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略略收拾了分心绪,问道:“查出来了么,他府上那个姚光冶,究竟是什么人?”
张鹤邻答道:“俱已查过了,那姚光冶是湖州人,自幼饱读诗书,元熙三年杏榜夺魁,后来殿试上被元熙帝亲自点为了状元。元熙十六年,宁王大破西域,元熙帝龙颜大悦,遣使臣前往,赐下美酒甘泉,雕弓宝剑,姚光冶便是当年的使臣……后来因为牵扯入了贪污案,获罪下狱,革除功名,辗转流落入了宁王府。”
“是宁王将他搭救了?”
“正是。姚光冶在狱中受尽折磨,身体坏了,宁王入京后,听闻此事,便向元熙帝求情。他原本就极得元熙帝宠爱,顺利将人带到了府上,只教人好好休养,并不让他做事。但姚光冶心中感恩,只怕拖累宁王,伤愈后便去了建初寺……奴婢还打探到一节,当年老宁王暴病,宁王离京之时,他并不曾跟随在一路,但一年后,却离奇出现在了沙州。”
裴昭心下瞭然。
难怪,宁王与他有大恩。
他想起自己听归喜禅师说旧事时,心中不解的那一通关节。归猗在净居寺中幽囚,如何辗转联系到了五惭大师?
原来,竟是在此处了。
76.3.
开年后便要上朝,诸般事宜有条不紊进行着,风平浪静,无波无澜。
上皇自年节宴后便抱恙,风热侵身,如今在病中不起。而魏王裴晵则又重回了府上,如今在崇文馆进学。而还有两遭,原本在崇文馆的杨氏世子被皇帝一纸令下调去了奉辰卫,而那一度触怒君王、皇寺思过的宁氏世子终于领了差使,亦是被调入奉辰卫。
天子赐居于千里阁。
顿时世家之中,一片哗然。
朝上有人进谏、外臣怎可栖于宫中?当即惹得龙颜不悦,受了发落。
立时便有人抬出旧例,元熙帝时,当时的宁王世子便也赐居于千里阁。陛下不过是效仿元熙帝行事而已,又有什么可指摘的?
经此一事,人人皆知,陛下跟前,又要出一位炙手可热的红人。
奉辰卫中,各家子弟摩拳擦掌,只想看看这宁氏世子究竟是什么人物?毕竟他那恶名甚响,家世又甚隆,前番才受了罚,如今又得了宠。然而左盼右盼也不曾等来,再一打听,原来人家是被直接放在天子跟前伺候了。
等来等去,也只等来了叙州杨氏世子杨青鲤,这一位听说是与宁氏世子交好的,可人瞧着笑吟吟的,嘴巴倒是紧得很,与他打听,是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而在这一石惊起的波澜里,建邺城先迎来了另一拨人。
铁勒使团进京了。
据传年前便已动身,只是路途遥远,如今才堪堪赶到。铁勒王子雅苏献国书于御座前,当晚,陛下设宴于文思殿。
。
式干殿里,裴昭含笑问道:“宁宁去么?”
“去,为什么不去?”宁离好生疑惑。这宴会,依照着他的品级,应该也是能有一席之地的罢?他可是宁王府的世子!
此时这本该在天子跟前侍奉的小郎君,正靠在榻上看着游记,旁边菓子、饮子一应俱全,还有只白腿的鸟儿,细声细气,啾啾鸣唤。
俨然是冬日熏暖、浮生偷闲好光景,哪有什么要去伺候人的模样。
“我还道你不喜欢这些热闹。”裴昭低笑,“你从前连入宫都不愿,这奉辰卫也不怎去。”
“哪有!我点了卯的好罢,只是他们都不在,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宁离振振有词。
他去奉辰卫点卯的那日只有大统领萧九龄在,原来其余人都被派了出去,也不知是有什么差使。难道还要教他在原处等,等那些个奉辰卫回来,和他们好生寒暄一番?
他可是要在御前侍奉的,怎么能把宝贵的光阴浪费在等同僚上边?
于是心安理得的就回了来。
裴昭失笑:“你去了这些日子,怕是一个人也没认得。”
“青鲤不算么?”宁离只挑他的漏洞。
“教你去见崇文馆的先生,你一个道理也说不出,怎么在我跟前,歪理就这么多?”
宁离“哼”了一声跳下榻:“不与你说了,我要去赴宴了。”
一群内侍赶紧上前,替他换上世子服,裴昭哪里不知道,这是逃避着崇文馆呢?宁离躲懒得很,如今在他身边,也是教他亲身见识了。书斋中的游记都换了好些拨,还被宁离挑剔,这里不对,那里错了。说起山水之事头头是道,可要是教他去读那些经文讲义,不必说,立刻便是头痛了,手疼了,字也不认识了。
他生得就是这么个闲散性情,又有谁舍得将他拘着呢?
