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让我也回去休息,这几个世家子弟今日他便修书,责令其家人领走他们。
我跑回屋抱了裹着布囊的琴,去追李如风,但他步子大,眼瞧着就要到转角处。我只能远远喘着气唤他一声。
他顿住步子,歪头看我,扬着下巴,眼神不屑——与他平常看我的模样别无二致。
“我给你奏一曲吧。”
他皱皱眉毛,极轻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其实我那时候在苦禅寺还不足一年,师父诊过脉象,说至少还有半年要养,期间不能碰琴。但也不知那日怎生的,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那句话。
那时的李如风不明白,若想要我这个仇人之子的性命,答应让我弹一曲,便能达到目的。
……
新来就读的世家公子友善许多,兴许师父专门挑选过,年纪也长了许多,知礼节,里头有几个福书村的公子,能聊得来诗词歌画。只是无一例外,都极为向往外面的生活,一个接一个的,也渐渐追随上了李如风夜晚奔逃出墙的脚步。
李如风依旧不正眼瞧我,那几位朋友试图从中周旋,一个接一个被骂。不过他们都是一副不打紧的模样,甚至有时候刻意在李如风面前提我,去讨骂。
我笑着讲不要将我搀和进去,他们一面道歉但该提仍是提,还要哄笑着与我讲李如风骂人出奇地没沾上兵痞的邪气,一点都不脏,生起气让人生不出畏惧,只想逗他,看他涨红脸逮着那几个少得可怜的词汇骂,有些可爱。
山上没姑娘,看把他们给憋的。
好巧不巧,也不知谁走漏了风声,给李如风知道了他们拿我寻他的开心,便将我按作了始作俑者,看我的目光更像看眼中钉肉中刺。又不愿听我讲话,我有理也说不清。
因那帮狐朋狗友,我再不出什么让人疼的主意,但不够威慑,寺中大和尚只好增长关他们禁闭的时间。
李如风作为领头的,自然罪加一等,给罚得最重,一关关三天。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兴许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怨上了我,隔着大门捡着他那几个骂人的词大声骂我。
因而大和尚后来只一天给他送一顿饭,把他饿得没力气骂人。
他平日里动得多,又是在长身体,饭量便大,隔着禁闭室的门在里头装哭喊饿,一副声泪俱下的模样。若哪地御史来了,见到这场景,兴许都得参苦禅寺一本。
但他喊得实在可怜,我于心不忍,夜里兜了些从大殿佛像前换下的吃食,去禁闭室见他。
我在那道门缝前盘腿坐下,将怀里布包裹的糕点果子摊开了捧着,捡起一枚青枣递过去。
就着月亮,我大致看见了门内的眼睛湿了些,嘴唇兴许也在抖,话都说得颤颤的:“段息……”
然后我将青枣塞进自己口中,细细嚼食,对着那道门缝,那只湿润的眼睛。
李如风呆了很长一会儿,接着开始踹门。
我在木门因剧烈震荡落下的发呛灰尘里,朝他笑。
此乃看不过我其三。
第4章
北地的三月份回暖得很迟缓,尽管开春有一段时日,寒气却仍要时不时出来搅局。但湖面泛起绿波,枯枝冒出新芽,只消一眼,便觉心也出了寒冬。
起初李如风围着我这间屋,花了半个下午,亲手在墙根栽下一圈尚是幼弱茎蔓的枫藤。
苦禅寺在韶青山上,原本绿木就多,僧房的阴阳两面也多都爬了枫藤,只临冬落叶显出满墙藤条,其余大多时候叶面都匀称铺在墙面,春夏浓绿,每逢秋天,霜重色更红。枫藤规矩,从不越窗伸进屋中叨扰人。
没雪的掩盖,李如风这宅院入了春,百木齐生,一时杂乱无章得有群魔乱舞之势。
他对满院对杂乱也曾有过整治的意愿,带我也过去,凡事亲力亲为,他一个不擅文房笔墨的人,甚至跑去藏书阁找园艺的书,仿着画些道路铺设花木种植的图纸。
我的脉象时险时平,大夫与他都摸不出头绪,开始的一年他几乎将我当作琉璃盏,只安置我到一侧蔽阳遮雨亭子中。我就捡出笔墨,听着翻动土木的声抄经。
收拾这些,李如风大抵渐渐找着兴头,情绪很不错,饭都吃得更欢,将图纸铺在饭桌上,来问我如何整弄更合心意。
