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
“宁宁,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儿吗?”
他的语气很是温和,目光中还带着淡淡的鼓励,隐约的关心。宁离一点儿也不怀疑,要是自己说家中出了事,裴昭会说,帮他想办法。
可宁王府一切如常,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呀……
真要说起来,却是有些不好意思。
宁离被他看得有些发窘:“也没什么,就是夜里醒了,忽然想见见你。”
他眼眸明亮,清脆如甜菱,末音时想通了一般,又带起笑来。
裴昭微微一愣,像是被烫了一下,心中微乱,顿时不敢再看他,朝另一边侧过了头。这一下子,却恰恰看到了院子里站着的薛定襄。那边上银桂树被剑风削了,枝叶狼藉了一地。他心中虽然还含着火气,但是被打了个岔,到底是不如方才那般。
但语中仍含斥责:“……你便是在练武,如何要冲着人去?刀剑无眼,若是将人伤到了,你可担当得起?”
薛定襄坦然答道:“若是会将他伤到,才是有愧于我手中的剑。”
。
宁离心中其实不觉得有什么,大凡练武的,有哪个没几分痴性?大概这位就是个见猎心喜的。
眼见着裴昭怒意泛起、彷佛有些气着了的样子,只怕和那个练剑的武痴起了冲突,连忙道:“我没事,行之,这位先生大概是想要和我切磋他的剑术罢。”
然而裴昭心中又岂会相信?
目光中暗含着告诫警示,定定的看了薛定襄一眼。
换了个人只怕会战战兢兢、通体生寒,立刻跪下、求饶告罪。薛定襄却不知是怎么着,今日里彷佛吃错了药一般,仍旧揪着宁离:“宁王世子按理应当入奉辰卫侍奉。我既然统领武威卫,与九龄为同僚……替九龄试一试他的功夫,也算不负职责。”
……武威卫。
武威卫???
宁离霍然转头,目瞪口呆的将薛定襄望着。
“你,你是……”
昨夜里来的仓促,并不曾问过这一位的姓名,只知晓他是入微境界。
可方才他都说了些什么?
薛定襄一点头:“不错,薛某功夫粗疏,但有幸得陛下赏识,如今正居于武威卫统领之位。”
宁离:“……”
先前的那点子猜想成真,他顿时脑子都炸了,不敢置信的将薛定襄看着,最后求助般的眼神,悉数投向了身旁:“行之……”
裴昭并未开口。
薛定襄泰然道:“如今看来,世子别的不谈,身法灵动,的确非同寻常啊。“
宁离哪里顾得上他在说什么,脑子里循环着的都是那三个大字:
武!威!卫!
阿耶别他入京的时候,就与他说过,日后入了武威卫,要经受风吹雨打,天不亮的就要去干活儿。
他千躲万躲,如今倒好,竟然闯到本人手里来了!
。
宁离这蔫蔫的样子,在场哪个看不出来?
薛定襄将那番话说罢,其实目光也紧紧地将宁离盯着,丝毫也不肯放松。他只等着宁离的应对,哪知道宁离竟是这么个反应,一时间颇为惊愕。
再一看,不远处,侍立在旁的张鹤邻哭笑不得。
他不敢直视君颜,不曾去看裴昭,下一刻,正听着一声叹息:“……宁宁。”
那语气里颇有几分忍俊不禁。
。
裴昭心思通明,已经是猜到了宁离心中所想。
可眼见着平日活泼泼的小郎君,如今变得个霜打茄子的蔫缩缩模样,倒也是十分有趣。
他甚少见过宁离这样神情,忍不住想要逗一逗。
“怎么着,薛统领夸你身法不错,宁宁却不高兴么?要知道这建邺城里,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求他一夸,却不可得呢。”
宁离心道,就和那劳什子萧统领来摸骨一样吗?
“可我不想呀。”
他简直都快哭出来了,彷佛已经能看到未来暗无天日的悲惨时光。
眼看着薛定襄就在一旁,宁离悄悄的凑过去,贴着裴昭的耳朵说:“行之,我不想入宫,也不想去武威卫。”
说完了,却见裴昭并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有些出神一样。
“……行之?”
一旁张鹤邻,眼睛跟见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简直是稀奇事:
哎哟,陛下的耳朵红啦!
第26章 菰米粥 宁宁,好好说话。
26.1.
