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艾家的大门,首先映入郁春明眼帘的,就是那张摆在餐桌正中间的遗照。上面有位年轻男人,面貌英俊,眉目舒朗,两块颧骨高耸挺立。
“坐吧,”艾老太太头发花白,身材伛偻,看上去和李英一个岁数。
郁春明侧身让了让,令刚找到此处的那菲先进屋。
“大姨,”那菲亲亲热热地叫道,“我们今天来,是想找您了解点情况。”
“都坐都坐。”艾老太太招呼道,“你们是来问艾华的事儿吧。”
第31章
艾华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这得益于他母亲,艾秀红,这个从首都一路来到扎木儿支援并扎根于此的勇敢女子。
如今已年过古稀的艾秀红坐在沙发上,神态中依稀可见当年的睿智与聪慧,她冲两人一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有人还能记起我儿子。”
这是个独身女人,她的丈夫死在了她刚刚怀上孕时的一次井下作业中,此后五十多年,艾秀红再未结婚。三十三年前,在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艾华后,她便寡居至今。
不过,经历再坎坷,也改变不了艾秀红是个开朗慈祥的老太太,她为郁春明和那菲端来了自己煮的茶水,又不顾两人阻拦,送上了一大盘水果。
“除了我那几个留在扎木儿工作的学生,平常没啥人来看我,不用客气。”艾秀红和善地说道。
郁春明接过茶水,随口一问:“是林场子弟学校的学生?”
“对,我原先是那里的数学老师。”艾秀红回答。
郁春明记得,她曾教过自己这一届,不过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的艾秀红已不再年轻,面貌中也总是带着淡淡的忧伤。
那菲在一旁接话道:“林场子弟学校现在改名扎木儿实验小学了,我看那教学楼建得,蛮漂亮的。”
艾秀红笑了笑:“是蛮漂亮,可惜就是学生不多了。现在的扎木儿,一年能有几个学龄的孩子呢?人都快走完了。”
“那您咋不想着……回老家呢?”那菲问道,“这扎木儿多冷啊,您一个人在这儿,生活也不方便。”
艾秀红仍是浅浅地笑着,她回答:“习惯了,我在扎木儿待了五、六十年,都习惯了。况且……万一艾华回来了,找不到我,那可咋整?”
这话说得,郁春明和那菲一阵沉默。
艾华是9·24大火的遇难者,或者,更准确地说,应当是失踪者。三十三年前,搜救人员和清理现场的警察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有人说,看见他跳河了,可是消防队在水里河里捞了三天三夜,也没找着他,没找着人,那就是没死,他没死,迟早有一天会回来的。”艾秀红的神色很平静,她说道,“我知道,他一定没死。”
郁春明放在膝上的手轻轻一蜷。
“你们说,宁聂里齐河离边境那么近,九月份河水又没冻上,他保不齐,被冲到那头去了,被对面村子里的人救了,这都是没准儿的事儿。”艾秀红轻言慢语地说着,脸上丝毫不见悲伤,“所以啊,我可不能走,我得在这里等他回来。”
那菲低声一叹,开口道:“大姨,我们来找您,其实不止是想问艾华的事,还想向您打听一个人,这人叫钱国伟,据说……三十多年前,曾是艾华的好友。”
“钱国伟?”艾秀红一时神色茫然,“这我可得好好想想。”
艾华已经死了三十三年,钱国伟也死了三十三年,能找到一个同时熟识这二人的亲历者并不容易。郁春明彻夜翻遍了关尧发来的名单,这才找到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知情者。
可艾秀红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了,她年老力衰,记忆减退,似乎精神也不怎么正常,这样一个老太太,还能记起自己儿子和儿子的好友吗?
“好像是有这么一人。”艾秀红慢条斯理地说,“我去找找艾华留下的日记本,给你们翻翻。”
老太太把自己儿子的遗物保管得很好,这些已经泛黄的纸张连边角都不曾翻折,而且其间字迹清晰,页面整洁。
郁春明接过看了两眼,又递给那菲去读,那菲翻开后只扫了两行,就叫出了声:“哎,是有钱国伟的名字。”
“哪里?”郁春明也伸头去瞧。
那菲一指:“8月19日这篇,第二行就提到了钱国伟。”
“8月19日……”郁春明在记录本上写下了这个日子,他随口问道,“这天发生了啥?”
