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声一阵沉默,道:“我还没有问,你怎么与陛下说的?”
李如风将那句与我交代过的话又交代了一遍。
我听见“啪”的一声摔书声。
“有话好好说,子晋你摔我书干嘛……”
喊得如此热络,该是有极深的交情,这些年却从未听他提起。
“我说什么说!”一声书摔在人身上的响。
“哎你……”
“我说的哪句你听了!”又一声摔书的响。
我估算着底下书架的书,够这个子晋摔李如风摔到明早。
“李如风你刚从漠北回京,衣甲你都不换,挎着剑就往皇宫走,要不是被赵公公在殿前把剑给收了,你是不是还想在御前亮剑了?”楼下传起跑动的声,那人续着道:“你当你手里的兵是好东西啊,你两个哥哥都惦记着呢,中书省手底下压着有多少参你的折子,你知道吗?你还敢去惹陛下!”
“子晋,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哎!”
看来这人的准头很好。
“陛下和段振交恶天底下谁不清楚,段振连着段家王室服毒死了一群,就莫名漏了这两个。后来撞死一个,现在就剩下一个他,陛下羞辱段振儿子出气。你就算要把他带出来,你回头和我商量商量能怎么样?”
李如风忙劝他,“我爹出身行伍,忌讳这个,别人不敢说,我提醒他这个,他不会怪我。”
“叫陛下!”又一声摔书声,然后声音陡地低下去,“我跟你也不说那些场面话了,你不也心里门清你手上有兵,他不会不放段息么。”
李如风不出声。
“这次回皇城,他是你的父,也是你的君。”
“知道了。”
“别光嘴记住,脑子也动动。”那人见他应声,声调总算缓和了些,“你这头发怎么回事儿?”
“玉簪在路上摔断了,临时找的。”
“啧,我看看,这花式是新嫁娘戴的吧?不过倒是没见过你这么扎头发。”
“我束不好,图方便索性全扎起了。”
“那这是哪位姑娘的手艺啊?啊?我瞧不错。”那人话中带了点秽亵意味。
“我师哥。”
一阵沉默。
“我之前在岭南那间寺庙里,后几年也是他给我扎的头发。”
我猜人家不说话不是想听他更详细的解释这件事。
“总之……你当着外人的面别喊段息师哥。”
“可天下谁不知道段息是李如风的师哥?我不喊,我在苦禅寺那几年难道能作废?”
“太亲近不好,你得清楚你们两个现在的身份。”
“子晋,这份心我领了。”李如风道:“无论是如何的身份,段息都是我师哥,我都要唤他一句师哥。”
我知道他是有几分说给我听的意思,拿上那几本琴谱,走下楼。
楼下经过一次单方面的抛书作战,到处散着书,李如风正背着我弯腰在捡那些丢在地上的孤本珍书。
面朝我的那人不比李如风小几岁,文官打扮,面貌生得俊秀,瞧见我,正要说的话顿时塞回口中,压下眉看向李如风。
“楼上还有人?”
“……我哪儿插得进嘴跟你说啊。”李如风扯着嘴角朝他赔不是,兴许是察觉到什么,转过身来,瞧见了我,笑着叫了声:“师哥。”
“如风。”我也唤他一声。
他介绍说:“这是子晋,萧子晋。六七年前我到西南行军时候,从土匪窝中扛出来的那个知府公子。”
我回忆一下,当年他的信里确实提到过这事。
他的字不大雅观,段锦那双手,绣花不行,写字却好,偶尔在我身边瞧见李如风的信件,总要嫌字丑。他又不擅笔墨上的言辞,信向来不长,对于这些浴血的事,也记得粗,信大都附在从各处寻来的琴谱珍本与民间情诗后面,做个添头。
我扬扬手中的琴谱,道:“我先回去了。”
李如风讲注意晚上路滑。
我朝那年轻人微颔首,提着灯朝楼下走去。
那人很会把握尺度,我快走出阁子楼上的沉默才被打破,窸窸窣窣的听不真切。只有我在门前顿住步子辨方位时,那个萧子晋一句抓狂的话说得大声了,我才听清。
“你不要师哥东师哥西好不好!他又不是没名字!”
