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春明一打方向盘,向远处那座横跨在原野上的平桥驶去。
“郁警官,你是不是打算包庇我?”江敏追问道。
郁春明猛地一踩刹车,他看了看前面,随后转身打开了车门:“自己走过去吧,那座桥底下都是石头地,车开上容易打翻儿。”
说完,他又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警棍和手机,对江敏道:“别给我找其他理由了,去前头领路。”
江敏坐着没动。
“我叫你下车去前头领路。”郁春明拔高了声音。
江敏突然很郑重地问道:“不管你发现了啥,都能包庇我吗?”
“我没有讲过要包庇你,我是警察,也不可能包庇你。”郁春明不耐烦道,他指了指车外,“先领路再说。”
眼下是深冬,北国边境线上白茫茫一片,不远处有几座连绵起伏的丘陵,丘陵上是常年青绿的松柏,郁春明知道,那里已经是黑水河的对岸了。
“往这边走。”江敏呼了口白气,指了指自己的左手边。
脚下的雪几乎没过小腿肚,两人走得很艰难,但没过多久,就看到了一座伫立在荒野中的平桥。
这座桥已经塌了一半,只剩两个桥墩子立在宁聂里齐河那厚厚的冰面上,桥墩子上也挂着雪,远看,这里似乎无人涉足。
“看地图,这地方离金钩山1号巡护站有五十公里的路,钱国伟为啥会让你把钱藏在这儿?”郁春明问道。
江敏摇头:“我不清楚。”
郁春明又问:“那你当初又为啥会心甘情愿跑到这么远的地方,给钱国伟送那四万块钱?”
江敏脚步一刹,神色微顿。
“之前你说,只和钱国伟有过一次联系,现在我问你,除了那一次,你们之间还有没有其他联系?”郁春明接着道。
这回,江敏很利索地回答:“没有。”
“没有?”
“没有。”
“那你为啥会相信,给你发消息的人一定是钱国伟呢?”郁春明步步紧逼。
江敏转过头,站在雪地里,她认真地注视着郁春明,回答:“我就是知道。”
郁春明冷哼了一声,摇摇头,越过她继续往前走去。
江敏站在原地,莫名大叫起来:“你不相信我吗?你为啥不相信我?你是觉得,我会害死你吗?”
郁春明站定,回身看她。
江敏叫完,又立刻噤了声,她有些发抖,不知是因为犯病了,还是太冷了。
许久过后,郁春明说:“我没有不相信你,但我是警察,拷问嫌疑人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江敏已经重新平静了下来,不知她有没有听懂郁春明的话,因为这女人低下了头,然后快步向前走,开始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桥墩子去。
“钱国伟是强奸犯。”她说。
郁春明额角一跳:“我知道。”
“他和徐文还有艾华在木业二厂仓库后面的那片林子里强奸了我。”江敏又说。
郁春明的胃猛地绞了起来,他皱了皱眉,保持了沉默。
“这仨人强奸过后,杀人灭口,给我绑上了石块,准备把我沉塘。”江敏接着说。
郁春明站定不动了。
“所以,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想他死的人,你明白吗?你是警察,你明白吗?”江敏喊道。
郁春明看着江敏的背影,听着那灌风而来的声音,隐隐意识到了不对劲。
江敏忽然停住了脚步,她转过身,大声地说:“我恨钱国伟,恨徐文,也恨艾华,我做梦都想杀了他们,如果他们不死,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郁春明呼吸一颤,脱口而出:“你到底在这儿藏了啥东西?”
江敏双眼赤红,她哆哆嗦嗦地说:“钱国伟,我把钱国伟藏在了这里。”
郁春明脑中一嗡,定在了原地。
什么叫,把钱国伟藏在了这里?
郁春明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江敏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愣愣地看了看远处的桥墩子,又愣愣地看了看江敏那张漂亮又绝望的面孔,心底一咯噔。
“钱国伟死了?”郁春明喃喃道。
江敏咬着牙关,不说话。
郁春明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钱国伟死了?你杀了钱国伟?”
