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此地的地面,不正和秦天所说的一切对上了吗?
深冬时节,极北之地的苞米田褪去了丰收前的金黄,在荒山野岭下,变成了一排排挺立着的秸秆。秸秆焦脆,粗糙的枝叶上布满了冰霜,风一吹过,那白莹莹的雪沙便落在了田下的塑料布上,继而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
郁春明被灌了一肚子的寒风,胃里一阵痉挛似的疼痛,等走到那辆出租旁边,他紧握着警棍的手指已有些难以屈伸,为了拉开车门,郁春明狠狠地咬了咬牙。
呜——
一股热气窜了出来,扑得他后退了一步。但车上却没人,只有那股淡淡的橘子味香水在提醒着来客,江敏刚从这里离开不久。
“喂!你是干啥的?”突然,田埂下面有人叫道。
郁春明眉心一跳,抬起了头。
只见一个长相憨厚的中年男子正一脸诧异地看着他,这男子的手上还拎着个榔头,似乎是害怕对面的陌生人会做出什么不轨之举。
“孔大辉?”郁春明直接叫道。
这中年男子被他喊得一激灵:“咋了?”
郁春明合上车门,把握着警棍的手藏到了身后,他问道:“你把车停这儿干啥?”
孔大辉看起来相当疑惑,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我带着我媳妇儿,回家瞧眼我妈,咋了?”
“你媳妇儿?”郁春明心下狐疑,他收起警棍,走下田埂,来到了这人的面前。
不远处有座两层小楼,就在这片苞米地的外面,这座两层小楼的后头是片看起来已经荒废了很久的小村儿。郁春明从村旁走过很多次,从没想过村里还会有人居住。
但孔大辉就恰恰是这个小村儿的村民,他呆愣愣地看了看郁春明,又看了看自己的身后:“你到底是谁啊?为啥开我车门?”
郁春明刚想拿出警官证,把这人搪塞过去,但下一刻,那座两层小楼的大院门开了,穿着红色皮袄和毛边小皮靴的江敏走了出来。
她看到郁春明就是一怔,不知这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媳妇儿,”孔大辉见到江敏,顿时有了底气,他指着郁春明叫道,“这人想偷我车!”
江敏眨了眨眼睛,视线扫过郁春明那刚刚收起来的警棍,她对孔大辉说:“没事儿,你进去吧,我跟他讲。”
孔大辉倒是很听话,他回头看了看郁春明,压低声音对江敏道:“这人看起来脑子不咋好使,你还是赶紧跟我进屋吧,咱们报警,报警抓他。”
江敏没理会,她摆了摆手,越过孔大辉走到了郁春明的身边:“你来干啥?”
郁春明没说话。
江敏看着他,忽然嘴角一弯,不等对方发问,就直接开口道:“你跟踪我。”
郁春明眼一眯,目光落在了江敏的那张脸上。
江敏看起来相当气定神闲,她昂着下巴抬着头,神态和三、四十年前站在舞台上时一样趾高气昂,以至于任何人与她对视,都会情不自禁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郁春明也不例外,他皱了皱眉,回答:“没有。”
“那你……”
叮——
江敏的话还没说完,她的铃声再一次响了起来,郁春明视线一闪,赶在江敏接起前,夺过了她的手机。
一个陌生来电,本地号码,曾打来六次,江敏接起了两次,挂断了四次。
“是谁?”郁春明毫不留情地问道。
“我不知道。”江敏回答。
“你不知道?”郁春明反问。
“我不知道。”江敏很笃定,“这个号码骚扰了我很多回,我不懂该咋屏蔽,你可以帮我弄一下。”
郁春明一抬眉,他没有听从江敏的话,而是直接回拨了过去,但电话那头无人出声,接通后只有三秒,就立刻被挂断了。
江敏忽然开口问道:“你怀疑我一直在偷偷联系钱国伟?”
