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息!”他又叫了一声。
我清了清嗓子,低头看了一眼书。
“师哥,好师哥。”李如风软着嗓子唤。
“真没有。”我扭头告诉他。
他小声道:“那怎么今天见个人都要看我。”
“兴许是你练剑有所成,你爹的战神气显出来了。”我向他胡扯。
“你知道么,”他又欣喜道:“今早遇上的女香客来找我问名字了。”
“这个谁会答?”夫子问。
我举手。
“段息你说。”
我答:“李如风说他会。”
夫子看向李如风,李如风的笑还没收,登时僵在原地,站了起来,在底下几次拿脚踢我,都被我躲过去。
“从一进来就说说说,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这句话什么意思啊!”
“我不会!”三个字给李如风说的掷地有声。
“出去!”这两个字同样被夫子说得掷地有声。
在经史上,李如风向来不是个好学生,整日多是睡觉,要不就一问二不知,剩下一个是记错的。又爱与夫子对着说,给夫子气得时常让他出去罚站。
李如风闻声也似习了惯,转身时还不忘踢我一脚,可惜又没踢着,这才愤愤走了。
我看他离开时圆圆的后脑,长马尾拂过后颈像春风吹柳条,搭上他出门时咬着牙刺过来的眼神,十分悦目。
这方面他记性一向不好,只与我冷个半天,次日清早仍要来推醒我,自己乖乖坐到梳头发常坐的凳上等着。
我刚醒来脑子还是钝的,坐起身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思考,一年前那个朝我浑身张满刺的少年是不是给人偷换了。
……
说起到山下去的机会,尽管不多,但也是有的。
苦禅寺地处偏僻,只有相隔十里外的香客来上香时热闹些。临水难免遭水祸,这日有个不慎溺水的女人,其他的都好准备,但吹丧乐的人几番都寻不来。
时值夏天,尸首放不了太久,他们遍寻不到,一早便上山到寺里来,问师父可有僧人在俗时通音律,暂借一用。
师父将我叫过去,又诊了一番脉,将此事一一同我说了。我自幼习琴,哀乐还是会的,便应下来。师父带我出门认了下来相求的人,说那你带上琴随他下山吧,不出意外天未黑透便能回来。
我点头,准备回房拿琴,走了几步,转身对师父说:“弟子自幼身体有疾,山高路远,恐路上生了差池,想带一个人一同去,回来时好有个照应。”
我抱琴去找李如风时,他正掺在武僧中间挽袖舞剑,苦禅寺不准随意动利刃,因而他手中是木剑。
我并非首次观战,可每逢这时,心都要隐隐一动。
李如风此时和往日马虎行径不大相同,避棍转身时身姿一如幼豹,蜜色的肤色蒙了汗更显矫灵,转守为攻时每一剑又都出得准确,直往对手命穴处刺,手上虽是木剑,浓秀眉眼下的两瞳寒芒却已毕显。
收了剑势,被人提醒,他抹着汗转眼便看见抱琴候在一侧的我,笑着叫了一声师哥,朝我走过来。
我递给他一方布帕,说:“把你这一身黏汗洗了,待会儿跟我下山。”
我们分明参与的是丧礼,他却自得知消息开始,便满脸的兴奋。下山到了办丧事的地方,他仍忍不住往四周搭建的房屋看,我还要藏在袖口中去拧一下他的手背,拿眼风提醒他。
要去前头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前,我终是用若有下次机会,再不带你为恐吓才换得他目不斜视一脸肃整。这事若要发生,显然又要有人丧命,因而说出口心中直念罪过。
这一年半我多是将我这把琴取出,擦拭琴弦与桐木,几次心痒都强耐下,只能去正音,如今并不需要再耗时去调。
好在手不生,弦仍是那七根,曲又是这一年多以来常在心中默记的,纵使零落了几个音,抬起眼时,仍见不少人拭着眼角。
岭南的夏日向来任性,曲至中段,天上落下雨,很快有把伞撑在上方。
曲毕,前方开始埋棺,我攥着自己激动得有些发颤的手,缓了一缓,站起身来,却撞上李如风的手臂。
李如风失了魂似的,如此一撞,才醒过神,一双含了些泪的眼看着我,愣了一愣,忙撇过脸。
我活动着手腕,小声问他怎么了。
“祖母去年就是这时候过世的。”我瞧见他侧影紧咬着嘴唇,似是试着将泪憋回去。
“前方没人回头。”我告诉他。
他仍撇着脸,只是肩背一齐抖颤着,连带着伞都有些微颤,雨水滴得纷乱。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小臂粗粗抹了下脸,红着鼻尖正过脸来,用那双润湿的眼睛与我对视了好一阵。
然后他轻轻交握了一下我仍因兴奋不住发颤的手,擤了擤鼻子,凑近过来,附耳小声道:“原来你弹曲子这么好听。”
雨愈下愈大,自然是回不去寺里,我们被安置到一座二层的房间中。领我们去的姑娘说,这是落水那个姑娘的房间,你们两个男孩子,应该不会怕。只是还未收拾,委屈你们暂且一床将就一晚了。
寺中条件算不上多好,我们同住的那一屋并不大,为省地方,两张床并在了一起,和同床同枕相去不远。
李如风爽快,说没事,只是推开门,仍被脂粉气呛得不适应。
看我无事,有些好奇。
我说段锦喜好脂粉,况且宫中妃嫔多,一旦聚会,何种香粉味都有,这鼻子早嗅惯了。
李如风说他们只有兄弟五个,爹爹曾想要个女儿,但被五个儿子烦得头疼,承受不起万一再生一个男孩的苦楚,生到他就连忙打住,因而家中并无姊妹。
他说着,又凑过来瞧擦拭琴弦的我,问:“你收到的信是你妹妹写来的吗?”