风过庭间,檐角掉下簌簌雪粒,擦过了束发的玉冠。
“宁宁,好好说话。”裴昭略有些不自在的说。
宁离疑惑且纳闷儿,他哪里没有好好说了?
这样想着,不解便透过他的眼眸,落到了裴昭目中来。裴昭望着他澄澈眸子,微微一叹,原来不自在的只有他,却是自扰了。
他低声道:“你不必贴着我说话,像先前那样就好。”
“喔!”宁离这才发现,他几乎都贴到裴昭身上去了。
他跺了跺脚,将自己歪斜的身子给掰了回去,难得的端正乖巧模样。
然而尽管开口要求的是裴昭,等到宁离当真站好,失去了身边的温度,他反而生出了一种若有所失来。
直到此刻,耳边彷佛都萦绕着那般的触感,温|热的气息微微吐著,长驱直入,而无遮拦。
自裴昭长成后,气势渐深,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对他这般。
实在是太……
剩下的那几个字,连他一时也说不出来。
“宁宁,以后对旁人不要这样,你会被人说是失礼的。”
宁离本就乖乖的站好了,闻言半垂着头,“哦”了一声。
没有应,也没有拒绝,教裴昭看了,顿时生出些了后悔,直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了,惹得人不喜欢了。
“我不是那般意思,只是……”这样说话,界限全无,太过亲昵。
裴昭将他望着,末尾的几字,辗转反侧,却不得说出。
张鹤行恰恰在这时开口:“主君,早膳已经备好了,不若现在就去用罢。”
。
一张雕花桌案,上有各色汤羹菜肴,侍从持匙在侧,首先一人盛了一碗菰米茭白粥。
此外,白瓷小圆碟里,摆着些紫薯山药泥、红糖蜜豆糕,俱是用模具压成了桃花、如意一众常见形状,另有冬菇荠菜、青菜豆腐、笋丝木耳三样包子,几样小菜摆的是桂花甜藕,鸡丝豆苗,玉兰片……
裴昭素来饮食清淡,那些个小菜大多讲究的是食材本味,唯有几样糕点与糖藕口味偏甜,正是特意给宁离备下的。
宁离昨天半夜里起来了一回,被塞了个酸倒牙的小青橘,一瓣也没吃完。今天起来后,也只喝了一点蜜水,现下当真是饿了。
那菰米茭白粥的味道十分清鲜,其中的菰米对于宁离更是新鲜,顿时好奇:“这是什么?”
“俱是‘菰’。”
张鹤行笑着介绍道:“宁郎君,您看这碗中,那些细小的黑色米粒便是种子,待得长大后是白白|嫩嫩的,如笋一般,便称作‘菰笋’,乃是鼎鼎有名的‘水八仙’。如今是做粥,特意切成了片。”
“唔,竟是同一般物事?”
“可算,也可不算。能结出菰米的,并不能长成茭笋。”裴昭含笑,“‘秋菰成黑米,精凿传白粲’,宁宁看着,可还贴切。”
宁离:“……”
宁离小声说:“行之,我只想喝粥,不想念诗。”
裴昭失笑:“好罢。”
。
白腿小隼飞了来,啾啾啾啾的,接连唤了好几声,彷佛有些跃跃欲试。
宁离顿时要把这不听话的鸟儿给揪出来。
怎么就这么馋,什么都想尝?
裴昭只笑:“它若是想试试,你盛一些,凉了与它也可。”
宁离说:“那你可就合了它的胃口。”
裴昭眉间含笑:“鸟儿活泼,你让它自由些,本也无妨。”
“行之,你好惯恃它哦!”
裴昭虽然不明白什么是“惯恃”,但看宁离那摇头的语气,大抵也能猜出来,一时间望着宁离,含笑不语。
宁离:“……”
为什么要这样看他,他才不是被惯恃的呢!
。
宁离对裴昭一贯很相信,当下真的盛了一点菰米粥,凉在了旁边。想来这小隼也识得美味,竟然把浅浅的白瓷小盘给啄得见了底,彷佛还有些意犹未尽。
但这下子,宁离却不许了:“不行不行,你已经吃了这么多了,过犹不及。”
小隼啾啾两声,彷佛是要与他拉扯一般。
宁离便又给它挑了几筷子豆苗。
等到它再要吃,宁离说:“你这么小的肚子,还能吃这么多东西。”
“啾!”
