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案后向来都由帝后并坐,有那些个风|流皇帝,身侧也换过宠妃相伴。可是历数至今,从没有哪位皇帝,身边坐的是男人。
今上登基后,后宫空虚,妃嫔无人,身边位置自然空置,谁知道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今日直接来了个大的!
这……
宁离目光垂落,自殿中瞥过。十分有趣的是,当他独坐在那漆金龙纹案后时,还有些人敢与他对视,可他在天子身侧时,却无不是低下了头,满朝文武无一人敢看。彷佛被无形的威压震慑,按得抬不起头。
他不免有些索然无味,忽然见得殿中有人举杯,面上带笑,遥遥示意。
内侍机灵,已经与他倒上了饮子,宁离亦是举杯。
但见杨青鲤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宁离抿了小口,只觉得甜丝丝的,带着股桂花香气,可分明与杨青鲤喝的不是同一类!
他问道:“这是什么。”
裴昭答道:“木樨清露,是用桂花蒸的,掺了点儿蜜。”他见着宁离有些气恼神情,不免一笑,说道:“朕也陪你,不喝酒哩!”
果然那案上,半点酒浆都看不到。
这说来说去,还是不许他饮酒,宁离这才晓得,为什么裴昭要突然将他唤到御案前。先前他案上的那壶酒还是满的呢!一口也没来得及喝。
他也没有说定要喝,可怎么就这样将他管束,当真是……
当真了半天没有当真得出来,到了尽处,那张清峻容颜分外真切,温和道:“忍过这几个月,嗯?”
尾音轻轻上扬,柔软而又亲昵,彷佛在说他如今身体特殊,哪里能饮酒。但并不责备,只是柔和手段。
原是桂花蒸露,清远芬芳,权且当做琼浆。
宁离又斟了杯木樨清露,粲然一笑:“那我以茶代酒,也敬陛下一杯。”
千言万语,却在不言之中。
金声玉振,鸣声清越,饮罢杯中清露,顿时相视一笑。
案下彷佛有什么被扯动了,宁离还以为是衣袖被压住,忽然间却被碰了碰,下一刻,微凉的手掌将他握住。
怔愣不过一瞬,宁离立时回应,十指相扣。
一声“行之”险些要出口,总算记得如今是在何处,勉强按捺回去。心中却像是被飘落的飞羽轻挠,忍不住唇角的弧度又翘了起来。
没有人敢看这处,或许有哪个的胆子大一些,也只有一点隐晦的目光。
宁离喃喃道:“……居然没有人刁难。”
裴昭一时失笑:“卿难道盼着人谏言?”
那怎么能说是盼着呢?
可是他踏上御阶时,确然有些模糊的猜想。还以为这些臣子都是些清正不阿、犯言谏证的,结果连敢看来的都没得几个。
裴昭面上带笑,心里却明白,今日是他千秋,就算有哪些个胆子大的,也不会挑在这个时候触怒龙颜。
更何况……真正的风波,从来不在明处。
宁离忽然察觉到一阵目光,定睛一看,正对上陈则渊堪称古板的面容。他身穿文士衣袍,和周遭截然不同,此刻面上神情,都说得上是阴沉与不善。
但他不高兴了,宁离就高兴。
这位和他当年印象中都没什么变化,当初是劝阿耶另立世子,如今又想要劝行之做什么?
宁离弯唇,眸光灿然,笑意一绽。
顿时就见得陈则渊的那张脸,变得更加的黑了,堪称是风雨欲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陈则渊立时要拍案而起,大声痛斥,将这太极殿搅弄个天翻地覆。可陈则渊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却并无动作,只是冷笑了一声。
那笑容冷淡而轻蔑,彷佛看见了脏污视线的东西,调转过去,不愿意再看一眼。
宁离若有所觉。
裴昭忽然抬手,彷佛是要按住胸襟,没有忍得住,剧烈咳嗽猛地爆发。内侍忙不叠凑上,巾帕之间,点点鲜血。
。
太极殿宴会以一阵人仰马翻结束。
皇帝将宁王世子唤到御案上坐着后不久,忽然间犯了咳疾,顿时急召尚药局,先行离开。
偏殿的奉御、医令来了又去,几可以说是水泄不通。
没过得多久,匆匆又转去了式干殿。
想来今日这场千秋盛典,身体根本没有好全,说到底全是强撑。这不,还没有撑到底,就露出了端倪。
。
明光焕烂的另一处,正是芙蓉池前,尽管那宫灯连绵不绝,凤光殿里却说不出的冷清。
明黄色的道袍半裹住一道身影,在烛火中明灭不定,不知多久,忽然听到一声发问:“如何?”