“是阿锦。”我顿首。“说遇见个年纪不大的侍从,很说得来话。”
“她连这个都告诉你?她们可不爱和人说这个了……”李如风有些惊奇。
“这话讲得,好似你遇见过很多姑娘一样。”
“我……我四哥就从来不给我写信……”他怨怨道,又问:“但我听说不是从霄州来的信啊。”
“我来青城时,把阿锦送去舅舅家修养身体了。”
“她身体不好?”
“我忙着练琴,疏于照看她,照顾不周……嘶。”我的指心被琴弦割了一道口子。
李如风忙跳下床,四处去找处理的东西,可到处都找不到。
我见他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心中温暖的好笑,唤他,说没事,便将指心吮住止血。
李如风盘腿坐到我身边,静静望我望了很久,忽地换了话头:“你的妹妹也如你一般好看吗?”
“阿锦更像父王。”
“那定是不如你了。”他轻巧的说,目光迟迟不从我脸上挪走。
我想,若给段锦听着这话,怕是得把李如风脸给抓花。她最恨不如我生得像母妃。
他忽的伸过指,捺了一下我的嘴唇。
我怔了一怔。
“血……血蹭上去了。”
李如风收回眼,又向我打听宫中的漂亮妃子,还有公主们,话里有些酸,不知对谁发的。
年少时我曾羡慕过他们家,李飞奎奔吴再未娶正妻,五个儿子皆是妾室所生,家中没主母给气受,又没宫中妃子尔虞我诈争宠,不用勾折出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修习武艺不会被上折子多般阻挠,只像是吃饭睡觉般平常。毕竟那可是李飞奎的儿子。
吹灯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给楼下传来的异动吵醒。我披衣坐起,发觉枕畔的李如风也睁着圆眼,不知是给吵醒,还是一直没睡。
我下床去点灯,只是灯油剩得不多,灯焰孱弱。
待坐回床上,发觉他已坐起,就着微弱光线,我仍能看出他一张脸都红透了。
他转过脸,愤愤道:“你笑什么!”
我不答他,只倒了一杯水,饮了半口润嗓子。他凑过来,就着我嘴唇刚蹭过的杯沿,将另一半也喝尽。
我侧过目光看他,他抬眼也望住我。凝滞了半晌,在这满室的盈满的旖旎声中,我们同时撇开了眼。
之后并肩坐在床上,等楼下的两人何时能结束,但过于持久了。我长叹一声,下床去穿衣服。
他问:“怎么了?”
“这像一时半会儿能停的样子吗?”
为不败这场肉体生意的兴,我们下楼时轻手慢脚,甚至怕发出响动赤了脚,在门口才又将从房中找到的雨靴套上,抓伞出门。
外头夹了雨的风有些寒凉,我打了个寒噤,他合了伞,挤到我的伞下。我比他高半头,长他一岁,但都还是少年身形,一把大伞蔽得住。
不敢走远,便就着远处的灯光,沿起了烟的河岸兜转。
雨势不小,蛙鸣却仍旧鼓噪,近岸泊着几只船,系在打到岸边的木桩上,却仍是风雨飘摇之态。他怕我看不清路滑倒,就揽住我的腰,也不说话,只是两眼望着黑洞洞的远方。
后来他发觉我执伞不平,左歪右斜漏了俩人半肩的雨,便伸了另一只手来握在我手上,将伞执稳。
“你这手难道就弹琴的时候稳?”