白腿小隼生气的啼鸣。
一时间,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你说的不错。”裴昭道,“……饮食也要有度,的确不能让它再吃了。”
这话落下了,白腿小隼歪头歪脑,忽然将人看着,扑棱棱了翅膀,竟然是朝着裴昭飞去。
裴昭神色如常,可那小隼不偏不倚,小小爪子竟然落在了他的右手腕上。
持筷的手一顿,裴昭微微蹙眉。
“行之,它把你哪里抓到了?”宁离立刻就看了出来,“……芝麻糊,快些回来,不要调皮。”
但小隼哪里管,小隼哪里听,小隼只顾着自己快活,端在裴昭的腕上,岿然不动。
“芝,麻,糊!”宁离压低了些声音,语气里有几分催促。
白腿小隼大概知道自己再抓着下去大事不妙,终于扑棱扑棱了翅膀,飞到了宁离手边。
直到这时候,张鹤行才微微的松了一口气。他看得分明,那白腿小隼爪子落下去的地方,正是昨天夜里那白唇竹叶青尖牙楔入所在,怕是此刻,伤痕宛然。
终于将鸟儿唤了回来,宁离点了点小隼的脑袋,小隼啾啾两声,彷佛什么也没发生。
很是无辜模样。
但宁离才不会被它这假装可爱的样子给欺骗了,手一推:“自己出去玩。”
“啾!”
小隼啼鸣两声,颇有一些不舍,见宁离不为所动,终于扑棱扑棱翅膀,化作一道影子不在。
放这恼人的家夥出去了,宁离回过头,小心翼翼说:“行之,它是不是把你抓痛了?”
裴昭还道他要问什么,微微一怔,却是笑了:“……它就这么小一只,如何能呢?”
宁离一想,也是如此,还有层层丝帛袖裳裹着的呢,总不至于直接抓破了手腕。可是方才裴昭面上一闪而过的神情……总不会是假的。
是怕他担心么?
他不禁仔细将裴昭端详着,却觉得今日看来,眼前郎君眉眼温文,雅致清隽,气色比昨日更好了一些。
大概是汤山地界更暖、昨日也歇息得足够的原因罢……
宁离不禁问道:“行之,你的病现在好些了么?”
裴昭神色如常:“待得冬日过去,自然就好了。”
“这样呀……”宁离叹道,“真希望春天早些来呢!”
。
他心里存了事情,后面说不得就有些恍惚。
用了膳出来,穿过回廊,越过庭院,踏了一条小径,却没想到,道上竟然还有人在等他。
檐下一道褐青色的身影,正是晨起时见过的,那时挽着雪亮的剑花。
薛定襄听得他脚步声,转过头来,目光扫过,点头示意:“……宁世子,今天早上的事,是我冒昧,还望你见谅。”
宁离没想到薛定襄守在这里,是要给他道歉的,于是点了点头。他本想说小事一桩,不必放在心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便改了口:“薛统领,我倒是没什么……只是以后,不要随便就这样对着人出手的,总会有人反应不过来。”
薛定襄负手,淡然道:“多谢宁世子好意,不过,薛某的剑,自己控制得了。”
宁离:“……”
嚯!好大的口气?!
宁离着实是被这回应给弄得结结实实的一愣,但是再一想,眼前这位已经是入微境界,虽然瞧著有所缺损,但境界总归实打实、不是假的。如此高手,有这样的心气,好像也算是寻常?
“好罢,我也只是提醒一句,薛统领心里有数就好。”
。
小径延伸处,枝桠横斜,霜天雪地一片茫茫的白里,唯有一点玄色的影子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在。
石径上薛定襄伫立,望着那行远的身影,若有所思。
宁王府的小世子究竟如何,并不值得他看重,真正教他的,却是陛下对那小世子的态度……
见他出剑,震怒不假;见那小世子,怜惜不掩。
若果不是亲自查出一旁乃是沙州宁氏的别院,见得陛下这般态度,几乎都要教他错认。
个中种种,皆是与往日大相迳庭,从前何曾见裴昭这般温和模样?还道是这位陛下,清峻冷隽。如今只是短短时间内的瞥见,已经有些教薛定襄心惊。
他沉静数刻,目光收回,转回主院内。
裴昭正在上首,见到他来,淡淡的说:“……定襄,我听鹤行说,昨夜里是你提议,将宁宁留在这边。”
薛定襄点头:“正是。昨日宁世子深夜前来,说不得有些蹊跷,是以属下将他留下,想要查探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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