这话说得郁春明一滞。
“我没有偷偷联系钱国伟,今儿来孔家屯儿也不是因为他。”江敏淡淡道,“孔大辉是我年初谈上的对象,跑出租的,人还算本分,这地儿就是他家。他老娘前些天把腿摔瘸了,我跟着来瞅两眼。”
郁春明再次看了一眼那串陌生号码。
随后,江敏继续道:“不过,几个礼拜前,我确实跟钱国伟有过联系。”
金杯车走过一马平川的大道,继而拐进了银装素裹的金阿林山中,关尧坐在副驾驶上,回身看了一眼靠在后面打瞌睡的王臻。
那几个被带着一起前往金钩庙的蛇头正怯生生地缩在角落里,负责看守他们的,是闵超手底下的一位老刑警。这位老刑警在对上关尧的目光后冲他摇了摇头,意思是换岗时间还没到。
“你到前面来歇会儿吧。”关尧还是起身钻进了后座,他笑了下,说,“正巧,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嫌疑人。”
那老刑警没推辞,把警棍交到了关尧手里,然后小声道:“小心些,这几个人相当滑头。”
关尧拍了拍老刑警的肩膀,在他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韩忱也在一边,他没抬眼,正默默地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山林。
“二麻子?”关尧坐下后,叫道。
为首的那个蛇头立马应了声,只见这人点头哈腰着回答:“警察同志好。”
关尧扫了一眼他那满脸的雀斑和肉坑,冲韩忱示意了一下:“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他,你来记录。”
韩忱皱了皱眉,但并没有推辞,他架好手机,然后掏出了笔记本:“问吧。”
关尧旋即开口道:“二麻子,你和那位‘何先生’吃饭的时候,饭店里有没有啥可疑人员?”
“可疑人员?”“二麻子”思索了片刻,摇起了头,“应该是没有。”
“啥叫应该?”关尧问道。
“应该就是……”“二麻子”有些为难,“不好意思,警察同志,我不记得了,当时大家乱哄哄的,我们在包厢里头抽烟喝酒,走的时候,全都醉醺醺的,谁能记得有啥可疑人员?”
“那可疑的事儿呢?”关尧又问。
“可疑的事儿?”“二麻子”挠头道,“我没觉得有啥可疑的事儿……何老板很爽快,我们去的时候,他就搁那等着了,菜都上桌了,我们进去就吃,吃完就走,啥也没……”
“谁结的账?”关尧打断了“二麻子”的话。
“结账?那肯定是何老板结的账。”“二麻子”毫不犹豫道。
“你看见了?”关尧又问。
这回,“二麻子”迟疑了,他回忆起来:“好像,好像没看见。”
按照他的说法,几人只是去吃了顿饭,一群不法之徒乱哄哄地来,乱哄哄地走,谁也不清楚最后结账的人到底是不是那位“何先生”。
而关尧问了这么多,毫无结果,在韩忱看来,简直就是浪费精力。
他有些不耐烦地问:“了解这些有啥用?”
“看嫌疑人是否有同伙,首先就是看他的钱款走向。”方才一直在假寐的王臻睁开了眼睛,他转过头,打量了几眼“二麻子”,然后说道,“我们派人去那家农家菜馆查过了,老板年纪大,记不清三周前的事儿,店里也没监控,但我们查完流水后发现,你们吃饭的那天,这个农家菜馆多收了七十三块钱,那顿饭一共花销一百二十七,也就是说,很可能有人提前放了二百块钱在那里,用来结账。”
这番话把“二麻子”说得一头雾水,他怔怔地回答:“可是我们没见过除了何老板之外的人。”
“之前呢?出门的时候呢?路上呢?”关尧追问。
“二麻子”冥思苦想,始终想不出答案。
倒是他的一个年轻同伙开了口,这人大声道:“警察同志,我们在往那家饭店去的路上,遇到过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我瞅着,她就是从那家饭店里出来的。”
“女人?”关尧心下一紧。
“对对对,女人。”另一蛇头同伙跟着附和道,“个儿挺高,穿着,穿着身红棉袄,走起路来,下巴抬得可高了。”
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关尧的神情顿时变得格外难看,他咬着牙问道:“这个女人,多大年纪?”
“年纪?”蛇头茫然地想了想,“看不出年纪,好像……四、五十岁的样子,手上拎着个包,我记得是……黑皮包。”
王臻问向关尧:“你认识符合条件的可疑人员吗?”
关尧缓缓吐出了一口气:“还真……认识一个。”
第98章
田埂上很冷,出租车里倒还算热乎,江敏把暖风开到最大后,抬头看了一眼郁春明:“好些了吗?”
