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离“喔”了一声:“如今我在奉辰卫当差。”
雅苏纵然早就使人打听过,可如今听他亲口承认,还是震惊非常:“您贵为东君,怎么还会在宫廷里当差呢?!”
宁离:“……”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得劲儿呢?
宁离摆摆手:“别提啦!”
他其实也颇有些惆怅的想,他当时怎么就鬼迷了心窍,答应了裴昭呢?
如今虽然不用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但多少担了个奉辰卫的名头,就算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时不时要过去点个卯。更不要说,萧九龄时常看他那眼神,简直是看得毛毛的……
雅苏仍然不能相信:“我只是没有想到,您居然当真会入京。我以为您这样的身份地位,是定然不会来建邺的。”
“唉!”宁离也叹了一口气,“我何尝想到了呢?”
这时节,湖上有风吹过,听见水波荡漾,宫灯晃动,枝叶摇曳。
一阵阵婆娑光景。
雅苏同情道:“建邺定然是不如沙州好的。”
宁离喝了口酒:“倒也不能这么说。”
依照他的身份,其实……其实这铁勒小王子说的也没错,这差他可以不当,甚至这建邺他都可以不来。从前各地世家、王侯子弟入京,其实是有些为臣为质的意思,左右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侍奉君王也十分合理。
但没有哪一个会像宁离这般。
生了是王侯世子的身份,偏偏还没到入京的年龄,便已经臻入无妄境界。
他已然是大宗师。
谁敢教大宗师贴身侍奉?谁又有那个能耐、可以消受?
怕是说出去奉辰卫、武威卫便如临大敌,怕是朝臣武将听了,一口气哽得都要续不上来。
大雍立国后不久,曾有番邦出过一位大宗师心怀仇恨,悄悄潜入意图刺杀,勾结逆党犯上作乱,很是掀起一番腥风血雨。谁知那时的皇帝也是位不世出的高手,可怜那大宗师,被千刀万剐淩迟处死,可怜那番邦,也被铁骑踏遍,直接从舆图上抹去了。
故事听着皆大欢喜,但倘若太|祖没有那般超绝的武力,那结果如何……是很难想像的。
后来大宗师就不轻易来建邺了,谁想平白惹猜忌和争端呢。
宁离那时也不想来。
但阿耶惆怅许久,还是不曾拒绝使者,师父封了他的修为,说他修为要圆满,最好将人间一一体验过,竟然也希望他来。
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入了京,又稀里糊涂的当了差。
。
那亭子宽阔的很,雅苏也坐到了栏杆旁,少年唇角天生上扬,茶色的猫儿眼里,满是亲近与好奇:“世子,奉辰卫好玩么?”
宁离摇头:“不好玩,千万不好玩!”
雅苏喃喃道:“我都打听过了,入京之后,如果得了陛下垂怜,便可以依照大雍惯例,去崇文馆或者奉辰卫。我父王已经向陛下恳请了,也不知我会被指去读书,还是去派去当差。”
宁离看他这愁苦模样 ,和自己入京那时也差不离,于是问道:“你想去哪一处?”
雅苏悄悄瞥他,欲言又止,也是个失落模样:”虽然父王从小就给我请了先生,但是教我读书,大抵是不成的。我怎么能和这些王公贵族子弟比,他们读了那么多年书。”
宁离:“……”没想到这也是个学不下去的。
宁离道:“那你有什么打算,你说说,我姑且听听?”
雅苏顿时兴高采烈起来:“世子,您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不然您与他说几分情,教我也来奉辰卫罢?”
宁离:“……”
宁离震惊:“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雅苏笑嘻嘻道:“那肯定是有的,今天我悄悄观察,陛下一直将您看着,关心得很呢。况且,您便是去把薛定襄、萧九龄这两人都踢了,把武威卫、奉辰卫两把统领的椅子抢过来做,也是使得的。”
宁离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雅苏唇边还勾着,浑然不解,难道他说的有哪里不对么?
