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正在边上悄悄打呵欠,没提防忽然被问到,吓了一跳,险些栽了出来,他连忙站定,乖乖点头:“回陛下,今日我见过宁施主。”
话落下,顿时感觉又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铉心扭头看过去,顿时好生不解,住持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望着自己?而且,这个问题,先前不是已经有人问过了吗?他那时已经回答了,怎么现在还要答一次。
裴昭并不曾计较他失态,只问他是怎么遇见的?
于是铉心便将过程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遭,从怎么撞见宁离、到宁离怎么离开,确认自己半点都没有遗忘。
裴昭轻声道:“你说他将你撞着了,有些失魂落魄。”
“是呀。”铉心点头,“宁施主看上去真的很伤心。”他认认真真的补充道:“我总觉得,他看上去就要哭出来了。”
。
夜风卷过庭院,穿梭回廊,是呵气成霜的凉。
岁末除夕。
分明是团圆佳节,却冷冷清清的,没有半点教人欢喜。
裴昭孤身一人坐在禅房之中,四处都静悄悄的。
目之所及,清苦简朴。这是宁离所住的那间禅房,与他并不在一处。桌上搁着一只形制古朴的灯,是那盏他送回的碧海燃犀灯。
物归原主,完璧归赵。他记得宁离很喜欢这盏灯,一度爱不释手,可如今这盏灯就搁在桌上,并不曾带走。
是忘了这盏灯,还是与他置气了?
灯边一只描金漆红的木匣,也是前一日曾见,被他拒绝,于是又送回了这边。
一切都保留成主人离开前的模样。
建邺城内,大大小小的坊市连绵成片,这是帝国的中心,大雍最繁华的地方。想要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如果一个人刻意隐藏,并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
可宁离总不至于刻意隐藏。
可宁离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忽然间影子都不见。
暗卫素日里都远远缀着的,怕的就是出了什么意外,防的就是暗中有人心怀叵测。
可从前平安无事,可这一次一个人也没跟上,一个人也没发现。甚至还拖了那么久的时间,才前来禀报。
是无意疏忽了,还是有意为之?
譬如说已经被人渗透,譬如说已经有了异心?
裴昭不至于疑,然而却禁不住生出了疑。
张鹤邻劝说道:“陛下,且放宽心一些。宁世子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在外边贪玩好耍,或许误了时间也是有的。”
裴昭身周气压低沉:“……你难道不曾听吗?他离开的时候失魂落魄,怎么可能是在外面贪玩?”
那必然是遇着什么事了!
若果要说宁离怕是伤心了,躲起来,待得想开了再出来。可净居寺内已经搜了个遍,拔地三尺也没见着人影来!
怕的却是有外人作祟,若是发生了意外,鞭长莫及。
裴昭忽然道:“九龄呢,查出那铁勒人藏在哪里了吗?”
。
萧九龄匆匆赶来,听见传唤,立刻点头:“陛下,查出来了,解支林藏身在翠灵寺里。”他心知那地方,恐怕裴昭并不曾听说过,当下解释道:“是建初寺后的一座小庙,住持是个胡僧。”
铁勒唯有这么一位入微境,况且前线传来消息,铁勒王庭中,解支林已经许久不曾露面。
如此,当日滁水河畔,前来刺杀之人究竟是谁,已然呼之欲出。想来是那番邦的国师,暗地里用了奇诡秘术,强行将境界提升至无妄。
京中几位入微境界的高手,踪迹方位皆在萧九龄心中。唯一的例外,就是这从铁勒潜入的解支林。
萧九龄前些日子已经查探过,顺藤摸瓜,找到了翠灵寺一处。解支林自以为藏身隐蔽,实际上早就落入了奉辰卫眼中。只不过是为着防止打草惊蛇,又怕坏了陛下别的谋划,是以才暗中不动罢了。
他道:“翠灵寺的胡僧住持平日都深居简出,只遣了个沙弥在外行走。昨日忽然去了城西一家名为‘济春堂’的药铺,恰巧大安宫里也去了人,上皇身边唤作冯英辰的那个,乔装改扮去了,在那铺子里呆了约有一炷香时间,一前一后出来了。”
裴昭神情不变,眸中却现出了几分讥哂。
他早知铁勒商队入京,与上皇有脱不出的干系,当时按下不发,到底还是存了几分退让之意。孰料在他砍了滚滚人头之后,上皇却仍旧与铁勒人私下往来,着实是得寸进尺,咄咄逼人了。
裴昭微一冷笑道:“哦,这又是筹谋什么?嫌解支林当日失手、没取得朕性命,劝他再接再厉、早日得手么?”