江敏仍旧那样看着他,目光倔强,和生在杜鹃峰下的李红歌一样执拗又刚烈,她一点头,振声道:“对,我杀了钱国伟。三个礼拜前,钱国伟拿你在北林村受伤的事要挟我帮他联系蛇头,我假意答应,把他要的东西送到了北林村和白化玉宁镇,在他离开白化玉宁镇后,他约我到这里,给他他要的四万块钱,然后……”
江敏的声音变得缥缈起来,她说:“然后,他又要动手动脚,我就用老孔放在后备箱里的那个伸缩铁锹,敲死了他,尸体就在那边的桥墩子下。”
郁春明一脸木然,他眼睁睁地看着江敏对天发誓道:“我说的全是真话,你可以去老孔那辆车的后备箱里看一看,沾了血的铁锹就放在里头。”
“沾了血的铁锹……”郁春明重复道。
“我是从后面敲的,钱国伟没有反抗,直接倒在地上,很快就死掉了。”江敏说道。
她像是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人偶,脸上没有喜怒哀乐,眼神中只有空洞与虚无。
郁春明听到她讲:“我用铁锹推着钱国伟的尸体,把他丢到了宁聂里齐河上,可惜,可惜现在的宁聂里齐河上了冻,我没办法给他绑上石块,把这个强奸犯丢进河里……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江敏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些话,她忽然崩溃大哭起来,这个似乎已经放下曾经一切的女人歇斯底里道:“我杀了他,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北风呼啸着荡过山岗,将午后密布着的阴云吹去了对岸,郁春明看到,在那皑皑白雪之下,隐约掩盖着几抹猩红,猩红蜿蜒向远方,最终停在了那座桥墩子下。
“尸体在哪儿?”郁春明怔怔地问道。
江敏没有听见。
郁春明越过她,紧走了几步,他手忙脚乱地拨开地上的雪,试图找到江敏所说的“拖拽痕迹”。
但顺着这条“拖拽痕迹”往前,是空空荡荡的河面,桥墩子下落着一片已经干涸了很久的血迹,尸体却荡然无存。
郁春明耳中阵阵嗡响,他一把拽起江敏,把人拎到了桥墩子下。
“尸体到底在哪儿?”郁春明吼道。
江敏也愣住了,她摇起了头:“就在这儿,我明明把他丢在这儿了。”
是啊,她明明把钱国伟丢在这儿了,寒冬腊月的,一个被敲烂了后脑壳的人,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郁春明的声音打着颤:“野兽,可能是野兽把他叼走了,就像林智民那样……”
确实,确实有可能是野兽,但周边的雪地上,哪里有野兽的痕迹?
可如果不是野兽,又会是什么?
“有脚印。”江敏蓦地说道。
“啥脚印?”郁春明抬起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果真,在桥墩子的那头,有一串凌乱不堪的脚印正指向了远处的森林,脚印的旁边,还挂着星星点点的血渍,似乎是某人离开时,身上带着伤。
江敏尖叫了一声:“钱国伟没死?”
郁春明眉心一紧,他追着脚印一路往前走,却看到脚印最终停在了一片被冻实了的泥沼地上。
三周过去了,如果这里除了钱国伟之外,再无外人到场,那么留下这串脚印的人,只能是钱国伟自己。
他现在又在哪里?
郁春明一阵毛骨悚然。
呜呜——
这时,小轿车的发动机响了起来,桥墩子下的两人大吃一惊,转身往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原本好好停着的小轿车骤然越过那片平岗,径直向自己驶来。
郁春明眼疾手快,他拽过江敏,一闪身,躲在了桥墩子后。
但随着这声轰鸣响起,江敏突然一把推开了郁春明,她猛地转身,挡在了前方。
郁春明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砰”的一声,紧接着,一道滚烫的液体洒在了他的脸上。
有人开枪了,一颗子弹穿透了江敏的眉心。
第100章
枪响过后,一道影子扑在了雪地里。
举着枪的猎户怔了怔,望着影子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道:“是我眼花了吗?”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这片林子。
没多久,方才倒下的影子悉悉索索地爬了起来,这竟是一个人,一个棉袄破破烂烂、双手和脸颊上长满了冻疮的年轻男人。
“他跑去哪儿了?赶紧找啊!”一个小时前,不远处的山岗下,有位男孩焦急地说。
“我也想找,可山沟沟这么大,万一他被老虎吃掉了,咱们上哪儿去找他?”这男孩的哥哥接道。
男孩闷了口气,大叫起来:“都怪你,那人临走前明明说了,要赶紧把药下到他的饭里,你偏不听,偏要等到这人快饿死的时候,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现在好了,他跑了,万一那人回来了,咱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吃不了兜着走又咋样?”男孩的哥哥天不怕地不怕,他说,“就算是那人把药下到咱们的饭里,老子也能掀了碗!”
