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若再有十年,胜负不知是谁手,可他偏偏晚生了十年!
仅以一身真气相抗,绝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可宁离明明掌握了破局的武器,却从始至终不曾使用。
李观海正应该趁此时将他绞杀,然而脑海中却不期然的生出一缕疑虑,与内心深处那抹始终存在的忌惮,混杂在一处。
宁离手中那根看似平平无奇的火棍,似黑炭似枯木,来回格挡下自己无数杀气剑意,那绝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掌控的兵器。
铮鸣声犹在耳边。
李观海不是那等庸俗无知的世人,他自然在踏入建邺前,就已经知晓宫城下埋藏的大阵,绝非话本所说的传闻。
以入微之境,发动“山河永固,天地皆春”,那足以给自己带来堪称是棘手的麻烦。
可宁离不知出于何种想法,至今不曾发动。
皇帝不可能不将这阵法托付给可靠之人,身家性命尽系于一处。
但倘若,出了意外呢?
沉吟不过是一瞬,李观海道:“我明白了。”
他目光掠过了玉阶、回廊、朱墙、宫阙,淡淡的说:“宁离,你恐怕也没想到,你并非裴氏皇族血脉,掌控不了这阵法罢?”
大阵唯有武者才能发动。
显而易见,元熙帝驾崩后,阵眼钥匙不知为何不曾交给上皇,而是落入了裴昭手中。李观海曾经有几分不解,在此刻终于明白。
上皇根本就不曾弄明白,纵然他身份确然尊贵,到底只是一介凡人。建邺的那些个入微,武威卫与奉辰卫的两位,都无可能,更不要说是眼前的宁离。
真正能够掌控阵法的,唯有裴昭一人。
但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罢?
受了镜照幽冥反噬,昏迷不醒,阴差阳错以至于当下。若他此刻清醒,说不得李观海还有几分忌惮。
玉阶上的喘|息从急促逐渐变得平缓,然而其中的血腥气越发的腥甜灼烫。
——杀了他。
一个声音在李观海心中鼓噪。
白帝城不可再有第三位大宗师。
他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
“可笑。”李观海怜悯道,“你那将阵眼钥匙交到你手上时,可曾告诉你,这根本只是个摆设……还骗的你如此死心塌地?”
。
建邺城上空,天穹幽蓝,愈近北面宫城,那天色便愈发幽深。
犹如海上潮生,上下宇宙,四面八方,皆是回环层叠的浪潮,彷佛置身在茫茫沧海之上。
那是唯有大宗师才能引动的天地异象。
禁宫之中,血流成河的长阶上,无数禁卫、兵士抬头。
杨青鲤刹那间色变:“不好!”
他是识得其中关窍厉害的,这海上潮生的意象代表了谁?唯有蓬壶的那一位!
然而无穷的威压覆盖于禁宫深处,彷佛一个封闭的战场,教在外众人竟然不能够进一步。
一时间,耳侧只听得癫狂大笑。
解支林貌若疯癫:“如何?薛定襄,你以为这旁人手段如何!”
原来这就是他口中所说的上皇后手。
怨毒的神情愈发扭曲。
“薛定襄,我奈何你们不得,但李岛主自然奈何得了!”
无妄境大宗师隐隐约间默认的一道约束,并不插手王朝内部争端。恐怕没人能想到,上皇居然能够将他从海外请来罢!
火光中,薛定襄的神情并非惊讶、退缩,那竟然是微微有些古怪的复杂。
他遥遥的望着天际,并不曾回头,目光有些晦暗,终又化成坦然。
一声语调沉毅:“难道大雍的无妄,就只有他一位?”
。
杨青鲤微微一怔,电光火石间明白,心中遽震。
一侧,坑洼砖石间,解支林面上的表情顿时间凝固。他不可置信的望着薛定襄,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
灵台气海彷佛再一次被扎穿,回到那个芦花萧瑟的冬夜。
万无一失的刺杀失了手,甚至连自己也险些被一剑扎穿。
那样辉煌而盛大的剑意。
解支林喉咙间又溅出血气,混杂着嘶哑的气音:
“东君。”
。
他怎么忘了?
继而解支林想起一件旧事,那位当年横空出世,就是在大非川上拦住了陈兵的波罗觉慧,替刚刚登基的雍帝解了燃眉之急。
原来从一开始,东君就带着极为强烈的入世之心。
他必然会向着当今天子。
解支林怨毒道:“皇帝许了什么代价……请东君出手?”
