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辈并非生而知之者,可是母后何必编造这样的一个谎言来欺骗父皇?若是换成皇兄也便罢了,我……”东方介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心中惴惴不安,险些没能维持住皇室公主的风仪。
刘备目光苍茫,向下压了压手掌,止住了她的话头:“我们先不说这个了,剩余时间不多,我就长话短说吧。”
他又侧头对秦琢说:“阿琢,我看你来的方向,应该是经过了大阵核心。”
秦琢颔首,东方介也很快将全部的心神转移到了刘备的话上,听到“大阵核心”四个字时,她有些惊讶,但没有就此追问下去。
刘备继续说:“白帝少昊可有交给你什么东西?”
秦琢虽不是狐疑鼬豫之人,但也向来是谨始虑终,可是当他注视着老者那双温和的、火热的眼睛时,心里便什么担忧都没有了,只留下满腔的信任。
于是他道:“恕晚辈莽撞,擅自取走了一根属于白帝的玉简。”
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袖中摸出了那块断裂的白玉书简,展示给刘备看。
“果然如此。”刘备端详了片刻,露出满意的神色。
秦琢问:“果然什么?”
紧接着,在秦琢与东方介惊奇的目光中,刘备的身躯泛起了微微的金色荧光,随后他竟毫不拖泥带水,将手掌直直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刘备手臂上的肌肉发力,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随后将手掌一寸一寸地从胸口抽离出来。
他的面皮轻轻抽搐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似乎在忍受某种巨大的痛苦。
秦琢自知不是关羽张飞诸葛亮,哪里值得昭烈帝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尽管如此,他的一颗心还是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儿。
终于,刘备将握拳的手抽出了胸膛,将拳头放低到三人中间,缓缓打开。
他的掌中,赫然躺着一个布满裂纹的莹润玉片,看玉片的颜色、厚度,明显与秦琢手中的玉简出自同源。
同样的,也和东方介的“伴生玉片”极其相似。
刘备将自己濒临破碎的玉片置于掌心,将东方介的那片放在一端,随即接过秦琢从少昊化作的巨石处得来的半块玉简,慎重地放在了另一端。
严丝合缝。
最后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块完整的玉简,古朴而庄重,连细微的裂纹都蕴藏着苍莽悠远的气息。
“这、这是……”
东方介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伸出手想触碰,却在即将接触到玉简时有些局促地收回了手。
“莫非这玉简是白帝少昊的……”秦琢定了定神,看向一脸淡定的刘备。
“不是。”刘备打断了他的话,“这不是白帝的东西,或者说,它最初不是白帝的东西。”
刘备直视着秦琢的眼睛,瞳孔深处充满了永恒的怀念与伤感,然后拉起他的手,郑重地将拼凑后的玉简交到了他手里。
东方介默默旁观着,并没有出声阻止。
秦琢的嘴唇翕动:“昭烈帝……”
忽然,他惊觉掌中一片滚烫,摊开手一看,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血液竟从掌纹中渗出,丝丝缕缕地蔓延开去,甚至将玉简染上了一层梦幻般的淡粉色。
“别动!”刘备扶着他的肩膀,“不要害怕,等一会儿就好了。”
秦琢当然不害怕,他只是觉得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他刚得到曳影剑时,那把神剑也被他的血洗刷了一遍。
在三人殷切的目光中,秦琢的血宛如世上最好的黏胶,攻城略地般渗入玉简的每一道缝隙里,让分离的两半紧紧贴合了起来,然后化作一蓬蓬红雾随风而逝。
他们不敢错眼,牢牢盯着这超出自己认知的一幕。
最后一丝血色化作轻烟后,秦琢拿起了玉简。
他的掌心没有伤口,而那片玉简像是被能工巧匠精心修补过,已然没有了裂纹。
第23章
秦琢怔怔地凝视着清润的白玉简,思绪一片空白。
东方介冷静非常,她没有过多纠结秦琢的血为何能让玉简恢复如初,而是问刘备道:“这就是昆仑玉书?”
“这是昆仑玉书中的一片。”刘备坦然回答。
他示意秦琢把玉简给他,随即用大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会儿,用粗糙的皮肤感受着白玉温润的触感,饱经风霜的面孔上显露出深深的怀念之色。
手腕一翻,刘备把玉简的另一面展示给两人看,那一面竟然还刻着如藤蔓般纠缠弯绕的上古文字。
笔触有些歪斜粗粝,甚至连排列整齐都称不上,却莫名散发出一股浩瀚无垠的气势,带领众生闯入那片千万年前的广袤原野。
“你们知道这玉简上头写了些什么吗?”