倏尔见得人自殿后转出来,一身大红麒麟的世子服,束着白玉冠。那翩翩少年身形俊挺,神采烨然,流转间顾盼神飞,竟不知是天上哪家小仙君,下凡到了天子明堂前。
一见得他,明眸焕彩,展颜一笑:“我先走啦!”
裴昭留在原处,目送他轻快走远,唇角不觉亦微微上扬,吩咐道:“去,使个机灵的跟着。”
早有内侍随侍了过去。
。
宁离走到文思殿前,脚步忽然间一停,只见得那大殿内两侧,案前早已是人头攒攒。原来是他来得太晚,这个时候,宴上所有人都到齐,竟然只剩下他一个。
满殿王公,俱是正襟危坐的等着,谁知来的不是陛下,却是他?
宁离:“……”
他还能做甚?
自是昂然进殿去,大步走到自己的位置前。
那也好找的很,除却上方的天子御案,如今空着的便只有一个。
宁离翩翩地到了自己桌案前,跪坐下|身,随意的打量过对面王公。
甚好,甚好,一个相熟的面孔都不见。
这也是寻常。自进京后,他在山间惫懒了那么久,谁家的帖子也不接,谁家的宴会也不去,若是这般还能识得许多人,那才是古怪呢。
忽然间有动静,原来是宗亲那处有人回过首来,宁离终于见得个不算陌生的,却是个粉|腻样貌、鱼目混珠面孔,裴晵簪缨佩玉,朱唇含笑,殷殷地朝着他举杯,一副甚是亲近的模样。
宁离只觉得大倒胃口,他立刻撇开视线,听得低低嗤笑,顿时微微侧首。原来杨青鲤就在他下方不远处,只是刚才不曾注意到。
“怎的现在才来?”杨青鲤低声问他,“我还道你又懒性犯了呢。”
按理他俩不该坐在一处,其余那些入了奉辰卫的王侯子弟都在更下面一些,这里离天子御案已经很近了,周围都是些叫不出名的宗室。
“沾了你的光。”杨青鲤道。
宁离:“……”
其实亦有许多人在打量他,这也是宁王世子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都道他是顽劣性子、恶名在外,如今一观,神容俊秀,行步如飞,风仪潇洒,倒是教人眼前一亮。
边上亦有人窃窃私语:“那便是宁王家的么?”
“可不是?圣眷盛重,如今正住在千里阁呢。”
宁离只当自己没有听到。
这十个里面有八个在打量他,剩下还有两个悄悄地看。宁离甚是无聊,含笑着,一个个点头看过去,他自落落大方,倒有人惊惶失措,便见那神色各异,有人惊喜,有人亲近,有人不悦……当真是世间百态了。
忽然又觉察到一阵目光,凝若实质般,紧紧将他盯着。宁离侧目看过去,发现正是个头发蜷曲的胡人少年。那少年瞧着年岁不大,清秀面容,一双茶色猫儿眼黏在他身上,那里间的惊喜与热切几乎要满溢出来。
宁离有点儿发懵。
“……那谁?”
“你说的哪个?”杨青鲤凑在边上,悄悄看着,“那个卷头发绿袍子的吗?那是铁勒的二王子,唤作雅苏,就是如今这次来献国书的那个!”
他自满腹纳闷儿,浑然不知,那侧少年的心中,已经掀起何等滔天巨浪!
。
天子设宴于文思殿,雅苏为宾客,自然是早早来了。眼见着案几前都坐满了人,唯有一方还空着。他原本还道,那说不定是大雍上皇的位置,谁知来的却是个风神绝丽的少年。
那少年眉间含笑,神采莹然,绯红衣袍愈衬容光慑人。雅苏呆呆地将人望着,与记忆深处的笑容对上,直到皇帝来了、三呼万岁,竟然都还在失神。
周围听得些窃窃私语,似乎那少年也是第一次出现,他隐约捕捉的些字眼。
侧身示意,悄悄问宫人道:“那是谁?”
其实又何须问,那答案早已浮在水面上。宫人道:“那位么?那是宁王世子哩。”
原来是沙州宁氏。
入京前早早使人打听过的,据说这位宁王世子是陛下|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十分得陛下宠爱,甚至在宫中都赐了居处。
只是雅苏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竟然会在建邺遇见。
他喃喃道:“……原来他是宁王府的郎君。”
。
那宁王世子显然与他下方浅紫衣袍的少年相熟,两人时不时说笑。那一个雅苏之前是见过的,知晓他是叙州杨氏的世子,如今亦是在奉辰卫当差。
他悄悄看着,见后侧有宫人不动声色上前,摆上了酥酪,想将酒壶撤下,却被制止。宁王世子似乎不允,宫人为难了片刻,不得不退下去。过了会儿,又端了好些饮子来,放在宁王世子案上。
那红衣少年似乎有些气性,朝着上首瞥去一眼。
他在看谁?