我转过脸瞥了一眼那些方案,回过来将指中烧着的经文放到瓷罐前的铜盘中,用事不关己的口吻说:“你随意。”
李如风的咀嚼慢下来,始终没再讲话,离开时将那几张图纸捎了回去。
之后李如风遣散雇来的人,修缮后院的工程就给搁置了,他也再没捋起袖子抄起土铲,去掘花植的根系。
后来在正厅喝茶与官家下棋,听管家埋怨过他:“就没个常性,那院子修下去能费多少力气?图都画好了,嫌后续的事多,懒得想。不看看多大年纪了,该安置家了,整天一头扎在兵营里,小姐们的庚贴全退回去了,萧三公子也不说他。他听先生您的,您多劝劝她。”
这是他家的老人,从战场退下来后,接手照看母亲早逝的李如风,将他当孙子待。面门有道疤,常人见了总要打寒噤,可只一提到李如风,便出奇的慈祥。
我低头应下,却在眼角余光中瞧见了话中正谈的人。
“就看看他们能长成什么样,”李如风抱臂倚在门框上:“要是太胡来,都给连根拔了。”他又腆起一张笑脸道:“燕叔,我饿了。”
尽管如此,来见我时,李如风总要被不知何处冒出来的藤萝绊倒。
我搁下抄经的笔,为他拍身上的尘土,说你何必偏要往花木多的地方走。
他咧开嘴笑,将手从背后伸出,献宝似的递给我一枝花条。说隔老远便瞧见了,开得真好,想着掐来带给你。
我自到李如风的府里,如今将近有四月。除去每半月去一次王宫给他爹弹琴,不曾出过王府大门。甚至入宫的途中还要被他守着,他无论如何忙,都要抽出空。
我不说,他也不提,只在没事的时候,整日往我这边钻。想来也是觉得我闷,从兵营回来,沿路买些没什么用的玩意,给我捎来。
我不好驳他的面,摆在屋里,四个月下来,这屋里的摆设连我自己都有些看不懂。
我从他手中接过那枝杏花,插入细口长身瓶,摆在那只我从宫中抱回的瓷罐前。坐下,继续抄经。他在一旁看着,只是不语。
能说的话早就说尽了,他从不提半句军中的事,只说自己今日或是突地想起的一两件从前遇上的趣事,但一哂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静久了他要焦虑,忽地将头埋到我的脖颈旁搂我,用要把我折断的力气。
我扛不住他发神经,只能是搁下笔栓了门熄去灯,到床上去。
……
中原富庶,他这王府实在大得可以,甚至有个湖,湖心建有亭子。他说他接手的时候湖里还养有几只白鹅,我心想原先的宅主人倒有几分眼光,问鹅呢。
他说从前约人过来说事,看鹅们在凫水,便觉得饿了,几个人一起去拿了网兜,扑腾半天,就地烤来吃了。他说时笑眯眯的,脸上有些神往,似在回忆烤鹅的香味。
焚琴煮鹤怕是不过如此。
日暖风和他不在的时候,我便倚在那里读书抄经,眼倦就喂喂湖中锦鲤,颇为闲散。
这天李如风回来得很早,午饭后一两个时辰便远远瞧见他的身影。我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归没那么新鲜,不至于跟妻妾似的专程起身迎他。只是这日却有些不同,他抱了东西来。
我与琴打交道十几年,认得琴在布囊中的形状,手中的书顿时乏了味,只盯着他愈来愈近的身影。
进了亭子,他抽出布囊,将琴取出,摆到桌上。
此前他似乎是忘了,从不提起这回事,尽管总要瞧到我桌案上的琴谱。四个月来,除了到宫中,我再没碰过一次琴弦。
我这厢望着琴,他那厢转过身,望向亭外朗声道:“过来啊。”
我方才只盯着琴,并没注意到他此行还带了个端着茶的少年,那少年一身轻甲,身姿不错,只是站在木栈上,迟迟不肯再前行一步。一并用戒备的眼光看着我。
李如风将我按坐到琴前,躬身对我说:“不试试?”
我活动下指节,去拧琴轸调弦正音。
肩上的手仍未拿开,李如风扭脸又喊他:“你过来啊。”
兴许那孩子仍未动。
“再不过来,我可按违抗军令办你了。”
他显然对那孩子没了办法,手从我肩上离开。
我抬眼去,见他硬是用拽的把那不情不愿的少年拖过来,但少年至多到了亭子外缘就再不肯往前来。他长叹一声,骂了一句“没出息的”,要去接少年手中放了茶水的木案。
谁知少年兴许失了神,将木案拽得死紧。李如风气笑了,只好将茶杯和茶壶拿过来,任少年抓着个木案在那里僵站着。
“少将军,我能走了吗?”
李如风正在给我倒茶,闻声挑眼:“不是你自告奋勇要来的吗?”
