门之位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那一方尚且稚嫩的肩头已扛起来整座玉山。
玉山是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是她的家,那里有她的家人,她就是拼尽全力,也要保全她的家。
哪怕玉山已似要把她小小的身躯压垮,哪怕她为了它奔波流浪、筋疲力尽,哪怕她为了它受尽他人白眼,哪怕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理解她,哪怕她要为了它付出一切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与荣华。
“师父,蘅儿绝不会辜负您,您没有达成的心愿,我一定会替你达成。”
洛蘅骤然发出一道长长的哀鸣,大喝道:“——流芳未歇!”
刹那间,原本已萎靡凋谢的落花竟似又活过来一般,坠露剑气无所不至,梁月轩吃了一惊,他想要阻挡,却已发现不能阻挡,这一剑竟已将他周身上下锁住,竟已将他出剑的方向围得水泄不通!
梁月轩有些狼狈地咳了两声,接连退了十几步。
“梁师兄!”洛蘅终于赢了一招,她心下一喜,却见梁月轩面色不佳,不由有些担心,“你没事吧?”
“没事。”梁月轩喘息片刻,道,“这不是玉山的招式……这是什么剑法?”
“正是本门祖师洛英所创之落英剑法。”
众人闻言大惊:“落英剑法!”
落英剑法不是早就失传了吗?洛蘅怎么会落英剑法?
一旁观战的苏京心下一动,不由暗忖:“难道是洛十三……可是洛十三不是去西北了吗?”
梁月轩略笑了笑,道:“好剑法。”
洛蘅与他相视一笑,却听叶风眠道:“师弟,两派比武怎可恋战,难道你真对洛师妹……”
梁月轩一颤!
他又回头看了看洛蘅,他的心中已有了浓重的悲哀,他陡然喝了一声,挥剑刺向洛蘅!
此时太阳已从重重乌云探出身来,两人在那片远山之下对决,一会削去一叶莲舟,摔下一捧莲子,一会又斩断一把团扇,将它弃置秋天,光线随着二人身形移动不住破碎变化,形影交错缠斗,忽而正面交锋,忽又飞身跃起,在亭台楼阁之间腾跃旋转。
一时剑光四溅,洛蘅荡剑同时蓦然侧身出招,梁月轩正要回防,却见洛蘅手腕抖动,剑花一转,剑势翻覆,恍若一点落花,于无声处悄然没入梁月轩肋下。
这却是“朝华晚谢”,洛蘅虚晃一招,诱敌深入,却又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梁月轩再要变招已来不及了,他只得硬生生抗下这一剑,洛蘅这次却没有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招“春秋代序”,形势骤然逆转,梁月轩只觉臂膀被重重一拍,内脏几乎不住颤抖,他蓦地退了几步,伏在地上,咳了一口血。
众人惊呼,霍璇儿脸色大变:“月轩!”
她几步冲上前去,抱住了梁月轩:“月轩!你怎么了?”
“我来看看。”易容成梁有期的祝云卿上前探了探梁月轩脉门,道,“夫人放心吧,没有大碍。”
霍璇儿松了口气,却又愈发怒气冲冲,她抢过璇玑剑,对着洛蘅道:“都是你!”
洛蘅脸色煞白:“我,我只是……”
“娘!”梁月轩唤了一声,又顿了顿,道,“落英剑法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次是我输了。”
洛蘅面露忧色:“梁师兄……”
梁月轩叹一声,却没有看她,也不知该以何面目看她。
他已失了脸面,他本不该输的,他输给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是这里不止有他和洛蘅,还有镜湖派,还有一直看不起他的师兄,对他恨铁不成钢的母亲和对他视而不见的父亲……他们也许根本没有看他,可他这么多年来,也已不堪重负,他已不能再看向任何人。
他和洛蘅一样,他们的肩上都背负着整个门派。
“嗯啊——!”
叶风眠忽喝了一声,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趁其不备,偷袭洛蘅!