雅苏顺着他目光移去,正见着了御座上的君王。雍帝似乎在蹙眉,那神情彷佛是不允,又有劝说意味。直面天颜乃是大不敬,若非顺着宁离目光雅苏绝不会看,便在这时,那位陛下轻轻投来一眼,眸光锋锐。
雅苏悚然。
第77章 桑落酒 东君大人
77.
那威仪迫得雅苏抬不起眼,立时便不敢再看,登时想起白日进献国书时光景,说不得便冷汗涔涔。
帝王显然甚是宠幸这宁王世子,宫人来退、进出,无声且妥帖服侍着,天子案前的佳肴,悄无声息出现在少年世子案上,酒,却是不许多喝的。
雅苏无意间窥得这一桩隐秘,悄然而心惊。
他隐隐然间觉著有几分不对处,那不像是天子对宠臣,然而具体错在何处,却又察觉不出。
那少年世子在筵席上也没有坐多久,显然是不耐烦了,转身便要出殿。宫人不敢阻拦他,只是眨眼间,人便不见了。
雅苏心里微微着急,明知此时不是好时候,仍然按捺不住自己,悄悄退出大殿。他满心满眼都要追逐那身大红的影子,未想根本不曾看到,心里顿时有些慌。
这是去了哪里?
宫人沉默,自然是不会给他这一介异族王子指路的。
雅苏略略忖着些,他定然是不耐烦这觥筹交错,想要躲着些闲。便抓住人问道:“从哪处可以去湖边?”
宫人与他指了路。
飞阁流丹,碧瓦朱甍,霭霭烟波掩映里,廊亭深处,正见一抹绯红颜色,那独自饮酒的少年,不是宁离又是谁?
雅苏难以抑制心中的喜悦,快步过去,欣然道:“恩公大人!”
。
宁离原本是躲闲才到了芙蓉池边,他不耐那些繁文缛节,今儿一早已经消磨了耐心,如今在这八角亭中自斟自饮,也算酣畅自在。
只是这桑落酒,滋味还是寡淡了些,比不得从前在家中喝的,辛烈辣人。
这时他听见一道陌生脚步,正是朝着他靠近的,不知是谁寻来了此处。宁离微微挑眉,心想不若跃身避开,只可惜了这清静的好去处,哪知那人一开口便是一生激动的“恩公大人”。
宁离惊得手中的酒壶都晃了晃。
他似乎没有在建邺出过手、救过人罢?
转过头去,正见得身青绿衣袍,穿着的是个头发蜷曲的少年,一双猫儿眼满怀喜悦的将他望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那少年凑到了他跟前来,小狗一样,巴巴地将他望着。忽然从领口里扯出一圈狼牙坠子,在他面前晃晃:“您看这个!”
茶色的眼眸,森白的狼牙坠,可怜极了的神情……记忆中终于翻出来个小孩,和眼前的异族少年对上。
宁离摆了摆手:“不要叫我恩公大人。”
“恩公不喜欢这个称呼吗?”雅苏有一些失望,过了会儿又兴高采烈起来,觉得自己领悟了他的意思,“都听您的,东君大人。”
宁离:“……”
宁离一口桑落酒才将将含到口里,这一下子直接给喷了,差点没给呛着气:“也、也别这么喊……”
也不行?
雅苏生出些困惑不解,他心想,这个名字很美、很好呀,就像天上的太阳,灼|热,向四处遍洒光芒。
他就是曾被那光芒眷顾过的一个。
可见着宁离猛烈咳嗽的样子,好像不太想让人这样称呼他。雅苏犹豫了一会儿,试探道:“……那,世子大人?”
宁离:“……别叫我大人!”他这才多大呢!他记得眼前这少年,年岁与自己也差不了多少罢。
雅苏小心翼翼道:“世子。”他观察宁离的神情,自觉这一次终于用对了称呼,忍不住又轻轻念:“世子,当时您救下我就离开了……我没想到,原来您是沙州宁氏的世子。”
宁离“唔”了声。
他那时一时心起,在商道上随意救了个满脸惊恐的小孩,也不知道那就是铁勒王幼子呐?
当时眼前这少年不过十三四岁,呜咽着说,是被家中兄长追杀……
唉,怎么又是一桩家产争夺大戏啊!
还是沙州好,没争端,没烦恼。
然后他又想起如今将自己烦恼的这一桩,于是更加想要叹气了。
宁离又喝了口桑落酒:“看你的样子,回去后过得还成?”
雅苏点点头:“您当时守着我,直到我父王的护卫来,他们将我送回了王庭。我哥哥不敢承认这件事,但是父王都查出来了,将他好一顿责罚。这一次父王教我入京,大概是要我留在建邺的。”他简短的叙述了一番,禁不住生出了好奇:“您呢,世子,您如今怎么也在建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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