并不曾有人理会。
反而是薛定襄的面色,愈发凝重。
他吩咐数句,武威卫点头称是,有条不紊。身形乍动,翕忽间穿过宫道、广场,来到了帝王寝宫之前。
愈近那威压便愈盛,此刻经不能上前半步。
幽蓝的水色彷佛结成了一座牢笼。
薛定襄忽然咬牙,反手拔剑劈下,那一招简直用尽了浑身真气,却被震得噔噔踉跄数步。
他脸色难看极了。
身后杨青鲤匆匆赶来,见此情状,好话宽慰道:“既然阿离……宁离他是东君,同为无妄,想必能与李观海旗鼓相当,薛统领不必如此忧心。”
孰料薛定襄的面色更难看了一分,哑声道:“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曾看不上这少年世子,以为宁离心性、实力俱不佳,后来知道是自己大错特错,现下却希望自己错得更加离谱。
薛定襄哑声道:“你以为他入京时修为为什么只有‘观照’?后来进阶也那么容易,轻轻松松到了‘通幽’?因为他其实已经反生重修!一身修为俱废了,就算重入了‘入微’,想要进入‘无妄’,那还要得几时?”
何况宁离的那个身体……
进补的汤药天天当着喝呢!
有孕之身,直面李观海威压,他怎么受得住?!
。
杨青鲤刹那间一呆,从脚底冒出了一股寒气。
远在叙州他都听说过。
他喃喃道:“旁的倒也罢了……李观海与白帝城有旧怨。”
便在这一时,西北方天外,骤然飞来一道箭羽携裹劈风破浪之势,却在接触如水海波上空时炸裂,陡然化作无数齑粉。
角楼高处,萧九龄引弓,面色凝重之至。
天下的明月,如今照在了哪一处?
无数目光望向禁宫深处,或惊讶或恐慌,或怀疑或震撼。
“大、大宗师?”
世人无不感受到了那一道气息,变化莫测,浩瀚如海,更有朝廷重臣,中流砥柱,面色如同服了砒霜。
李观海。
蓬壶岛主,何时悄悄入了建邺,今夜之前,竟然无一人知晓!
大雍立国之时,亦有番邦大宗师悄悄潜入,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后来为了避嫌,大多会提前告知行踪。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呐!
此次陛下千秋,各地世家、使臣入京贺寿。蓬壶使者可从不曾言,岛主会在此番入京。又在这宫变的深夜现身禁宫,一身行迹,堪称是诡谲叵测。
那教众人心底都生出个悚然的念头,只要一想便是浑身寒气。
莫非……他想要弑君?
可当年的太|祖皇帝是不世出的高手,如今的建邺城,又还有哪一位?
。
式干殿前,玉阶之上。
宁离半跪在地,迎接着当面而下的汹涌浪潮。
那杀意沉默却恣肆,有若汪洋,彷佛是想要将他拖入不可知的深渊,活生生将他溺毙。
分明是跪在阶前,无形之中似有激流奔肆,要从他的眼角、耳廓、口鼻中灌入,夺去他肺腑间一寸寸气息。
无数的压力滚滚而来,要将人压垮,下一刻便将要会窒息。
煞白的脸色中,宁离右手更握紧了一分。
李观海眼角一跳。
他认出来了……
宁离那不是身体摇摇晃晃、欲要寻物事勉力支撑,他握在那枯木的顶|端,拇指与食指相扣,那是一个拔剑的手势。
下一刻,风声俱止,有若海上日出,一线金光从暗处生,随即漫过水波浪潮,照亮层叠屋檐、连绵宫阙,喷|薄挥洒遍了海角天际。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1]
李观海终于变了颜色。
。
他不曾见过这一式剑招,事实上那阶上的少年哪里有剑招,可是他心中,油然而生了这一句念头。
与之同时,那少年身周的气息无声的暴涨,一寸寸攀升,终成不可当之势。
李观海像是第一次认清眼前人一般。
终于看清了眼前少年是谁。
东君。
那根本不是无力发动宫城中的大阵,那是要以“无妄”之身发动。
山河永固,天地皆春,那是足以教武道巅峰都忌惮的阵法,由大雍开国皇帝亲手布置,不知多少年后终于又由一位无妄境开启,要彻底将自己钉杀在此处!
宁离抬起双眸,他的面色如雪一般透白,然而眼眸却亮得惊心动魄。他一字字道:
“李观海,欺君叛上,大逆不道,按罪当诛。”
第120章 丹砂 陛下,我来向您求亲。
120.
