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后悔吗?
宁离垂着头,那声音闷闷的,似乎有些怏怏不乐:“我不去,我没读过书。你学问大,你取。”
那并不意外的回答,只能教他无可奈何的叹一口气。
可接下来要做的,他并不想要宁离看见。
他说:“那你不去寻杨青鲤玩么?你已经许久不曾见他了罢……我并不想一直将你拘在宫里。”
宁离倏地看来,面上神情冷冷的,眼眶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红。
“裴行之,你好得很。”那声音都是狠狠地,切冰碎玉一般,“你要是敢死,我拍拍屁|股就回沙州,我管你这建邺洪水滔天!”
。
宫阙深深,影翳重重。
式干殿偏殿,窗棂与大门皆紧紧的闭着,隔绝了外界天光,也遮掩了里间动静。
内侍在阶前侍立,忽然间,听见殿内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被撞落到地上。
张鹤邻听得心中咯噔一下,险些要破门而入,迈了一步又生生止住。他心中焦虑难当,止不住的来回踱步,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又是一声沉重落地,彷佛有规律一般,短暂的安静后,又是一声。
那不知多久动静终于止息,忽然听得殿内嘶哑声音:“什么时辰了?”
张鹤邻道:“陛下,将将巳时。”
时辰已经算不得早,抬头可见天际踆[cún]乌,然而金光遍洒,却没有一丝照入偏殿深处。
他忽然心中有所动,答道:“世子大概还有两刻钟回来。”
里间似乎短暂的应了声,又听见些沉重闷响。
张鹤邻无计可施,越是站着,越是心焦,一时恨不得去将人给请来。然而心中又知道,陛下此番模样,定然是不愿意世子瞧见。
就在这一时,回头间见得阶下|身影,心中一惊,险些尖叫出声:
——世子!
内侍声音戛然而止,彷佛被无形中控制一般,掐掉了声音。他惊魂未定的望着阶下,只见宁离食指竖在嘴唇前,那分明是要人噤声的意思,又冲着他摇了摇头。
张鹤邻无声问道:“世子怎么这时候回了?”
宁离冲他笑了笑,目光越过了他,似乎是要穿透过沉重的大门,穿梭到那看不清的内殿之中。
那神情竟然是伤感而又宁静的。
记得昨日时彷佛有些不欢而散,今日一大早人便走了,如今却悄无声息回了来。
偏殿内声音不断,彷佛是有大病初愈的人,开始学习行走,却因为双|腿不便,而磕磕绊绊。
有好些次,张鹤邻见着宁离的脚步都已经动了,下一刻便要破门而入,到底还是停在了台阶上。
不知过得多久,终于听见殿内人开口:“鹤邻,进来。”
说不出的疲惫,应是这一次到得结束,于是唤内侍收整。
可是陛下想要瞒着的人正在殿外。
数息之间。
张鹤邻不禁心生迟疑,朝宁离看去,咬牙欲劝,却见着宁离轻轻地挥一挥手。
银朱的衣袍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很快张鹤邻便望不见他的影子。
飘转如一朵云,就好像从来没有来过。
。
式干殿。
时至晌午,宫人已经布膳。
宁离踏进殿中时,微微一怔,桌前巍然坐着的那人,不是裴昭又是谁?
他竟然下了榻,披着身家常的霁青袍子,似乎刚刚洗沐过。发上水汽犹未干,只用一根玉簪半束。
见得宁离来时,微微一笑,神情温雅,彷佛先前两人并不曾有冲突。
“宁宁来了,今天做了你爱吃的汆鱼丸,来尝尝?”
——你可以下床了?
一句话在喉咙里千百转,逡巡来又徘徊去,到头来也没说得出口。
他坐到桌边,内侍替他盛汤,碗里萝卜丝根根透明好似粉丝,几颗鱼丸珍珠也似,在汤上浮浮沉沉。
他喝了一口,果然是鲜美滋味,或许是加了陈皮丝的缘故,并不觉得腥,也不令他想呕。
搅弄着调羹,眼眸已经看向了另处,裴昭面色略略苍白,瞧着仍是虚弱,但精神头似乎好上了不少。
真好?还是假好?
心中五味陈杂,宁离一时竟然不敢去看。
“宁宁去哪里了?”
“崇文馆。”宁离含糊道,“你不是教我去看书么?”
话音落下,却听到叮当声响,却是裴昭手中调羹晃了晃,不慎溅出了些许汤。
他的手臂似乎微微发颤。
宁离心中一紧。
内侍上前,有条不紊的收拾好。宁离垂着眸,好像并不曾看见那一处的狼狈。他少少用了些,说:“我困了,你陪我睡一会儿吗?”
