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春明“嗯”了一声,看起来对此事毫不关心。
关尧走上前,下意识就想去摸一摸他额头的温度,可手抬了一半,不知怎么,又觉得不合适,于是,在郁春明的瞩目下,这人讪讪地把手收了回去。
“你要干啥?”郁春明诧异。
关尧一清嗓子,眼神有些飘忽:“有个事儿,我觉得……得给你说一声。”
郁春明偏过头,看向他。
“你师父他……”关尧一顿,“他给我讲了一路,想让我去松兰刑侦支队,跟着他干。”
郁春明一怔,仰着脸,半晌没说话。
关尧拽了拽自己压根不不皱的衣服,又理了理本就很平整的领子,他说:“我觉得,你得知道这事儿,毕竟……”
“谢谢,”郁春明抬了下嘴角,“谢谢你把这件事告诉我。”
这话并没有让关尧神色自如起来,他坐在郁春明的面前,斟酌了许久,才说道:“我没答应呢。”
郁春明一挑眉:“你拒绝了?”
“也没有。”关尧抿了抿嘴,“他让我考虑考虑,以这个案子结案为期。如果我愿意去,明年四月份,系统会有个内部人员考察,到时候他就把我要走,如果我不愿意去……”
“那你就留在扎木儿,当林场派出所的副所长。”郁春明说完,又补充了一句,“然后继续做我的领导。”
关尧被他说得笑了起来:“你很乐意被我领导吗?”
“我不乐意被你领导吗?”郁春明反问。
两人这番话终于冲散了昨夜的尴尬,关尧心下忽地一松,他拿过保温桶,打开了盖子:“这是我在我家楼下早餐店买的黑米粥,放了点糖,下面还有俩包子,你多少吃点。”
郁春明没胃口,但还是接过了关尧递来的饭盒,他说道:“我想吃你做的鸡汤手擀面。”
“哎呀给你惯得,还点上菜了。”关尧笑了,“上午我上班,关宁在收拾行李,她那集训今晚集合出发,家里没人给你炖鸡汤,你跟着我将就吃食堂吧。”
郁春明闷闷不乐地咬了一口包子。
关尧接着道:“另外,你还有仨检查没做,起码今天给我老实待在医院里,少到处乱窜。”
郁春明皱眉:“啥检查啊?我都退烧了。”
“你前天出院的时候也退烧了,结果呢?”关尧质问道。
“那是我不小心……”
“不小心掉水沟里了。”关尧一边给他剥鸡蛋,一边接话,“郁警官,你可真能耐,捞个人能自己掉水沟里头去。”
郁春明忍不住叫道:“那能怪我吗?明明是李小田的问题,如果不是他嘴没把门,刺激到了当事人,我能……”
“你少怨这个怨那个的,如果是李小田的问题,张所昨天能先把他放出来吗?”关尧并不了解情况。
这话直接说得郁春明把饭盒一丢,他冷着脸道:“关尧,我当众责怪李小田处理事情不周,是我的问题。可如果不是他,当事人压根就不会受到刺激,也不会抱着孩子掉到水里。她刚刚生产完,孩子还那么小,如果呛了水出了问题,谁来负责?再者说,倘若当事人最后没有被救起来,这条人命又该谁负责?”
关尧皱了皱眉:“啥孩子?”
若非他和李小田当众“互殴”,弄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乱子,郁春明压根没想着让关尧知道这事儿。但现在,他一时情急,直接把现场状况讲了出来,如此,便不能不坦白了。
他缓声说道:“昨天中午那个在杨桥底下要跳河自杀的女当事人,是个刚生产完的母亲,精神状态不佳,人看着不咋清醒。李小田说了句责备她没当好母亲的话,把人刺激得失足落水,差点淹死。”
关尧的神色有些茫然,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李小田大概是之前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也不懂如何跟当事人好好沟通。他犯了错误,我指出错误,为啥成了我有问题?”郁春明自己把自己气得胸口翻腾,他紧喘了两声,接着说道,“如果最后处分只落在我一个人身上,那只能说,你们林场派出所的办事方式极度欠妥。”
关尧心里发闷:“是咱们林场派出所。”
郁春明目光一闪,不说话了。
“行了,你别跟我置气了,再多吃两口。”关尧试图把这件事含糊过去。
郁春明坐着没动。
关尧不得已,只好说道:“那我回去,把情况了解清楚,了解清楚了再给你一个满意的处理方案,咋样?”