与之同时,数十里外,南郊村庄。
苍术与艾叶苦涩的气味中,灰袍僧人遥望着天际幽蓝的色彩,缓缓拨动了腕上的佛珠。
“那是什么动静?”天冬一脸骇然。
金光破晓,彷佛一道利箭将幽谧的蓝色撕成两爿。
灰袍僧人低声道:“是大宗师。”
村庄前,他伸出手,彷佛蒲公英一样的种子在掌心中一聚一散,将要飘落的刹那,又被他握在了掌心之中。
天冬不解,还要再问,然而僧人已经起身。几乎是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了村道尽头。
。
建康宫,式干殿。
水波一样的结界轰然散开,被万千金光劈得粉碎。李观海毫不犹豫,脚尖轻点,登时间便要转身。
他正是要趁着这短暂的瞬间——
趁着宁离还没有将宫城大阵彻底发动的时候,离开建康宫。
无论如何,他不能身陷在“山河永固,天地皆春”之中,那简直与把头颅伸到剑锋下没什么两样。
风声呼啸,铜铃狂响,那急促的震荡几乎要席卷上天际。
入无妄境这么多年以来,李观海终于又一次感受到了生死的危险。
继续留在此处,只会危及自己性命!
他根本不是世人以为的那种大宗师泰山崩于前而颜色不变的法度,反而是审时度势、宕机立断。
然而身后却有一道剑风立时追来,清光直上霄练,竟要将他钉在原地。
李观海陡然开口:
“沧浪!”
那彷佛是对着虚空间呼唤,根本不知他这一声是在唤谁。就在那一刹间他掌中凭空出现了一把墨色的长剑,寒鲨皮的剑鞘迎上剑光。
——铮!
墨色的鲨皮竟被削飞了小片,露出其下半寸雪亮的剑芒。
李观海猝然转身,森然道:“真以为我怕你不成?”
宁离神色不变,喝道:“那你躲什么!”
宫墙殿宇彷佛都在震动,朱碧琉璃瓦纷纷打下,沧浪之水终于出鞘,雪亮剑芒倒转。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过了百余招,每一下都荡起滚滚烟尘,冲上九霄云层。
海上潮生的天象破灭之后,建邺城上空,亮得如同煌煌白昼,连续的格挡间,李观海心中大寒。宁离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那种绝境时突破,他原来便是东君!一招一式全然不似个初初突破的菜鸟,三年前他便与波罗觉慧对战过!
此时此刻,宫城之中一片哗然。臣子、侍卫、武者……无数人在低处看着这一场惊变,错愕而不敢信。
那纵横的劲气激得人几乎要作呕,当即便有身体不支者昏迷,然而更有些人跃跃欲试,目睹这一场剑光,甚至想更近一步。
无妄境。
那可是两个活生生的大宗师!
天下间哪里还有这般机缘,让他们亲眼见证两位大宗师之间的较量?
只要能感悟到一分半点……
朝闻道,夕死可矣!
。
那每一下简直是有摧天坼地的力量,两道身影一者如墨一者丹砂,在天象俱碎之后宛如凡人一般打斗,嘶啸的风声几乎要将人的耳膜刺破。
烟尘被寒风骤然卷散,只见朱色的衣踞迎风飞扬,而在他身前数步,墨色犹如一道电光。
“让开!”宁离忽然一声厉喝。
那一团墨色直奔脸门,薛定襄顿时心道不好,然而他脚步似被无形气机盯住无法动,下一刻,金光劲气后发先至,将他重重打飞。
轰然一声,薛定襄撞上远处宫墙,五脏六腑一阵剧痛。
在他眼前数寸,剑光流转,逼迫得那一团墨色不得不止步。
少年嗓音一片冷然:“你堂堂一位大宗师,竟然也做这般要挟人质的卑劣行径?”
他踏在朱檐之上,丹衣云裳,半边侧脸明秀而冰冷,漫天的金光在身后凝结做虚幻的影,彷佛神话传闻中执剑下凡、裁决尘世的仙人。
剑光辉焕而明烂。
剑曰“朱明”,人为“东君”。
白帝城主的评语,赫然在所有人脑中浮现。
至于此时,李观海仍不曾受伤。然而他望着宫檐上修韧挺拔的身影,恍惚间竟似见到了另一个人。
那双漆黑的瞳眸中照映着虚幻的踆乌,与一点闪烁而不灭的血光。他从宁离眼中看到了无可辩驳的杀意——
李观海已经老了。
年岁渐长,已非意气风发少年时,在蓬壶自我幽闭的日日夜夜里,他自审着修为,因为昔年那一败而愈发执着,缠绕于神,终成心魔。他开始惜命,因为他并非未尝败绩,他曾经被一个与他名字相似的年轻人打碎过骄傲。
108/109 首页 上一页 106 107 108 10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