我每试一下音,少年便要微抖一下,我便有意连着乱弹了几下,少年险些哭出来。
“我以为是做您的贴身护卫……”少年咬住嘴唇,颤声道:“我害怕。”
“我师哥人很好,你连赵将军都不怕,怕他作甚么。”李如风把茶水递给我,在我接过时弹了一下我的手背。
“他……他一年前只弹琴,就伤了我们近千人啊……也奇了怪了,他明明在城墙上弹的,怎么能传音那般远……”少年看向我,又慌忙收眼。“都说陛下曾讲过,若抓到段息,留命,但得就地砍断他双手的。”
我淡淡调着琴,到此才提起些兴趣,不知还有这么一出。
那时候他们一攻破城墙,便赶上来捉我。只是距我越近,琴声震人心脉越厉害,弓箭自然越偏。身前十丈远躺了不知多少箭羽与尸首,才有一人顶着琴音将我的琴夺走,顿时四处涌出的人按住我的双手将我按在地上。
但他们只是打晕了我,没伤我,按囚犯的标准将我押到这里,送到殿前,为他捉阿锦寻欢时弹琴助兴,又安排我为触柱而亡的阿锦奏哀乐。
我本以为那驰骋天下的大将军聪明了,懂得换一种方法折辱我,没想到依旧秉持本性,此后种种,皆是阴差阳错却歪打正着的诛心之法。
“你当我师哥弹什么琴都能伤人?未免太看得起他。如娘也习琴,我爹粗通琴理,不然怎么会让他在座下奏了半年琴?也就他那把宝贝琴……”李如风轻笑一下,有些黯然。“但他坚持要砍断。”
琴师断手与烈士断腕是一般的痛苦,李飞奎留我一命,是打定主意要满满磨死我。
“所以我去漠北前嘱咐青云,他的手千万要留着,若生了事,我来担,一并告诉青云多喝些醒神的药,要早在别人前靠近他,把他那张焦尾琴抽走。这样一来,砍不砍都一样。”
自然,少了以琴伤人这个由头,在外人看来,我这双手倒是可砍可不砍了。李飞奎得顾忌他的颜面与身为新主的宽厚,除去破城当日有理由趁乱斩断我这双手,其他时候都显得睚眦必报。
盛传五殿下虽然相貌好,却是个只会作战的武痴,平常都是傻的。我看委实错怪了李如风。只是可惜,他错信了他父亲,以为他光明磊落的父亲不会使用为人不齿的阴毒手段。
“我爹听他奏平常的琴听了半年多了,不也没事?”李如风垂着眼睛拨杯中的茶叶,劝慰着少年。
少年如此才松下些神经,将捧着的木案垂下。
“倒是可惜了他那把宝贝琴,如今在皇宫珍宝房里积灰。”李如风又说。
少年抹掉了恐惧,好奇登时便钻了出来:“焦尾琴?当真是传闻里那把千年前那把焦尾琴?”
李如风哈哈大笑:“什么千年前,那把琴三十年都不到。而且那把琴最早也不叫焦尾,我师哥以前专门给那把琴取了个姑娘家的名字。”
这把琴从前尾部不焦的,我自然也不会为它取名焦尾。他总要明里暗里笑我给琴起名字的事,就连如今说起我这把琴,仍要话里带着揶揄,更别提从前年少关系紧张时,他甚至讥笑我拿琴当老婆。
焦尾琴是后人附会的,我一向懒得去解释这些,又被李如风笑了多年,留有些阴影,不愿再提这把琴原先那个娇弱名字,就任由他们叫了,谁知越传越离谱。
“啊?怎么会?那把琴难道尾部不是焦的?”
我猜他肯定又要提那个下雨天。
“是焦的不错,不过是成琴之后着的火,”李如风笑着看我,“雨天靠在树下,给雷劈了。”
瞧瞧。准确来讲是雷劈了树,树着了火,火引燃了琴身,他总爱混在一块儿讲。
往后李如风来得也少了,少年年纪小,话多,陪在身边解闷,也挡住过两会过来刺杀李如风的刺客。
谷亭说少将军在兵营训兵,平常没空回来。
少年叫谷亭,十五六岁,被他爹丢给李如风历练,他爹是李飞奎的旧部,故而仍唤李如风一声“少将军”。
谷亭听多了我的琴声,又确定自己身体无虞,少年人胆子大破天,后来甚至要趴在桌上枕臂看我,点曲子听。
我一面拨琴一面告诉他,从前能如此向我讨曲子听的人不超过五个人。
谷亭来了兴致,直起身来,双手按凳的边角,上身前伸,问:“少将军在里头吗?”
综合来论,最像李飞奎的是李如风的四哥李如鹤,他三哥年少夭折,前头的大哥二哥长在策令计谋,不擅用兵。他爹最重视李如鹤,李如风也与李如鹤关系最密,只是李如鹤半年前在西南中伏殉身了。
谷亭他爹是李飞奎旧部,自小便敬重李飞奎,自然也连带着对如今军事上最像李飞奎的李如风格外喜欢,总要问些李如风十几岁时的事。
“嗯,在苦禅寺的时候。”
“后来呢?”
“没再见过。”
谷亭沮丧起来:“先生和少将军关系那么好,真可惜。”
“他军令在身,世道乱,我也只能呆在霄州。但一直有通信,你现在正听的这段曲子是北地民歌的调子,谱子是他寄来的。”
“我在老家也有个关系好的姑娘,早早缠着我爹,定下了婚。”谷亭脸红了一下,随即又有些沮丧:“后来打了仗,那城丢了,再打回来,却怎么都找不到那家人。我现在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了,照履婚约什么的就不说了,只希望她能好好活着。”
3/13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