东方介摇了摇头,表示力不从心:“这些文字过于久远晦涩,晚辈才疏学浅,实在看不懂。”
而一旁秦琢的眼神却变了。
他分明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文字,可是在它们映入眼帘的那一刻,那些字的含义竟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就好像……就好像他曾经学习过这种古文字一样。
“上面写着,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秦琢的目光在玉简上游移,片刻不离,声音飘忽,仿佛心神尽数被那片见证了岁月的玉简摄取了。
“少昊儒帝颛顼,弃其琴瑟。有甘山者,生甘渊,甘水出焉。”秦琢目光迷离,神情恍然,“这是《山海经》中《大荒东经》的篇目!”
东方介眉梢微微扬起,诧异地瞥了秦琢一眼,完全没有料到他居然看得懂如此古老生僻的文字。
蓬莱秦家,果然深不可测。
父皇说的对,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否则与秦家为敌,并不会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听完秦琢的话,刘备似有感慨:“阿琢说的不错,所谓的昆仑玉书,倒不如称其为山海玉书,那是最早成型的一部《山海经》,也蕴藏着不为人知的力量。”
他嘴里说着与那片玉简相关的事,双眼却紧紧盯着秦琢。
“若不是那片碎玉,我也不能苟延残喘至今日。”
紧接着,刘备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故去的往事。
刘备先前就说过,诸葛亮有个名叫诸葛琢的书童,聪明伶俐,又生得乖巧,昔年的季汉众人都对他格外关照,就算有瞧不上他的,看在诸葛丞相的面子上,也得给他几分薄面。
而刘备赖以托身魂魄的碎玉,就是诸葛琢送给他的陪葬。
完整的玉简断裂成三段,一段与白帝少昊一起长眠于深山,而另外两块则成了刘备魂魄的载体。
或许诸葛琢早已知晓昆仑玉书能承载乃至保护魂魄,才会不顾一切地将那两片玉简放入昭烈帝的陵寝。
然而这片玉简毕竟曾是一体,即使天各一方,也在不断地渴求着圆满,像磁石一般吸引着其他碎片,一旦失去约束,便挣扎着向彼此靠近。
就这样,刘备稀里糊涂地被玉简带到甘渊,进入了另一座白帝城。
诸葛琢成功了,刘备死后,三魂七魄并未消散于天地;但诸葛琢同样失败了,无意间玉简已经成为禁锢昭烈帝的枷锁,使他无法离开少昊之国。
玉书碎片并没有如愿合为一体,白帝少昊留下的禁忌阻止了刘备靠近,刘备只能茫然地徘徊在地道里,不知今夕是何年。
黑暗漫长到没有尽头,需要极其坚韧的心智才能保持自我,而不至于崩溃。因为太过孤独、太过无趣,他一边回忆往昔的峥嵘岁月,一边摸索着在墙上留下了那些壁画。
正是这些画让他记住他是谁,让他还能像个人一样站在这里讲话,没有被这样的生活逼疯掉。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七百年前,随着一个小女孩的闯入而被打破。
那个小女孩名叫黎昭。
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皇帝。
“旸太祖黎昭!”
秦琢满脸的讶异,一时间竟舌挢不下:“七百年前……昭烈帝见过旸太祖?”
三国之后,魏晋一朝昙花一现,便改换为煊朝,煊之后是澜,澜之后为垣,垣朝覆灭后,南梁与北苍相争,历经数百年动乱,才有一名女子横空出世,扫清六合八荒,天下重归一统。
这名女子就是建立旸朝的旸太祖黎昭。
旸太祖驾崩,其女继位,文治武功,改革创新,奈何天妒,盛年而逝,谥号为文,庙号太宗。
旸太宗之女年少称帝,轻徭薄赋,民无怨怼,可惜生皇太女时伤了身子,没多久就病故了,谥号惠帝。
于是旸朝的第四位皇帝,未满周岁就被推上了那个高不胜寒的位置,野心勃勃的外戚把持了朝政,常年横征暴敛,礼崩乐坏。
最终外戚谋权篡位,旸冲帝遇害夭折,旸朝国祚百年,四世而亡。
旸朝之后,又经过晟、朗两代更迭,才有了今日的大乾王朝。
“惠、冲二帝,哎……若是旸惠帝能多活几年,旸朝便不会止于四世了。”东方介发出一声长叹,遗憾痛惜不已。
刘备微微一愣,脱口而出:“黎昭当上皇帝了?国号是旸?”随后又飞速地碎碎念道,“四世,四世便亡了,谥号还是冲……皇帝年幼势弱,莫非和我大汉一样,是亡于外戚?”