他已经问了,裴昭哪里能说不肯的。
。
宁离似乎困倦得很了,沾着枕头便沉沉的睡下,裴昭在他身边,缓缓阖眼,不多时,呼吸声也变得平缓。
呼吸声转过某一处的时候,宁离突兀的睁开了眼睛。像是从来没有睡着一般,他悄无声息的坐起,撩开了素色的单衣下摆,果然见得那苍白肌肤上,团团淤青。有一些甚至发紫,看上去十分吓人。
经脉阻滞,血气难归,纵然没有明说,可两人心里都明白。
裴昭手连拿重物都难。
镜照幽明废去后,甚至连站起来都成了一个奢望,裴昭却要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强逼自己成为一个正常人。
为什么要这样着急?
就不能好好休养吗?
孙大夫说,废功之后,如果顺利,也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如果不顺利,那躺更久……都是有的。
他这样急不可耐,急什么呢!
还要把自己给支开。
艰难站起时唯有狼狈,于是那模样也不肯自己看到。宁离能做的,唯有在他出殿时飘然转身,好像当真一分一毫也不知晓。
又怎么可能?
宁离现在回忆,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裴昭说动,让他答应废功。
那时在崇文阁上薛定襄厉声质问,历历在目,彷佛又要响在耳边。
“一个个从意气风发到萎靡颓然,那救的不是他们的命,诛的却是他们的心!”
“陛下绝不可能选择第二个法子。”
“……”
但裴昭当真答应了他。
偏殿外,他听到了那一声声跌跌撞撞,如今又亲眼看到了这满身淤青,废功之后连寻常人都不如,甚至今日连拿勺的手都在打颤。
宁离起身,在床头小隔里取出了药油,他倒在自己的掌心,一下一下,亲手将腰上的淤伤揉散。
若有所觉间,宁离抬头,正正对上了一双沉静眼眸。
就像是被灼烫了一般,宁离陡然垂下头,将双眼藏住。他忽然好想没有了顾忌,又像破罐破摔,伸手按在衣结上,仍是小心翼翼的,解开了掩住的衣襟。
他曾经吻过这具躯体,如今换了手,用药油揉遍了淤伤的每一处。
直到滞结处被揉开,直到手下光|裸的肌肤发红、发热。
床帷间,尽是辛辣的味道,浮沉不散。
宁离沉默的将裴昭衣襟掩上。
不知过得多久,他终于说:“我明日……我下午……还去崇文馆看书。”
第114章 寒食散 他若真心诚意,便不会行止如此轻浮
114.
日影倾欹[qī],将廊檐拉出长长的影子。
穿梭过曲折回廊,漫长宫道,建康宫一隅的浮屠塔高处,宁离凭栏而望。掠过废弃宫室,碾过荒烟蔓草,终于停在芙蓉池边那一处殿宇。
天光不定,而他明秀的面上,并不见一丝一毫表情。
山河永固正在脚下,天地霜冻,却不知何时春来,浓密而纤长的眼睫忽闪,在无数袅袅的烟尘中,捕捉到了那一只振翅而飞的青鸟。
羽翼划破长空,离开恢宏的帝京建邺,去往那海上波涛汹涌间的蓬壶。
李观海。
蓬壶的那一位岛主,天下五位“无妄境”之一,他会做出如何的选择?
宁离忽然听见塔内有平稳的脚步声,拾级而上,即将到达他所在之处。如果他想,自然可以飘然隐蔽,然而银朱的衣袍吹拂在栏杆间,并不曾挪动半步。
须臾,那脚步止住。
隔着垂落的帘幕,老僧与他遥遥相对,那一时,风声彷佛都止息。
宁离并不曾回头:“师伯……我应该是唤您一声师伯的罢?”