缩在山岗上的影子眨巴了几下眼睛,他低头使劲搓了搓自己那双因冻疮而十指溃烂的双手,然后哈了口热气,企图让僵硬的四肢变得暖和一些,但很可惜,这股热气的作用实在是微乎其微,他浑身上下依旧冷得刺骨钻心。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片渺无人烟的原野。
天上的太阳稍稍西斜,或许要不了多久,就能看到那颗能为他指引方向的北极星了,到那时,到那时……
可惜没有手机。
孟长青长吁了一口气,他终于逃了出来,但身边却没有任何通讯工具。
这已经是他被李光来劫走的第三十五天了。
孟长青数着日子,生怕自己记不住具体日期,而无法推算所处的经纬度位置,他的脑子很清醒,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孟长青明白,只有时刻保持着清醒,他才有一线活下去的生机。
“师父……”在那两个男孩离开后,孟长青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他叫道,“师父。”
关尧没准儿就在这附近,也或许仍旧留在扎木儿,孟长青在拼死送出那个消息后,无时无刻不期盼着自己有一日睁开眼,能看到他的师父与同事一脚踹开那扇锁着自己的大门,但直到今天,关尧都没有出现。
孟长青并不灰心,他很清楚,自己不能灰心,他还要将嫌疑人缉拿归案。
“你要干啥?”三十五天前,伤到了脑袋的方旺躺在雪地上,呆呆地问道。
由于脑震荡,他已经出现了短时失忆,一时半刻根本无法理解这话。
孟长青憋着股劲,他把方旺抬到了车上,然后说:“我要去把嫌疑人缉拿归案。”
“啥?”方旺没听清。
孟长青试图找来纸笔,但他在车上摸了半天,只摸到了自己因气温太低而黑屏的手机,以及一个被副驾驶车座压扁的对讲机。
“方哥,我把你留在这儿,你等着救援,我要跟上那两人,看看他们到底是咋回事!”孟长青说道。
方旺含糊地回答了两句话,不知讲的是什么。
孟长青接着道:“刚刚进村儿的时候,我就觉得拦下咱俩的那人不对劲,高个儿的那个……高个儿的那个看着很像嫌犯易军!”
方旺已经听不清孟长青的话了,他半阖着的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
孟长青咬了咬牙,说:“方哥,你放心,我只是跟上去看一眼,看一眼他们到底要去哪儿,一旦摸清楚了,我立刻回来,你在这儿等着我。”
说完,孟长青抽出警棍和电击枪,一头钻进了千金坪外的白桦林中。
然后,他便一去不复返了。
“这小子很有胆量。”当双手被捆绑着塞进车里时,李光来冷冷地说。
这是孟长青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一个杀人犯的脸,他绷着嘴,紧咬着牙,瞪着一双溜圆的眼睛。
“你不怕我杀了你吗?”李光来看着这副表情,阴恻恻地问道。
“不要,不要杀人。”当时李英缩在一边,怯生生地说。
李光来冷哼了一声,从腰侧掏出了一把土枪,抬手将枪管抵在了孟长青的额头上:“他是警察,我不杀他,难道放他回去逮捕我吗?”
“可是……”
咔哒——
“我知道边防哨所的轮岗时间!”孟长青突然大声叫道。
李光来上膛的动作一顿,掀开眼皮看向了他。
“我师父当过边防兵,他给我讲过换岗规律和时间,你,你要是想往外跑,可以带上我,我帮你。”人在极端恐惧之下,便会生出极端的勇气,孟长青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说出这一番话的,他很笃定地保证道,“我能带你出去,就算是被人抓住,你也可以把我当做人质,要挟边防和武警放你离开!”
这话瞬间引起了李光来的兴趣,他抬了下嘴角,放下枪,转头对李英道:“据说钱国伟已经死了,如果这个畜生真的死了,没准儿,留着这小孩儿确实有用。”
李英吞了口唾沫,仍是那副畏怯心虚的模样。
他问:“如果钱国伟没死呢?”
“如果钱国伟没死,”李光来淡淡道,“那我就杀了这个小孩儿,再去杀了钱国伟。”
于是,孟长青就这么被李光来关在了千金坪外的一处废弃巡护站中。
起初这个俘虏很听话,甚至会为李光来的逃亡支招献策。但是很快,当李光来发现,钱国伟既没有在北林村被警察抓住,也没有死在荒郊野地里,甚至打算雇佣蛇头逃出境后,孟长青就显得碍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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