“不错。”秦琢颔首,随后仅用三言两语,就向刘备讲明了旸朝的情况。
末了,他又问道:“旸太祖也曾进入过此地?”
“谁知道呢,也许是同名同姓也说不定。”刘备摇了摇头,“反正确实有一个叫黎昭的小姑娘在误打误撞之下,闯入了少昊之国——也见到了我。”
刘备口中的黎昭还不是那个雄韬伟略的第一位女皇帝,而是个稍微读过一点儿书的小姑娘,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笑容淳朴而真挚。
也正是她告诉了刘备他的谥号,和季汉最后的结局。
黎昭还说,南梁朝廷在大肆征兵,她家中没有成年男丁,只能征召了她,她大概很快就要死在战场上了。
沙场上刀剑无眼,两军交战时谁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或许是对这个女孩的同情,又或许是感谢她带来了季汉与故人的消息,刘备将昆仑玉书的碎片之一送给了黎昭,希望这块神异的玉片能护她平安。
“原来我的那……”东方介瞥了一眼完好如初的玉简,改口道,“那第三块玉片是陛下赠予旸太祖的,可是为何数百年来兜兜转转,最后落到了晚辈的手中,还流传出一个握、握玉而生的谎言呢?”
说实话,东方介是不乐意把自己出时的异象打成卑劣的谎言的,但于情于理,刘备作为一个汉末古人,都没必要骗她。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刘备理直气壮,十分光棍地回应道,“你出生时,你的母后应该还醒着吧?若是你真想知道,不如回去后亲自问问她。”
东方介的脸上出现了犹豫之色,不过仅仅存在了一息,就被不动声色的沉静所覆盖。
秦琢没兴趣掺和皇家的隐秘,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刘备塞给他的昆仑玉书,大气都不敢出,面露为难。
玉简碎成三片,一片可以算是白帝少昊的陪葬品,另外两片,一片属于刘备,一片从旸太祖黎昭手上辗转至东方介的身边,就算“握玉而生”只是捏造的谎言,玉片也必然是大乾皇室的藏品。
长定公主失了玉片,该如何同今上交代?昭烈帝失了玉片,他这一缕孤魂又该托身何处?
刘备注意到秦琢的情绪,搓了搓脸颊,漫不经心地说:“阿琢,这根玉简你可要收好了,昆仑之玉本就有助于修行,昆仑玉书更是玄妙非常,千万别被居心叵测的歹人强盗抢了去。”
秦琢微讶:“为何要将昆仑玉简给我?您怎么办?长定公主怎么办?”
东方介摇了摇头:“离开天生异象,与我而言,昆仑之玉远远算不上贵重,丢了便丢了,至于父皇那里嘛……我也有的是办法应付。”
不亏是大乾的长定公主,当真财大气粗,秦琢听得眉心直跳。
“是啊,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将昆仑玉书的力量发挥出来的。”刘备也赞同地连连点头,“况且将玉简交给阿琢,应该叫物归原主才对。”
物归原主?
秦琢无可奈何:“昭烈帝看仔细些吧,晚辈和诸葛琢毫无关系,区区一介白身,哪有福分追随在诸葛丞相身边呢。”
刘备偏过头,闭上眼,装作听不到。
“昭烈帝?”
“没听到,没听到,我现在什么都听不到!”刘备一边大喊,一边抱着双臂将身子扭了过去。
堂堂汉昭烈帝做出这样的姿态,让秦琢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
刘备在少昊之国里困了一两千年,他一定非常孤独吧?
他会想念他的五虎上将,他的丞相,他的臣民,他的大汉,当刘备从黎昭口中听到后主的乐不思蜀时,他该多么无助和绝望。
若是自己这副容貌能让昭烈帝念起故人,能让他感到哪怕丝毫的慰藉,那自己暂且当一当那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童“诸葛琢”又有何妨。
于是他放软了嗓音,往前凑近几步:“主公,我是阿琢,你转过头来,看看我。”
刘备掀开眼皮,露出一条缝,轻飘飘地瞥了秦琢一眼。隐隐约约间,秦琢还听到他“哼”了一声。
东方介看看秦琢,又瞧瞧刘备,一手虚握成拳放在了嘴前,遮掩不住的笑意从嘴角流出。
好在刘备也不是真心跟他闹脾气,秦琢稍微服个软,就又转回来,恢复了那一身散漫潇洒的游侠气质。
“好啦,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刘备大力地拍着秦琢的肩膀,充满热情,“都是自家人,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秦琢被他拍得腰背一垮:“那、那您……”
“我?你不用担心我。”刘备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扬起一个淡然而洒脱的笑。
秦琢看着他越来越虚幻的身体,抿着嘴唇,耷拉下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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