这是孔大辉去年刚提的新车,制暖系统兢兢业业,没过五分钟,车窗上就结起了一层厚厚的水雾。
郁春明没说话,他环抱着双臂,静静地看着江敏摆弄扶手箱里的东西。
“我记得这里边有瓶胃药,是老孔放的,现在咋找不着了呢?”江敏看上去有些着急。
刚刚在外面,不知是被冻得,还是被气得,郁春明突然胃疼得直不起腰,他正想往地上蹲,就被江敏拽着,塞进了车里。
几分钟后,车里已经很暖和了,但郁春明还是觉得胃里好像有个刀片在绞,他疼得面无血色,缓了半天也没缓过这口气。
“找着了。”江敏终于说道。
她拧开一瓶矿泉水,又把药送到了郁春明的嘴边。
郁春明坐着没动:“你和孔大辉是啥关系?”
江敏顿了半晌,默默收回了水和药,她回答:“男女朋友关系。”
郁春明皱起了眉。
江敏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好,她很坦然地说道:“我和老孔是去年在台球厅认识的,当时秦天搁那边打架闹事,老板把我叫去调解,我被秦天薅着头发按在墙上打,是老孔站出来把那小子扭去了派出所。”
说完,她一哂:“今年年初,秦天一个人儿跑去了松兰,我跟老孔搁一块儿过的春节,然后就在一起了。”
郁春明对江敏的感情经历并不好奇,但他还是等江敏把这些话说完后,才开口问道:“那钱国伟呢?”
江敏仍是刚刚那副心如止水的模样,她回答:“钱国伟在四个礼拜前给我发过一条短信,短信里,他要求我给他送一包衣服、五万块钱,以及一部手机和一个干净的电话卡。”
“啥玩意儿?”郁春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质问道,“上次我和舒副所去找你的时候,你咋没说?”
“谁乐意在警察跟前承认自己犯了错?”江敏看上去没有一丝愧疚,她接着道,“我根据钱国伟的要求,把手机、电话卡、衣服藏到了北林村外面的那条国道交叉口下,把五万块钱分成了二百、九千和四万零八百。二百存在了白化那边一个镇上的饭店里,九千和手机、衣服埋在同一地点,剩下的四万多放在了宁聂里齐河往北去的一个废弃桥墩子下。”
郁春明听完,半晌没说话。
方才被江敏赶回屋的孔大辉又出来了,他站在院门前张望了半天,似乎是担心郁春明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江敏有些无奈,她推门下了车,冲孔大辉摆了摆手,又等了三分钟,这个看起来确实很忠厚老实的中年男人才肯转头回屋。
“还是把药吃了吧。”江敏关上车门,看着郁春明又白了几分的脸色说道。
“那条短信删了吗?”郁春明没接腔,直接翻起了江敏的手机。
江敏一动不动:“我删了。”
“删了?”郁春明没找到那条短信,有些闷气,他问,“你有没有和钱国伟见面?”
但江敏也是个相当固执的人,她很坚决地说:“我没有,你要是因为这个要抓我去蹲笆篱子,那就整我进去得了,爱咋咋的,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郁春明被气笑了,“你倒是给我讲讲,收到了这种短信,为啥不第一时间报警?”
“我瞧不上警察,都是些酒包饭桶。”江敏伸出了手,“把我拷起来吧。”
郁春明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道:“不是我说要抓你进去就能抓你进去的,警察办案要讲证据,你哪怕在我面前撒泼打滚,也解决不了。”
但江敏不听,她可算是让郁春明明白了一回,自己的倔驴脾气到底随了谁。
只见这女的往椅背上一靠,竟坐得四平八稳:“我已经删掉了,短信你看不到的,还有啥想问的,就把我抓进派出所里再说。”
郁春明怒道:“你以为我不敢把你抓进派出所吗?江敏,你现在涉嫌窝藏、包庇罪,轻则三年以下,重则十年往上!咋,你是打算进去陪你老儿子吗?”
江敏不为所动,仿佛她真的打算进去陪秦天。
郁春明气得呼吸都有些发疼,他指着江敏,语无伦次道:“你现在配合我,我还能给你争取宽大处理,可如果最后是被我们查出来了,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
“我也不需要天王老子救我。”江敏相当从容。
“好,好!”郁春明当即推门下车,他站在车外面说道,“你不是给短信删了吗?我现在就回所里,找运营商,让他们把你的账号信息全恢复了,我倒要看看,有啥见不得人的!”
说完,他扭头就迎着冷风上了田埂,往那苞米地里一扎,准备徒步走回自己开来的那辆车上。
但还没走几步,郁春明就有些撑不住了,他那本就没吃多少的早饭眼下全堆在嗓子眼,翻腾得胃里一阵接一阵地痉挛,还没走到车边,就先在秸秆地里吐了个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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