梁月轩输了,叶风眠却还没有,这一代里,毕竟叶风眠才是大重山首徒。
他的算盘也打的很清楚,梁月轩已在众人面前丢了大重山的脸面,若是他能赢回一局,他在大重山的声望便会更上一层楼,到时候大重山掌门之位,便又多了几分变数。
血脉之亲又如何,当初他的师父梁有朋不也是这么一步步顶掉其他弟子,爬上掌门之位的吗?
他们不清楚,他却再清楚不过。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在等待机会,一直在暗中积攒人脉。
洛蘅万万想不到他会突袭,她一时防备不及,只有不断闪避,叶风眠却越发不放过她,他招招凌厉,将大重山的刚猛剑势发挥到了极致!
众人一惊,叶风眠这种打法,分明不是跟对方切磋,而是像要置洛蘅于死地!
一人忽而传音入密,道:“换剑招!”
电光火石之间,洛蘅抬头一看,却是“梁有期”,她心下疑惑,却也不再迟疑,旋风一般挡开了叶风眠十数次攻击,而后却使出一股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轻柔的内力,只见她轻轻将叶风眠的剑往前一带,便像是黏在了对方剑上,叶风眠进退两难之间,她又蓦地用剑尖一挑一点,这一剑不显山不露水,却十分巧妙,用得便是一点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却又威力无比,叶风眠手上一麻,为了卸下这一股绵里藏针的力道,不得不沉腰下胯,但洛蘅却似已料到他有此一招,于是方才柔劲又陡然注入一股刚劲的内力,坠露剑势不怠,紧紧咬住已然无路可逃的穷寇,而后当空一击,破开了叶风眠一记招式,有如风浪过境,叶风眠抵挡不住,顷刻颓倒在地!
众人怔了一怔,而后爆发一阵夹杂着惊讶与赞叹的欢呼!
洛蘅却已听不见众人说了什么,她仰头看了看天,几乎泣不成声:“师父,我赢了,我们玉山终于赢了……”
她的身子忽然一阵颤抖,她的脑海忽然一阵晕眩——而后她便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柳无咎道:“这是怎么回事?”
贺青冥摸了摸洛蘅手腕,顿时脸色一变,道:“她体内真气乱窜,怕是好几种不同门派的心法彼此冲撞,以至于此。”
他忽然回头,似是正要找什么人,却听苏京喝道:“温阳,你给我滚出来!”
第72章
温阳?
不夜侯温阳?
众人心中诧异, 不夜侯不是在长安吗,怎么会忽然跑到扬州?更不用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踏上八大剑派的地界了。
苏京道:“你别以为躲着不出来,我就不知道是你。方才洛师侄击败叶风眠的时候, 用的分明是你小重山灵风剑的‘无孔不入’‘追风逐电’和‘长风破浪’三招, 更不用说中间还杂糅了我镜湖派的‘一衣带水’和‘一发千钧’, 镜湖剑法攻于技,若不是这样,洛师侄也未必能轻易破解叶风眠的剑招。这么多年来, 外人能窥见我派剑法精妙之处的,也只有温阳你这个不要脸的!”
众人被她一声狮子吼吓得抖了三抖, 苏京目光一闪, 将发带一解一掷,登时将鬼鬼祟祟想要趁乱逃跑的“梁有期”绑了回来。
“梁有期”一脸无辜, 嚷道:“苏掌门, 你可抓错人了!”
梁有朋脱口道:“苏京, 你放过我弟弟!”
“哼,梁掌门, 你莫是花了眼, 教导无方不说,怎么还识人不明起来?”
梁有朋脸色铁青,却见苏京伸手一揭,道:“你看看, 他哪里是你弟弟,他分明就是温阳那混——”
苏京一怔,正对上祝云卿那张尤其无辜的脸。
祝云卿道:“我说,苏掌门,你认错——啊啊啊疼疼疼!松手!”
“好你个温阳, 敢跟我玩这种把戏,你以为你装了两张脸我就认不出来了吗?你这个混球,你就是化成灰了我也认得!看我不撕破你的脸!”
祝云卿叫道:“别抓!也别挠!小鲸鱼我错了还不行吗,松松开,我自己来!”