我撑开伞,迈入雪天之下。
其实最初,李如风很不愿唤我师哥。
第3章
佛院坐落在山腰,一天晨晚敲两次钟。
打水、运香火都得佛院弟子一个个去山脚下接应,所以从佛院里出去也是时常的事。山脚下是个不大的港口,船只往来算不上多,但也热闹。船只上多是男人,告别了儿女妻子,在水路上讨生活。但也有艳俏的女人。
艳俏女人多都一个个坐在个棚子底下,扯了极细的眉,唇抿得很红。没生意的时候就坐在一起嗑瓜子喝茶叽叽喳喳的闲聊,来往的客船偶时会下来男人,在棚子前逗留一阵,再领一个女人度过一夜,天还没亮就走。
但俗家弟子很难出去,逼问着光头小和尚红着脸讲那些艳俏的女人,心里发痒,于是便想起越墙这个门路。
佛院白粉刷的墙很高,他们三三两两即便帮衬着也很难翻出去。但出去也绝非不可能,前辈们偶有的几次成功勾着他们大晚上一个顶一个的爬,然后被长老抓到,一阵数落,在禁闭室里念两天的经。
最常被关的是李如风,我没参与过他们,李如风也看不惯我。
至于为何看不过我,理由有三。
其一,我段息,段振十一子,正式早他三月拜进苦禅寺。
他爹,吴国大将李飞奎未发际时曾拜入我皇爷爷的麾下,很受器重。
有个新婚妻子,复姓司徒,名如,与他是青梅竹马,曾在少时救过当时逃难被砍得奄奄一息的他。人生得极漂亮,会奏琴,曾为夫在皇爷爷御前剑舞时为其奏曲,压过了我父王准备的唱段,再加上皇爷爷一径看重李飞奎,我父王肚量窄,暗生嫉恨。
而司徒如在那场宴会上瞥了候在一旁侍酒的公公一眼,动了那阉人的心神。
一恨一欲,同一晚生了根。
一年后皇爷爷病逝,那阉人正巧侍奉在他左右,助我父王登了位。
我父王皆被后世人评人品有憾,却并未亏待这位公公,事后高官厚禄,倾权在手。这阉人却日夜辗转,仍觉得缺些东西,直到某日宣旨又见到李飞奎那位发妻。
之后便是一整套构陷,将李飞奎投进大狱,用计让他夫人来求自己,私下相约来到自己府中。
李飞奎受了些歹毒的伤,但也活着出了狱,他夫人为瞒营救他委身阉人的事,只得在李飞奎出征时被那阉人所污,渐渐成为闲谈传满霄州。李飞奎归来听见风声,便去求了我父王,谁知我父王竟笑道那是个太监,又不能真的怎样。
待李飞奎回了家,夫人因无法忍受丈夫知道这事,悬梁自尽。事后仵作说,死时已有快四月的身孕。
李飞奎当夜携刀闯入阉人府邸,却在侍女口中得知陛下招公公暂躲进宫中避风头,对天长吼,杀了那公公留下看家的干儿子,当夜背着夫人的尸首纵马离开霄州城。
事后吴国多了个李大将军,发誓要取我父王项上人头。
此事在人多口杂的天下,倒是有个一致的口径——我父王无德无义。
这便是我们上一代的梁子,想也知道他父亲依旧惦念着这个仇。甚至听闻,李如风他们兄弟几个,自小都是要唤司徒如的牌位义母的。
只是阴差阳错,一对仇人的儿子,兜兜转转在这佛门净地拜成了师兄弟。
至于为何在早他拜师加上限定的“正式”,是因为其实在我拜师的前三月,他在师父坐前,茶也奉了,响头也都嗑了两个。
但将磕第三个完事的时候,他家里来家仆通知他祖母病危,他站起转身便跟着人走了。
师父是高僧,并不恼怒,待他半年后送走他的祖母,又打点好一切再来,仍旧接了他的茶,受了他的三个响头。
只是他的位次要往后推一位,因为有了“添乱”的我。
李如风是李飞奎的幺儿,排行老五。
在家一向是最小的,因而不愿事事居于人后,尤其原本他以为已经完事了的仪式。尤其居于仇人之子之后。
他正巧又是个标标准准武将家的孩子,也才十三四岁,正是对自己封侯拜将的父亲敬重到了极点的年纪,刚来那半年三句话不离他爹。
在我们之前还有七八个寄养在苦禅寺的孩子,没正式拜师,但也一道在斋房听经学与儒课。
中途休息他便总要抓空吹擂他爹,他爹有战神的名号在外,同龄的男孩也都爱听。他讨厌我,一向刻意坐在离我最远的位置,但估摸着被他爹带在身边跟军营里的人混迹久了,嗓门收不住,吵得我听得清清楚楚。
他爹的事他说的仿若真见过,可他才几岁,尽管真被他爹带去过前线,怎么舍得真放战场上。我那时抄着经书,觉得十分好笑。
后来才从他口里得知,他给丢到遥遥万里的苦禅寺里,便是他十三岁时偷混在队列中导致的。尽管重伤了一个敌军,却仍是惹得他爹大怒。
那时的他倒是全当那场大怒不存在,一脸神气地说那些大人都夸他和他爹生得像,众人猛瞅着他脸试图看出战神的模样,他也得意地扬脸,供诸君观瞻。
李如风年纪小时,尽管两颊微红而饱满,却仍能从侧面瞧出将军该有的骨相,一对剑眉,一双点漆目,像是从父亲那里遗传下来的。