萧九龄与张鹤邻两人,侍立在此,这时连话也不敢再说。
仁寿十四年宫变之后,上皇移居大安宫,颐养天年。当年犯上作乱、逼宫夺位的是陈王、韩王,知而不报、装聋作哑的是齐王、魏王,平定叛乱、清澄宇内的乃是太子裴昭,但上皇不去怪罪魁祸首,反倒是将裴昭恨上了。
大抵只有千里之外流放的齐王,一团娇气空有皮囊的魏王,在上皇眼中才是真正的至亲骨肉。
至于旁的皇子,何曾入过他眼中?
前些日子,上皇曾令内侍去召过宁离,只不过半途被裴昭拦住。后来他藉故将宁离拘入净居寺里,于是上皇的召见也不了了之。
倘若此次从中作梗的是上皇……
忽然间听得有振翅声,萧九龄得示意后开窗,取下飞鸽脚上信筒。他展开筒中纸条,扫过其上字迹,脸上霍然就变了:“陛下,那解支林乔装改扮、暗中下山,如今甩脱了暗卫,不知去向。”
萧九龄忙不叠请罪,裴昭面色却平静得很:“不怪你们,解支林是入微境,底下人跟不上也是寻常。”转而问询道:“家宴结束了么?”
张鹤邻微愣,答道:“还不曾。”
裴昭点头道:“甚好,那便请上皇在凤光殿暂居几日,朕有话要与他说。”
59.2.
天地之大,何处又是他的落脚之处呢?
宁离也不知晓。
他浑浑噩噩的走在街上,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从来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长街上,竟瞧不见半个人影,所有的喜眉笑眼、和乐团圆,都在那院墙后、家宅中,不向这零落世间,透露出一星半点。
茫然中停下了脚步,恍惚间抬起了头,瞥见顶上斑驳掉色的牌匾,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宁王府外。两侧的石狮子历经风吹雨打,已然满是沧桑痕迹,青苔生满了底座,灰色的石雕不复最初的圆润讨喜。
宁离站在台阶下,迟迟的不曾迈步上前。分明一使劲儿就能推开大门,亦或是悄悄纵身便能翻过院墙。此时此刻,有千万种方法可以进去,然而他脚步踟蹰着,犹豫着,却许久不曾有动作。
怎么偏偏就走到了这里来?
宁王府,这是沙州宁氏在京中的府邸。
他来建邺之前,曾经听阿耶提起过,说这地方许久不曾住人,也不曾修葺,大抵已经是荒废了。日后他来了京中,若是想住进去,便先令人去整修捯饬一番,也是使得的。
但阿耶大抵是对这府邸没什么意趣,随口说起时,语气也是淡淡的。
是以入京之时,宁离也并不曾想过住到这里来。阿耶提前遣了人去打理,他便直接去了山间的别院,院中有山有水有风月,他觉着没有哪处不好。
姚先生应是在别院中等他,早早地也托人传了话,自己会在净居寺待到今日再回去。然而这个时候,他却不敢再往别院中去。然而他已经走到了宁王府的石狮子前,竟也不敢进去。
不知是怯,是怕。
元熙帝将这座宅子赐给了当年的宁王世子,宁复还,牌匾上剥落的粉漆,依稀见得“宁王府”三个大字。
若果是宁氏子弟,入这府中,理所应当。
可是……
宁离怔怔的站着。
他当真是宁氏的传人吗?
。
姚先生知道吗?
幼时在沙州城主府中常见,姚先生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不是小郎君长,便是小郎君短。府上那一众幕僚,见着他时也是宽和有加,没有一个表现出异样。
彷佛他生来就是宁王府的世子,沙州未来的主人。
所有人都演着这一场大戏,只有他被蒙在鼓里。若非此次在建邺城中的意外遭遇,恐怕他永远也不会发现。
归猗……
元熙佛会,春归建初。
宁离轻轻地念着这个似陌生、而又频频出现的名字,电光火石间,终于想起,第一次听见,究竟是在哪一时。
。
建初寺。
岁末年终,今日难得的给僧众放了假,允许去玩耍些时候。
知客僧心想如今回殿,正好还赶得上年饭,今日的菜色要比平常丰盛一些,纵然他不重口腹之欲,但小小的祭一下五脏庙,大抵也是可的。这般思忖着,转身却发现道旁不知何时立着个人影,他只道是来迟的香客,便道:“这位施主,今日时辰已过,若是要上香,还是请明日早些来罢。”
那人却像是不曾听见一般,反而上前一步。
知客僧一抬头,发现那人面貌竟然是从前见过的,好不惊讶:“宁离师兄?”
只听宁离问道:“这位师兄,五惭大师在何处?”
知客僧如实答道:“五惭师叔去国远游,昨日刚离京。”
宁离喃喃道:“是么?可五惭大师不是不久前才归京么?”