那菲接着往下看去:“‘8月19日,天气晴。昨天晚上,钱国伟搞来了两张文艺团的票,他说小敏回来了,今夜就将登台演出,要是我愿意陪同,他可以分我一张。但徐文临插一脚,强迫我和他一起跟着车间主任上鹤城开会。老天爷啊,自松兰分别,我已太久没见到小敏了,我亲爱的百灵鸟到底会不会原谅我?’还有9月3日的,‘9月3日,降温,下了雨。这两天太冷了,小敏生病,钱国伟带着我和徐文探病,该死,小敏根本不想看见钱国伟,他却偏要去凑热闹,真是没眼色。’”
念完这两封信,那菲抬起头:“大姨,这个小敏是谁呀?”
“你说小敏啊,”艾秀红回答,“她是当年文艺团里长得最漂亮的丫头,艾华好像很喜欢她。”
“这样……”那菲没再多问。
艾秀红却接着道:“她现在还在扎木儿呢,好像就是……就是住林场职工家属院那边。”
“林场职工家属院?”那菲一怔,“关尧不是也在那边吗?”
说着话,她便转头去看郁春明,谁知此时,郁春明原本还算正常的脸色忽然变得极其难看。
小敏是谁?他可太清楚了。
文艺团的“百灵鸟”,整个幺零三林场出了名的大美女,除了住在关尧对门的江敏,还能有谁?
郁春明的脑袋一下子抽痛了起来。
“不过,你们就算去问她,她大概也讲不太清当年的事了,”艾秀红善良,不是个会在背后嚼人舌根的老太太,她好心说道,“你们有啥想问的,就问我好了。”
那菲笑了笑,合上了日记本:“大姨,艾华当年……没有结过婚吧?”
“没结,”艾秀红叹了口气,“当时单位给介绍了好几个,他都不满意,又是嫌人家文化水平低,又是觉得人家长得不好看,一来二去,就拖到了最后。我知道,他肯定是对那个小敏放不下,所以才找了这么多的借口,唉,真是可惜了……”
“既然没结婚,那他平常是住在家里,还是单位宿舍呢?”那菲又问。
“一般是在单位宿舍,偶尔会回家一趟,”艾秀红说道,“我就记得,那场大火之前,他已经三周没有回家了,先是跟我说要去长连出差,然后又说单位任务多。最后我实在是想他,就包了点饺子,准备去厂子里瞧瞧他。结果那天中午,我把厂区找遍了,也没能找到艾华的影子,等到了晚上,火就烧起来了。”
这话说得那菲一阵唏嘘。
艾秀红倒是神色尚可,她笑着摇了摇头:“或许,这就是命吧。”
“命”总能用来解释一切,比如关尧,过去就时常听他奶奶用“命”来安慰自己。
“都是命,如果不是命,你爹娘和小叔咋可能死呢?”这话总是萦绕在关尧的耳边。
可是关尧不信命,尤其是当他一次次地看到李英这人时,他更不信命。
——如果不是李英,关强、肖丽文,还有关兴,怎么可能抛下他和关娜两人,随大火而去呢?
在他看来,命,永远都是弱者用来说服自我的托词。
“师父,你咋顶个熊猫眼?昨晚没睡好吗?”等车驶上公路,孟长青关切地问道。
关尧不答。
孟长青接着问:“师父,是因为……今天要去见李英吗?”