李飞奎奔吴时我未出世,那段故事都是后来抓着宫里年长的太监听来的,自然不知他究竟什么模样,儿子像父亲再正常不过,便信了。
直到多年后,我在座下为那人奏琴,亲眼瞧见那粗眉小眼方脸宽下巴的皇帝,才心惊听他的鬼话实属大意。那果真是无可聊时从牙缝中挤出的不会出错的奉承话,这世间父母,大抵都不会厌拒这话。
……
看不过我其二,我随口给庙中掌戒律的和尚许多提议。
其中一个是趁夜色在寺墙的墙头与墙下摆些荆棘。
那个提议提出的第二日清晨,我去做晨读时,见墙内墙根下双手举高跪着几个少年,满手都是荆棘的刺,正在被大和尚训导。为首的少年疼得歪牙咧嘴,好像脸上也有几个被刺出的暗疮,鼓着脸瞪路过的我。
生得可爱真是好,我远远瞧着李如风,都不太舍得告诉大和尚我今早新想的法子了。
乱世不仅重典,还重武,男儿披甲上阵更为人敬仰,年纪尚轻的男孩志向多是从军握剑,或多或少有些瞧不起读书的,遑论奏靡靡之音的琴师。
另要加上这琴师出身王室,是无义无德的君王之后,性情寡淡,不喜与人交际。
他们不知,我也曾想过习武挽弓,只是在幼时侍卫照看不力自马上摔下折断过腿,太医尽力医治能正常走路,时逢凄苦秋雨,落下了病根,再不能碰那些东西。
后来,宫中来了一位目盲琴师,教皇子皇女们奏琴。
木晓月不愿意收徒弟,尽管我把他的功夫全学到了手。直到之后我母妃死在他手中,他连夜奔逃,我才有些明白他那时的用意。
除却寺庙中的和尚,那些世家公子都爱围着小小年纪就随父亲见过兵的李如风,最初极不愿与我有过多交往。
那几个品性差到李如风都懒得给他们看他那张“酷似”他战神父亲脸的世家子弟,后来更在我的书本书桌上乱涂乱画,在我卧榻上放死老鼠,撕毁我的琴谱。
李如风不愿与仇人之子有过多交际,平常都不管他们的恶作剧。
我因此才想着在他们翻墙出外这上头做文章,将那些债讨回来。我性子淡,但也并非是属沙包的。
李如风只有两次真的掺和进来。
一次是岭南冬日里最冷的那几日,不知李如风几时站到我身后,在我推门进房间时猛拽住我衣领,往后一带,我踉跄几步才站稳,正待发火,只见他飞腿一踹,门上陡然落下一盆凉水。他拍落扑上衣角的水珠,头都没扭便走了。
再有一次是到林间识草药的时候,不知是谁的歹毒主意,将我贴身的香囊拽走,你抛我抛,丢到远远的林子里。
我沿着他们踩平的路去寻,走了许久遍寻不得,才察觉是他们做出的局。只是反应过来后已迷了路,天色将黑,野兽都外出觅食。山间有猎户捕猎用的陷阱,有标记可循,可入夜便看不清,我不敢走动。找到一处枯草堆,便裹紧衣物躺下,不知不觉竟睡过去。
睡梦中渐觉暖洋洋的,浸在睡梦中许久,忽的心想该不会进狼腹了吧,被这个想法惊醒,却见一旁燃起一丛篝火,远处有几具兽尸,天已是曙色。
李如风坐在枯草的另一头,身上溅了不少的血,膝盖上搁着一把剑,叼着稻草,闲极无聊在数自己抓一把能有几根稻草。
那把剑是他父亲专门为他锻的,作为十二岁的生辰礼赠给了他,他自来苦禅寺,能有机会挎着,就绝不会把它放在房间。此遭外出自然抓了出来,伸着脖子跟和尚犟说防身用。
见我醒了,他将手中稻草丢进火里,仍不说话。我也不再睡,与他一起枯坐,待到天色透亮,跟在他身后,一起出了深林。
后来我才知道,他从小便被教那些行军要用的技巧,平常不用也是闲着,到韶青山的第五日便摸熟了这处的地形。这次出来准备看着地方打只野鸽吃,身上随身带了打火石。
见扎他眼的我许久没回来,便发觉出了事,问清这个狠毒计划,急让人去报知师父,自己钻进林子里,根据经验借着火把的光辨认草木倒伏,一点点寻到了我。
待回到寺里跟急得团团转的僧人讲明了情况,那几个始作俑者凑过来对李如风道对不起,一并狠毒道看着我,仿似我拖了李如风的腿,差点害了他的命。
李如风从他们身上搜出我母妃留下的那只锦囊,丢给我,接着抬手,一人给了一巴掌,照脸打的。那几个歪瓜裂枣给打蒙了,几双眼一齐看着李如风打着哈欠转头回房睡觉去了。
我捏着母妃亲绣的香囊,望着他的背影。母妃几年前于梦中被宫中琴师刺杀一事传得很开,想来李如风也听到了些,他的性子倒的确是不齿这些宵小行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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