那两字入耳,一刹那间,归喜枯竭的心肠好似被骤然牵动,顿时间忘记了语言。迢迢垂影里,他望着不远处凭栏的身影,将记忆深处并不模糊的轮廓比照、勾勒。
其实从背面看时,并不是很像。
师弟幼年落发为僧,也从不会穿这样灼灼夺目的颜色。
他也早没了那三千恼丝,从来都是温静而淡泊。
而就在那一时,凭栏的身影转将过来,好似穿越过这漫长而遥远的时光……
“若你愿意……”老僧嘶哑道,“当然可以。”唤那一声师伯。
宁离走上前,对着初见时曾经起过龃龉的老僧,双手相敛,端庄的行了一个晚辈礼。
归喜禅师一时间竟然呆住,终于听得他说:“师伯,谢谢你从前对阿耶的照拂。”
如梦初醒一般,老僧连忙将他扶起,那一下,正对上了相似极了的面庞。他忽然间竟然要哽咽,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快起来。”
第一次见时,他便认出了他。
师弟在世间,留下的唯一一点骨血。
他将少年扶起,便见宁离对他微微笑笑,那神情又不很是相像了。
这小郎君的神采便如他骄骄耀眼的衣裳,是几欲要灼目的明烂飞扬。他的眼眸间不见半分自弃与阴翳,足可以见宁复还养得有多么尽心,那必定是沐浴着满腔爱意长大,想来在沙州,是无忧无虑,无法无天。
那是师弟无法获得的生活,却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这个世上。
他听见宁离说:“师伯,可以给我讲一讲阿耶过去的事情么?”
归喜禅师缓缓点头:“好。”
那其实能够讲的并没有许多,在净居寺里的日子,过得实在是乏善可陈。无外乎晨钟暮鼓,坐禅讲经,归猗因为着身份有几分特殊,做了上皇的佛前替身,平时连净居寺也出不去,几乎都在这小小的一隅方圆之内。
直到那年佛会阴差阳错,宁复还到了这里来。
归喜禅师挑拣些说过,忽然生出迟疑,到底还是发问:“你与陛下之间……”
宁离答得并不犹豫:“便如我两位阿耶之间。”
一时之间,竟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归喜禅师长长的唱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心中却随之升起了一种苦涩的意味。
他却见得眼前小郎君抬头,微微一笑,眉目神韵刹那间流动,恍惚竟似当年的归猗站在他的身前。
。
“师兄,不必劝我。”
神姿高彻的少年僧人目光坦然,那张从来波澜不兴的面容上,如水双瞳深处,竟然也是微微笑着的。他朝着归猗颔首示意,转身向禅房外等待的宁复还走去,他在池塘边接过了宁复还递来的饮子,两人并肩走向了寺外。
那个英朗绝伦的少年带着归猗走出了净居寺,走出了昏暗而深幽的宫城,他们沿着漫长的宫道走到了人世间,步入了熙熙攘攘、纷纷扰扰的俗世红尘。去看了春日的杏花,夏日的荷珠,尝过秋日的菊花与蟹,然后诀别在建邺城大雪纷飞的冬夜。
他在无数的迟疑与犹豫中,终于搭上了那一只手,尔后泰然接受了所有颠沛而来的惨烈结局。
命运并不曾眷顾他一毫半分,十七年后,故人不见。
幼子重归,天壤相隔。
。
“此间事了后,我要带阿耶的灵柩回沙州。”宁离轻声说,“请师伯成全。”
谁能够不成全。
“去罢。”归喜禅师哑声道,“带他走。”
他本就不该埋在这里。
带他去赴十七年前,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那场旧约。
。
“这条路……”老僧喃喃,面目枯皱,“不好走,你怎么一定要走。”
他不知道是在看宁离还是在看谁,不知是在说给自己,还是说给那早逝的故人。
“陛下如今在病中,无法将你护住,朝堂风浪,只会向你扑来,将你归为佞幸。”
“与天子相恋,何等惊世骇俗。世人多有议论,百年之后,唯恐你玷辱了他的青名。”
宁离笑着说:“唔,难道我也会被写进史书么?”
怎么不会?
归喜禅师说:“史笔如椽,最是洞亮刺人。百年之后,只怕你经受不起。”
“那便随着他们写罢。”宁离漫不经心说道,“这一辈子本是我的事,又何必在乎身后名?”
他有一种超然的洒脱,与对俗尘的漠视,那神情竟然并不似这个年纪的郎君。
归喜禅师只当他是年少,蒙昧无知。
朝堂种种议论,归喜禅师也有所听闻,如今还只是一介宠臣,便已经至于如此地步。
而往后若更近了一步呢?
他虽然只是一介出家僧人,尚且也读过几本史书,《佞幸传》上的诸位,没有哪一个是有好名声的。
归喜禅师道:“如今情热,你自然觉得陛下千好万好,没有一处不合心意,无不缱绻,无不风|流……但是那风言风语已经传遍了巷陌,陛下若当真要护住一个人,断然不会这般行事。”
“你入京至今,也不曾安排的有任何正经差事。说是入了奉辰卫,也没有给你半分活计去做。只说你在御前侍奉,可官职也没得个……倒似是伶人取乐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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