知客僧挠了挠脑袋:“师叔一向喜爱云游,每次回来都不会待多久,这番已经算是长的了。”
宁离又道:“那五愧大师呢?”
知客僧道:“师父正在后殿。”
旁人问,他或许也不会回答,可是这位师兄他记得清楚得很,虽然是带发修行,但乃是归喜禅师亲自带来的。何况,师父、师伯也对他喜欢得紧。
知客僧还想再问一下,师兄怎么想起这时候来建初寺?莫不是决定放下那三千恼丝了。结果一晃神、眼前一花,竟是人影子都不见了。
。
五愧抬头时,却见那半敞的窗外,幽幽正有一人影站着。他心想是哪个沙弥,不去做功课也不去玩耍,竟然跑到这里来。再一看,却是一头青丝入眼,伴着张清灵秀美的面孔,微微一讶,原来是 宁离。
宁氏的小世子,五愧心中原本就甚是喜爱,只是人家不爱入这寺里,他也总不能把人捉来。今日不知是哪阵风把人给吹来,既然自己送上了门,那可千万不能放过了。五愧顿时面上带笑,方要开口,却瞅着宁离神情,有些落魄恍惚似的。
他心中一动,便要上前。
却听宁离开口:“五愧大师去过沙州吗?”
五愧微微一愣,答道:“不曾。”
宁离幽幽注目于他:“那大师的师兄去过吗?”
五愧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他在寺中辈分甚高,师兄唯有一位,当下答道:“五惭师兄曾云游四海,沙州乃是佛门重镇,自然是去过的。”
这答案并不出宁离所料,他默默点头,却道:“那另一位呢?”
五愧不解其意。
宁离开口道:“大师那位名唤作‘归猗’的师兄呢?”
五愧不妨他忽然提起,一时间面上怔愣,恰恰宁离紧紧将他盯着,不错过半分神情。
宁离道:“大师说我小时候,还亲手抱过我。可大师从前并不曾去过沙州,我也是第一次来建邺……您又如何见过我?”
五愧听得诧异,脱口而出:“你便是在京中出生的,宁王从未与你说过吗?”
那话语将将落地,五愧登时间醒悟到不妥。眼前这小世子既然从不知道,那定然是宁王有意隐瞒,不教宁离知晓。这一直都好好的瞒着,定是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才教宁离杀上门求证。怪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呢,偏偏他先前也没有想到半点……
唉!
五愧顿时心中大喊不妙,他怎么就做了这个捅破窗户纸的人!
他只盼宁离不要追问下去,可是话已经出口,却由不得他了。
。
宁离思维前所未有的敏捷,将入京后所闻所见,串珠成线,他想起第一次登门时,在《春归建初图》外,听见的一声叹息,一声朗笑。
原来那时两位大师,见他时就已经有异样,只是他半点未觉。
宁离道:“大师第一次见我时,就将我当做了别人。”
五愧不假思索:“是我老眼昏花。”
“是么?”宁离微微一笑,“后来归喜禅师带我来建初寺,大师又给认错了。”
阿弥陀佛!
五愧心道,再一再二,总不能有再三,这一遭他不就是没有认错?可是这话他想想也就罢了,怎么能说与宁离听。五愧咳嗽了一声,道:“垂暮之身,年老体衰,难免眼睛看不清了。世子青春正茂,想来是不懂得我等苦恼的。”
宁离并不与他分辩,只道:“是么?可大师还断定我一心向佛,极有慧根。那次佛会,将我带去诵经,也十分欣慰,后来还教我去宝塔上挂灯。”
真要说起,这一桩桩的,破绽重重,半点未掩。
五愧连忙道:“那你就想错了。我只是念着沙州乃释家重镇,仙岩寺香火鼎盛,不输于建初寺。想着你身为宁氏世子,定然对此也精通罢了。”
……听着彷佛有些道理。
宁离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了,五愧大师,佛法高深,我是一窍也不通。我在家中十七年,我阿耶从未教我读过一卷佛经,便是佛寺,也从来不去的。”
五愧眉毛顿时扬得老高,怒火上涌,一声大骂就要出口,都窜到舌尖了,又见眼前人一瞬不瞬将他盯着,醍醐灌顶赶紧吞了回来,道:“哦,竟有如此之事?大抵是宁王不通佛理罢,这也是有的。”
可他那欲怒又止的神情,已经悉数被宁离收进了眼底。
那样真切,不带有半分作假。
怒火是因为他,还是因为……阿耶?
宁离慢慢地说:“是呀,明明我阿耶与您的师兄归猗是至交好友,怎么连一卷佛经也不读……一次故人也不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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