郁春明沉默良久后,才给了个回答:“我没想要啥处理方案。”
关尧看向了他。
“我只是怕以后再出现这样的事儿。”郁春明轻声道。
这不是他第一次遇上此类情况,郁春明清晰地知道,那个名叫江敏的女人,也有一样的病。
在他印象里,江敏是个极其喜怒无常的女人,她时不时会对自己的孩子动辄打骂,时不时又会一个人坐在房间内痛哭流涕。
就在某年某月的某一段时间里,江敏曾每天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旁人给她说话,她也不吱声,整个人就好像……死了一般地安静。
这是为什么?林场家属院里没人清楚,他们只知道江敏有病,至于有什么病,大家也不知道。
直到后来某天,住在楼下的邻居,王姨家的侄子,那个考去了松兰大医院精神科的大夫回来了,各位才从这位颇有学识的医生嘴里听到了一个过去闻所未闻的专业名词。
当时,江敏的两个儿子躲在客厅角落里,认真地听医生讲道:“发病原因有很多,或许是受了刺激,或许是遗传因素,也或许是女性产后激素失调并且始终没有得到治疗,最后发展得越来越严重。”
“还真是,”对江敏较为了解的王姨伸头看了一眼躺在房里的女人,“她啊,就是生完她家大儿子后,变神经的。”
谁是江敏的大儿子?躲在角落里的男孩没有出声。
“扎木儿天冷,冬季又长,人总是不见太阳,心理就会出现问题,要是再有点啥刺激,更容易选择轻生。”郁春明平静地说道。
关尧一言不发地听着。
“所以,李小田不懂,我有义务让他明白。”郁春明顿了顿,接着道,“当然,我清楚,他到现在也不明白。”
关尧无声地叹了口气:“别纠结了,我会给他说明白的。”
话虽这样讲,到底说不说得明白不在他,而在李小田。
这人在小县城里生长了三、四十年,满脑子都是老旧又保守的观念,他认定的事,哪能因为一、两句话就发生改变?
当天上午,原本抱着心平气和态度与他谈话的关尧,就先被他死不认错的样子弄出了一肚子的火。
“你少在这儿给我和稀泥,搞各打五十大板的决定,”李小田不仅不服,还理直气壮,“他郁春明仗着自己有点文化,仗着他爹是大领导,天天在我面前当大爷,我告诉你,我以后绝对不会再惯着他了。”
关尧沉着脸:“你把你刚才说的这段话给我重复一遍。”
李小田先是一瞪眼,而后又气短起来:“重,重复个屁,老子讲话只讲一遍。”
“你还敢在我面前自称‘老子’呢?”关尧抬腿一脚踹在了李小田的屁股蛋子上,“昨天张所居然先把你放出来了,他就应该让你在那禁闭室里待上一宿。”
“凭啥我待上一宿……”
“凭你在出警处理问题时出现重大失误!”关尧喝道,“给我站好,少歪七八扭得跟条长虫一样。”
“我……”
“我什么我?”关尧丝毫不给他留面子,“因为你的失误,导致当事人和咱们所的同志在这种天落水,郁春明至今还搁医院躺着,你居然敢跟我面前一蹦三尺高?”
不提郁春明还好,提了立马出问题。
李小田当即脸色就变了,他嚷嚷道:“郁春明躺医院里头跟我有啥关系?是他自己脆皮。咋的,要是他昨天呛死了,我还要哭着给他上坟呢?”
“你给我闭嘴!”关尧猛地一拍桌子,吓得原本缩在后面看戏的方旺也跟着一抖,只见这位极少在下属面前拿官架子的队长抬手指着李小田道,“你自己听听你刚说的是啥话?你自己再照照镜子,还有没有点人民警察的样子?李小田我告诉你,如果郁春明真因为你出啥事儿了,我现在压根就不会在这儿跟你好声好气地谈话,我直接给所长打报告,让你扒了警服回家反省去!”
“好声好气”一词让李小田目瞪口呆,他一脸讷然,难以相信竟能从这人的嘴里听到这种话。
“老关,”李小田错愕地看着关尧,“咱俩这么多年的兄弟,你咋能这样说?”