听到这话,始终注视着窗外的人方才缓缓地转过头。
“你都清楚?”他轻声问道。
孟长青犹豫了一下:“我听所里的人提起过。”
关尧深吸了一口气,仰在座椅靠背上阖起了眼睛:“总说都过去了,可想起那事,到底过不去。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要是李英没有烧起那把火,我们家……会是个啥样。”
会是啥样呢?没人知道。毕竟,已经过去的事从不存在如果。而关尧,一个活在自己设置给自己的无数条框中的一个人,也无法去真正地责怪、憎恨李英。
他知道,李英作为林场下属单位木业二厂的职工,也曾是一个苦命的人。
当年,凭借着自己父亲的关系,李英进了老单位,有了个铁饭碗,开始负责看守仓库,这人没什么大本事,只有一身蛮力。
可是,铁饭碗并不能让李英一家吃饱饭,他父亲瘫痪在床,母亲罹患精神疾病多年,妻子身有残疾,女儿也遗传了母亲的疾病,儿子李且倒还算健壮,只是火灾时刚刚成年,还没工作。也就是说,三十多年前,整个李家,都靠李英一人支撑。
直到那场大火。
大火烧得李英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出狱之后,他从扎木儿市区搬离,独居在了这片荒凉的山村之中。
关尧还能再说什么呢?或许,他也只能学着自己的奶奶,说一句“那都是命”。
“好好看路吧。”见孟长青三心二意,关尧喟然一叹,“回头你再把我带沟里,咱家可就真没人了。”
“呸呸呸,”孟长青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师父你少说不吉利的话。”
两人此时已驶入山间,低矮的原岭淹没城市边缘,将扑面而来的冷空气送入车中。
孟长青就要去开空调,关尧却一手按了下来:“这天还没冷到得开暖风呢,你这年纪轻轻的,冻一冻得了,少费油。”
一听这话,孟长青顿时不乐意了,他叫道:“师父,上次你带郁警官出门,天还没现在冷呢,你都开暖风了,而且还是蹲点呢,咋一换我,就不许开了。”
“啥,啥叫带郁春明出门就开暖风?”关尧下意识就是一结巴,他答非所问道,“你年轻人冻一冻咋了?跟这个比跟那个比的……”
孟长青撇了撇嘴:“师父你就是骗心,天天装得好像很讨厌郁警官一样,实际上咱们所里,你比谁都关心他。”
“你小子又在说啥四六不着的话?”关尧一巴掌呼到了孟长青的脑袋上,“给我好好开车。”
孟长青终于噤了声。
从扎木儿市区到千金坪的路不近,开车来回起码得三个小时,等两人穿过原岭一路来到此地时,已是上午十点了。
千金坪是山窝里的一块平岗,早前幺零三林场还红火时,这里驻扎过不少伐木工人。而现如今,整个村镇的房屋已几乎全空,其间只剩几位老人,以及一些仍旧留守这里的林场老职工。
关尧拎着找回的钱包,从村这头一路走到村那头,才看见李英住的那栋自建房。
他条件一般,房子盖得也简陋,周围杂草丛生。眼下已是十月,山间雪都下了好几场,他家烧暖炕用的煤火还没收整好。
关尧走到近前,看了看门口堆着的杂物,随手指挥孟长青道:“去,给人家捯饬捯饬。”
“我捯饬干啥啊?”孟长青不愿动弹。
“帮助人民群众不是你的天职?”关尧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抬腿一迈进了屋,“李大爷,我们来给你送还丢失的物品了。”
不知李英是不是耳背,关尧叫了两声,屋里都没人应。他等不及,起手就要推里面的那扇门。
“是,是林场所的关警官?”这时,一侧的窗户口探出了个脑袋。
“哎呀我去,人在家呢咋不吭声?”关尧拍了拍大门,“先把门开开。”
李英忙不迭地上前,把关尧迎了进去。
“就你一人搁家?”关尧问道。
“哎,是。”屋里不热,但李英的脑门上却顶着一头汗。
关尧见此,不由奇怪:“这咋跟刚出水似的?你干啥了?”
李英神色窘迫:“那,那卫生间漏水了,我搁里头修水管呢,没听见你们的动静。”
“卫生间漏水了?”关尧拔步便要往里走,“我给你瞧瞧?你这手还伤着也不方便。”
“哎哟,不用不用。”李英急忙回绝,“是下水的管子漏了,味儿也不好闻,那个……警察同志还是不要去了。”
“哦……”关尧伸头看了看里面,站定不动了。
李英支着手,也不知是给关尧倒水好,还是捡两个苹果送给他好,一时慌得团团转。
关尧一笑,仿佛自己是主人一般,招手让他坐下:“别忙,坐下来说说话。”
“说话?”李英看起来有些紧张,他局促地问,“说啥话?”
关尧友好地回答:“这不是把你的钱找着了吗?你自己数数,对不对数。”
这下,李英当即露出了喜色:“找着了?”
“找着了,”关尧说道,“可不是人家秦天偷的,是你自己那布口袋不结实,掉在人家粮油店门口了,跟秦天可没关系。”
李英尴尬一笑:“原来是这样。”
“就这你还气势汹汹地去人家家里找呢,要是闹出误会了,多不合适?”关尧热络地说,“换个好点的袋子,别天天搞得这么简朴。”
李英捧着钱包,满脸笑意:“是是,警察同志说得是。”
两人正是一副亲切祥和的模样,捏着鼻子表演的关尧还在思索着怎么切入正题,再多打听点李英的家里事,忽然就听那个据说漏了水的卫生间中传出一声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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