苏京拍他一掌,糊了他一脸。
“……”
温阳敢怒不敢言,只哀怨地瞪了她一眼,他小心揭下那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露出一张一眼望去,便知其主人必定风流多情的一张脸,这张脸的骨骼走向、肌肉纹理与“祝云卿”并无不同,只是在眉眼、鼻梁和下颔细微处略有变化,神情更添了几分生动鲜活。
梁有朋怔了怔,惊道:“我弟弟呢!”
“哎呀梁掌门稍安勿躁!”温阳被他们一个接一个摇得脑浆都快晃荡出来了,道,“梁公子好着呢,他只是喝醉了睡着了而已。”
他“嘶”了一声,动了动嘴角,摸了摸左脸,竟摸到一点血迹,登时叫道:“天哪!小鲸鱼,你给我抓破相了!”
“哼,破了相最好,看你还怎么招摇撞骗去祸害人家大姑娘小伙子!”
温阳耷拉个脸,欲哭无泪,他道:“小鲸鱼你可太不厚道了,我当初白给你当沙袋打啦!咱俩好说歹说,那也是好聚好散,你至于这么凶我吗!”
苏京更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说?咱俩是好聚好散了,可阿萝呢,你当年一声不吭丢下她,莫名其妙就跟她分手,可考虑过她的感受?”
她越说越气,撸起袖子就要揍他一顿,温阳装模作样、连哭带叫地躲到贺青冥身后:“救命啊飞卿!”
柳无咎青筋直跳,恨不得把他扔出去,贺青冥只淡淡看了温阳一眼,眼神里大有嫌弃之意。
苏京登时顿住了,她看了看温阳,又看了看贺青冥,震惊道:“他可是青冥剑主!”
“那又怎么样?”温阳怼了她一句,又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我原以为你只是不要脸,怎么你现在连命都不要了!”
苏京顿了顿,又看了一眼贺青冥,略有点尴尬,道:“抱歉,青冥剑主,我不是说你……嗯,只是温阳这个人,实在是不值得,我也算半个过来人,这种事一定宁缺毋滥,就算孤独终老,也比跟这个混蛋厮混的好……”
众人齐刷刷看向贺青冥,贺青冥顿了顿,道:“我只是认识,跟他不熟。”
“哦……”
其他人这才松了口气,虽然早就听说不夜侯喜欢挑战,但这一位未免也太过具有挑战了,温阳是死是活他们管不着,可别殃及池鱼啊。
苏京讪讪道:“不,不好意思……”
都怪温阳!害她在青冥剑主面前出丑了!
这一场闹剧终于散场,贺青冥等人把洛蘅送回寒玉轩,温阳与她把了把脉,道:“洛姑娘没有大碍,吃点滋补的药材,好好休养几天便是了。”
柳无咎道:“你还会医术?”
“怎么,不行吗?”温阳哼了一声,转头去瞧贺青冥,又笑了笑,道,“飞卿,不若我也为你把把脉……”
贺青冥挥开他,像挥开一只嗡嗡乱飞的大扑棱蛾子,道:“若不是你,洛蘅也不会躺在这里。”
“我又没教过人剑法,我怎么知道会这样?”温阳不住喊冤,幽幽道,“咱们都认识多少年了,你方才还说我俩不熟。”
“我跟你本来就不熟。”
温阳幽怨不已,却也拿贺青冥没办法,谁叫他打不过贺青冥,江湖上一向如此,谁拳头大谁就好说话。
他只好一旁鼓捣药粉,往自己脸上伤口敷药。
贺青冥运功帮洛蘅调养紊乱的内力,柳无咎看了看温阳,道:“小伤而已,至于吗?”
温阳道:“亏你长了这样一张脸,你难道不懂得,这世上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会希望自己的情人更好看一点?”
贺青冥道:“无咎,别听他的。”
“我又没有说错,飞卿,我追不到你,也总得找找别人吧。”
柳无咎道:“你最好是。”
屋外忽然一阵喧哗,贺青冥等人出门察看,温阳随手扶住一个侍女,微微一笑,道:“发生什么了?”
侍女脸色一红,道:“大事不好,镜湖小李公子忽然生病发高热,掌门说,说……”
贺青冥道:“什么?”
“掌门说,小李公子可能是在荒村的时候,染上了五蕴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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