“我跟你谈公事,你跟我说兄弟?”关尧同样不能理解。
“咱俩认识一、二十年了,郁春明那小子才来多长时间?你不是讨厌他吗?你不是看不上他吗?你咋能为了他这样说我?”李小田在关尧压根想不到的地方钻起了牛角尖。
关尧身心俱疲:“我和你就事论事,你少拿这种话来压我。”
“我拿这种话来压你?”李小田冷笑起来,“你简直是倒打一耙!关尧,你不是让我把警服扒了回家反省吗?好,我这就把警服扒了回家反省去。”
说完,他把腰带一解,衣服一脱,扭脸就走。
看戏的方旺坐不住了,奔上前就拉他:“小田小田,你这是干啥呢?”
“我准备滚蛋了!”李小田对着关尧骂道,“我就是个瘪犊子玩意儿,我就是狗肉不上桌,行了吧?我滚蛋,行了吧?”
这一通驴唇不对马嘴的“谈话”结束,李小田没有领会半点关尧想要传达的精神,直接把人家的原意歪曲到了“他跟郁春明已穿进一条裤子”上,到最后,翘班回家了。
已临近退休的林场派出所所长张晖万没想到,在自己还有几个月即将光荣结束使命的当口上,居然能先出“大领导莅临视察后取消全所全年评奖评优资格”的丑事,然后再出“所内几员干将内讧闹着要辞职”的乱子。
顶着一头白发,张晖连声叹气,不知自己今年是撞了哪门子太岁。
至于郁春明,则对此事早有预感,他靠在床头,看着正在剥橘子的孟长青道:“你师父不会回去和李小田吵起来吧?”
孟长青大手一挥:“不能,他俩十几年的兄弟了。”
“那万一吵起来了呢?”郁春明又问。
孟长青仔细思索了片刻,回答:“万一吵起来了,最后肯定还是师父服软。”
“你师父会服软?”郁春明一抬眉。
孟长青咬着橘子,信誓旦旦:“当然了,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我师父肯定会服软的。”
完,郁春明在心里道,这回,连个先道歉的人都不会有了。
果不其然,下午刚过三点,关尧顶着一脑门子的怨气回了医院,他先是紧锁着眉研究了半天郁春明的检查单,又拉着医生追问了许多郁春明认为他压根不会知道的事,这才在孟长青好奇的目光下,开口说道:“所长了解完经过,让李小田回家反省去了。”
“把小田哥的职也停了?”孟长青一惊。
关尧含糊地一点头,坐到了郁春明的床边:“你右后肩下有一处爆炸碎片轻微移位了。”
郁春明也一惊:“你咋知道我那里有枚爆炸碎片?”
关尧又看了一眼监护器:“你的血氧一直都这么低吗?咋不上95?”
“是,是汪老师告诉你的?”郁春明心底一凉,不知汪梦还给关尧讲了什么。
关尧却已起身去呼唤护士了,他按了半天床头响铃,在发现此物已坏后便开始指挥孟长青:“该换药了,顺便让护士来看看他血氧。”
孟长青如处梦中,依旧一脸怔然地坐着。
郁春明仍在追问:“汪老师还告诉你啥了?”
关尧这回讲了实话,他说:“就这些,没有其他的了。”
第37章
就这些,没有其他了,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是流言蜚语,我相信你不会做出那种事。
关尧的话其实没说完。
郁春明缓慢地移开了自己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我的伤都好了,你不用操心。”
“都好了你能在这儿躺着?”关尧提声说道,“少逞能了,就你之前连轴转那劲儿,要不了多长时间就得再出问题,正好,这回你就老实搁医院里头待着,别再急着往外窜了。”
“我不想住院。”郁春明的“倔驴脾气”再一次发挥了作用,“我闻着医院里面的味儿就永远都好不了。”
关尧却一下子洞穿了这人的真实内心,他一笑,故意问道:“你不乐意住院,是不想再见王队长吧?”
郁春明神色一凝,没有掩饰自己被关尧一语道破的真相。
“你师父对你真挺好的,”关尧瞅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孟长青,说道,“要换成是我徒弟,我才不会又是退票又是改签,熬大夜飞去跟前慰问呢。”
“师父……”孟长青弱弱地叫了一声。
关尧接着说:“再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就算是之前骂你骂得再难听,那也是带你入行当警察的人,你见他跟见了仇人似的,像话吗?”
“那又怎样?”郁春明漠然道,“当年我被分到他手下做徒弟的时候,他给上级打了十张报告,就为了把我赶走。王臻从一开始就看不上我,他做我师父,是迫不得已。去年,他终于有机会甩开我了,所以毫不犹豫地帮我认下了一个根本不属于我的错。关尧,你要是想去他手下当刑警就去,不用在我面前给他说好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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