“三殿下情况怕是不好……应该是先前用了药,激发潜力,勉强支撑身体住持千秋节。宴会上咳疾犯了后将尚药局都宣了去,后来通通都赶跑了,只留了个李奉御,是从前一直在用着的。又转移回式干殿里。外面武威卫守得密不透风。”
上皇淡淡笑了声,听不出什么情绪,只透着几分诡谲。
他凝视案前酒樽,似是沉思。
“孙妙应何在?”
“陛下神机妙算,果然孙妙应听说城南出了疫症,当即赶了去……如今自然是回不来。”
妙手回春的神医被调走,只剩下个李奉御,那老医官的医术,要是能顶用,从前早就起效了,又何至于拖到今日?
三月十三,正正好,一切始于今日,也该终于今日。
恍然竟有二十四年。
明黄道袍缓缓起身,上皇身形竟然还算得是高大魁梧,尽管三年来服食丹药,丹毒竟也未损伤分毫。
他望向殿外烟波浩渺处,粼粼水光,宫灯迤逦。
天色将落,而夜幕将至。
忽然问道:“宁氏的那个孩子呢?”
影子答道:“一直在式干殿里,就没有再出来过。”
宴会上的所有风波,早有详细禀报,上皇默然片刻,眼神似乎有些古怪,又有些冰冷:“倒真是上了心。”
。
他缓步从殿中走出,那一路竟然无人阻拦,冷风扑面,春寒料峭。
冬日已去,而寒意未消。内侍要与上皇披上大氅,却被他抬手阻止。
栏杆的尽处,芙蓉池外更遥远的地方,在深沉的夜色中,忽然亮起了一线火光。
第117章 苍术 也要为了您腹中的小世子着想哪
117.
寒夜萧瑟,冷风侵袭,建康宫沉默地矗立在浓稠的黑暗中,高阔宫墙彷佛一道不可打破的屏障。
寂静官道,忽然被疾行铁靴踏碎,马蹄踏破月色,承天门前,忽然爆发出冲天厮杀之声。
“——杀!”
“——杀!”
嘶吼与兵器撕碎了夜幕,黑压压的兵甲潮水一般从阴影中涌出,竟不知是如何突破了重重守卫,出现在宫城之下。
宫门守卫一时慌乱,不知何处袭来大批精锐,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抵挡中辨过兵戈,终于反应过来。
“皇陵卫!”
“报!皇陵卫叛军攻城!”
那是一支早被遗忘的兵士,原来是握在上皇手中的暗棋。
厮杀声、兵戈声连绵不绝,鲜血顺着石阶蜿蜒而下,一层层重叠、凝固,洇成赤黑的颜色。
叛军攻破承天门,兵荒马乱里,火光几乎冲天。
。
城南郊外,一处偏僻的村庄之中,“当啷”一声,药杵落地,还未曾入睡的药童天冬被这动静骤然惊醒,惺忪的揉了揉眼睛。
他将药杵与药臼放好,寻思着也不急在这一时,当下心安理得抬头,却见得天际摇曳着水波似的橘红。
那场景实在是诡异,此刻已然夜深。
天冬迟疑道:“师父,我怎么觉得天那边彷佛在燃烧?”
孙妙应出屋,微微眯起眼睛,艾叶与苍术[zhú]苦涩的气味里,果然见得北边方向,似乎隐隐现出火光。
那是……建康宫的方向。
孙妙应喃喃道:“出了什么事?”
城外出了恶疫,身为医者,他不可不坐视不管。所幸裴昭病症还算稳定,也算得通情达理,容许他赶到城南这些病人中来。
他身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灰袍僧人,亦是默然望着远处天空,神情却一丝不动。
这僧人彷佛心中悲悯,轻轻唱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
城中,钦天监,司天台。
夜风冷峻,吹过衣袍,大袖翻卷如云,面容清癯的文士正在高处眺望。
司天台以北,无数火把融汇在了一处,连缀成线,熊熊燃烧成烈火长龙。他甚至能听见连绵不断的杀伐之声,兵戈相交,利刃入肉。
是谁率领禁兵抵御皇陵卫?
又还能有谁守在式干殿前?
心念电转间,陈则渊心知时机已至,自司天台上飘然掠下。九重宫门禁闭,然而他知晓其中一处薄弱,正可以从那处进宫。
延熹门前,夜色悄悄,高高的宫墙在夜色中沉默耸立,彷佛坚不可摧。可他知道这正是自己要寻觅的那一处。
陈则渊眯眼望过,踏前一步。
——嗤!
风声呼啸而过,刹那间正有一箭,定定的钉在他脚跟前,箭尾犹自震颤不休。只怕他刚才若是多走了一步,便会血溅五步。
陈则渊缓缓抬头,正对上上首那人冰冷坚毅眼眸。
“萧九龄……”事已至此,他竟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陈则渊道,“你没有走?”