我能察觉他手上硬起的剑茧,手心一并有些粗糙,想来幼时不是多金贵的养法。
“不过你手指真长,又细,跟没骨头似的,还白。”他穷极无聊,垂眼辨认,张着手指试着想裹住我的手,未果,小声道:“大小倒还是男人的。”
他又想了想:“我看那几个姑娘们,手都没你细白。”
我笑他:“你不是最想看山脚下这些姑娘们吗,怎么?又不喜欢了?”
“她们脸不及你白,眼仁不及你黑,嘴唇不及你红。”
我笑着对他说。“但我毕竟是个男人。”
他半天不说话,侧着脸要来打量我,却见我正在看他,眼睛一时转不走,磕磕绊绊地说:“那声音……听着也有些……”
看来李飞奎治家如治军般严苛,李如风自小家教该是很严,竟似从未听过这些,怪不得冒再大的风险也想来瞧瞧。
“世间所有男女都是那样。”我告诉他。
他停了半天,才道:“额……你试过?”
我不答他的话,去听风吹梧桐,雨落青江。
他手上攥得用了力:“你真试过?!”
我疼得嘶了一声,他顿时卸了力,收了正伞的那只手,但我腰上那只仍未落,温热自掌心传到我的腰间。
“不好意思。”他也自知冒犯,只是这句也不知是在道哪个歉,捎带着话里藏了几丝沮丧。
“没事。”
李如风没神的走了半天,我算着时候,与他讲里头生意想来该做完了,作势要牵他回去,却被他猛得用力,将我向他那边扯。
没等我说话,就见他执起我的手,亲在我的手背上。
还未等我动作,就见他后知后觉似的吓了一跳,忙往后退,直退出伞面,给漫天的雨浇得了个劈头盖脸。
李如风淋着雨嗯嗯啊啊了半天,没憋出一句话。
我转身往回走。
待我都快走到门前灯笼下,他才醒转似的,从远处淌着水胶鞋挞挞挞的朝这边狂奔。
要惦记着关门,又要教他不发出声响,我就合伞,在门前等了他一会,见他只差几步远就到檐下,转身要去推门。
却不想他丢了伞,三步作两步奔将过来,猛得攥住我去推门的手腕。
李如风喘得极厉害,又给雨淋了两回,雨水顺着下巴流滴,拉近我的手,将被雨水打得湿淋淋的嘴唇又一次郑重印在我的手背上。
我俯下头,脸在他唇前半寸的位置停住,含着笑,望着那双乌黑且正注视着我的眼瞳。
经了风雨的灯色在李如风眼中微颤。他向前送了半寸。我尝到了雨水的湿凉。
第6章
月明如水。
“段……息!”
“段息啊!”
“师哥!段息!段师哥!”
我拉开门,斥责的话尚未出口,原本贴在门缝叫魂般唤我的人,便直直倒在我怀里。若不是谷亭拉了一把,我就要给李如风砸得也倒在地上去。
“少将军从晚宴上刚回来,给管家架屋里,本来脸也擦了,收拾的差不多了,非又爬起来,非要来找先生您,拉不住。”谷亭扶着醉得东倒西歪的李如风。
我看着腰束金带醉得直往地上跪的五殿下,觉得头又疼起来,侧过身让开道,说:“先扶他上床。”
打发谷亭回去,再转过身看从床上悠悠醒来,胡乱蹬掉裤子,费了老大劲要支起身却又摔到床上的李如风,自暴自弃地把背靠上门板,心想真是冤家。
他挣扎几番,兴是在床上摔着了骨头,伊伊啊啊喊起疼来,又段息段息的叫我。
唤了多遍,见我不理,喉舌又发出作呕声,攀着床边做出呕吐之态。
“你若敢吐在床上,我连铺盖与你一道丢出去。”
这日我下午入宫给李飞奎奏了一个半时辰的琴,回来后直接进屋睡下,睡了半个时辰都不到,就让李如风给喊醒,如今头疼欲裂。
我从柜橱中摸出一只瓷瓶,倒出粒药丸干咽下。
“一早吃的,刚才吐光了,如今胃袋里只剩了酸水。”
他被我出口威胁,也知我是真动了气,不敢再惹我,只哎呦哎呦地晃着光腿喊痛。
头疼稍缓,我递去杯茶水,他不老实接,咧着嘴露着一口白牙,乐呵呵的缠我:“师哥喂。”
我将茶水放到一旁桌上,起身要走,给他猛地抓住腕子,一同带到床上。也不知他醉得软塌塌,哪里来的力气。
他侧过身,搂我在怀里,先是往我左手摸,待确认了那只镯子还好好戴着,才浑身松了劲,把酒后发烫的脸埋到我的肩窝里。我耳畔尽是咻咻的吸气声。
5/13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