萧九龄轻轻一哂:“陈院长都从崖州赶回,萧某为奉辰卫统领,怎么敢擅自离京呢?”
四目相对,一时竟然寂寂无声。
唯有陈则渊面色,在火把中阴沉了一分。
如何还不知晓!
陈则渊冷笑道:“好一招请君入瓮。”
入京那日在驿馆中遇见萧九龄,上皇也说他要去铁勒探亲不足为惧。他只当上皇安排妥当调虎离山,不想竟在此处看见。
射人射虎,擒贼擒王,今晚当务之急是将裴昭拿下,控制住重病中的皇帝,可是萧九龄竟然不曾出京。
他在此处将自己阻拦。
那宫中拱卫的是谁?根本不必再想。
陈则渊知道今日自己不能再离开此处。
事已至此,各为其主,再难善了。
从他答应上皇的那一刻起,便再也不可能回头。
他缓缓擎出了袖中的玉尺。
夜色中的箭簇自始至终皆将他锁定。
下一刻,爆裂之声冲天而起。
。
承天门前,宫门告破,无尽的硝烟中,黑甲兵士朝着深宫冲去。
呼喊、哭喝声不绝,大地震动,烟尘弥散,黑甲与禁卫厮杀在了一处。燃烧的箭矢,轰隆的火炮,激起石块无数,四肢乱飞,血肉模糊,皇陵卫的孤兵,如何是精锐禁卫的对手,一时间竟然溃败如水。
剑光雪亮,而灰袍胡僧半按青砖,赫然吐出一口鲜血。
火光照亮薛定襄冰冷面容:“当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事先也曾想过,叛军统领将会是谁?陈则渊并不是那等能掌兵的人,却没想到,上皇居然从牢中秘密劫出了解支林。
他微微蹙眉,居高临下打量着满身鲜血的灰袍胡僧,解支林气海彻底坍塌,此生不可能再入武道一步。
解支林怨毒道:“谁让你伤了乌兰撒罗!他只不过是下殿参加比试而已,就这样被废了……被废了啊!”
一声声嘶嚎带血。
薛定襄一时恍然。
难怪拼着修为散尽,竟也还要服下秘药受上皇招揽。
“……倒真是甥舅情深。”
禁兵上前,要将解支林困缚,他突然暴起,掌心匕首翻飞,刹那要将禁兵手臂截断。
电光石火间薛定襄出剑,一脚将他踢翻,战靴狠狠地踩在背上。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解支林忽然癫狂的大笑起来,鲜血混着内脏,喷溅在了坑坑洼洼的地面。可他越笑越是猖狂,越笑越是得意,那笑声几近于发癫。
薛定襄心中忽然生出一抹不安。
解支林在笑什么?
今日之后,将有雷霆之怒降临铁勒,大王子一脉只差灰飞烟灭。解支林与乌兰撒罗都成了废人,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他蓦地按住解支林脖颈,那力道几乎足以裂石:“你还计画了什么?”
解支林边笑边咳,那声音十分嘶哑:“薛统领这么机敏,难道猜不到?”
薛定襄一声哂笑:“陈则渊?”他不辨喜怒,说道:“好教你知道,上皇使人模仿容夫人的笔迹早被识破,萧九龄他出京不过是障眼法,昨夜便回来了!”
解支林彷佛一愣,呛咳道:“哦?神机妙算,果然不愧是雍帝陛下,佩服,佩服!”
可他说着佩服,口气极为古怪,只教薛定襄心中的不安愈来愈盛。
他面色不变,蓦地探手,闪电一般卸下解支林左臂:“上皇还做了什么?”
解支林闷声不答。
薛定襄又卸下他右臂,只听得一声痛呼,解支林咬断了舌尖。他目光怨毒,却有一种诡谲的兴奋,满面鲜血,在火光中,竟然有些毛骨悚然。
“去鸿胪客馆,将乌兰撒罗提来。”薛定襄一把将他掷下,对禁兵吩咐。
解支林面顿时双手挣扎,扭曲而又痛苦,忽然抬头,那目光怨毒极了:“我自然奈何不得,可是这天底下还有旁人!”
薛定襄微微一怔。
他扭头看向身后沉寂的禁宫,电光石火间想起一事,霍然色变。
。
式干殿。
冲天的火光与喧嚣,彷佛都不曾透过深重的层幔,传到内殿的最深处。
那殿中悄悄寂寂,彷佛乱世中最后一片与世无争的桃源。幛幔上方,碧海燃犀灯幽然照亮,弥漫着一股似昙非昙的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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