宁离道:“你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小心被人听见,参上你一本,到时候有的你好果子吃。”
雅苏如同小鸡啄米般点头。
“以后不许说这话了,听见没?”宁离叮嘱他。
雅苏连连点头,若有所思,恍然大悟:“是,我知道了,世子不想别人知道你身份,我以后定然守口如瓶,不往外边说。”
这会意好像也是个不太好使的。
罢了,罢了,宁离敷衍的点点头,差不离就行。
“世子。”雅苏唤他。
“作甚?”宁离瞥了一眼。
却见雅苏神秘的眨了眨眼,悄悄地掏出了一壶酒来:“我看您在席上没有喝得爽快,于是带了壶给您。”
宁离顿时精神大振:“孺子可教也!”
。
那小王子得了他的允诺,听他说要一个人再吹一会儿风,喝一会儿酒,于是体贴的转身,高高兴兴的去了。
宁离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个眼力见,一时间哭笑不得。
若雅苏是一只小犬,只怕是得意开心着,尾巴都要翘了起来。
他喝了口雅苏带来的酒,甚是惬意,禁不住也翘起些笑容。
他还是很喜欢这般感觉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尤其是看见自己救下来的人过得也不错,没有被追杀的阴霾,认认真真为未来筹谋,那种满足感便更强了。
隐约间彷佛又听见脚步声。
难道是雅苏去而复返?
宁离又辨出来,这次是自己熟悉的节奏。
宁离又喝了口酒:“行之?”桑落酒并不烈,但他连饮两壶,面上已然泛红。
本应在御座上的君王不知何时来到这湖畔,正静静地将他望着,神容端雅,清华高贵。
“宁宁似乎与那铁勒王子相谈甚欢,是一见如故了么?”
宁离心道,他救过雅苏这件事,好像也不适合这时抖出来,不然又要被追问好多,于是含含糊糊应了。
裴昭面容隐在夜色里,只觉着彷佛是有些晦涩的,过得些许时候,微微一笑:“果然是少年情谊,一见而生了。”
第78章 蟹粉灌汤包 肌肤温热,有若上好的羊脂软玉
78.1.
这话听着好生奇怪,怎么觉着,不像是裴昭平日里语气。
宁离禁不住抬头要探寻,起身时晃了晃,被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扶住。
温|热的吐息落在他耳边:“宁宁醉了。”
宁离哼道:“我没有。”
裴昭握着他的手臂,心中只道,那些个醉鬼,便从来不肯承认自己喝醉的。
忽然间,听到“啾啾啾”几声,细|嫩|脆脆。
怀中面颊晕红的小郎君便笑开:“芝麻糊?唔,你倒是会找……去,这个你不能喝。”
那白腿小隼冒出来个头,似乎试图去就宁离盏中的酒。但宁离自然是不会与它喝的,周旋了会儿功夫,便见得宁离手一扬。余下的桑落酒,悉数倾洒入了湖中。
粼粼波光,映着连绵宫灯,摇曳如锦。
小隼呆了呆,忽然生气,竟然是要啄一下。
只是却没能啄的下去。
被人大袖轻拢,一阵风来,珍珠似的身体便不由己的偏到另一侧,哪里还啄的了人?
宁离忽然支撑着要起来:“行之,如今你不能动武。”他已经问过了李奉御,更何况,便是宁离自己,又哪里看不出来?
裴昭随意道:“只不过用些巧劲儿,不妨事。”
他垂下手,仔细擦拭过少年面上的水痕,因为那鸟儿作怪,竟是溅出来了几点。
宫灯漫过水波,映得绯红衣袍生出圈圈涟漪,相触的肌肤温热,有若上好的羊脂软玉。
宴上喝了一壶,后来离开时又悄悄顺走了杨青鲤那壶。裴昭眼尖瞥着栏杆一侧,那空壶又是从何处来的?桑落酒后劲甚大,初时不觉,其实绵长得很。这三壶酒下肚,只怕人都糊涂。
但这时要与他说……却是说不通了的。
裴昭道:“今晚还要出宫么?”
宁离懒懒道:“不想动了。”
建春门外宁王府的旧宅是不曾修葺的,宁离只说自己不喜欢那一处,裴昭顺着他来,也不想违拗他的意思。只是城中宁王府并无私宅,裴昭说自己旧时有几处院子,也被宁离拒了。如此这般,再要出宫……竟是要打马出城,去山间别院歇整了。
那也未免路途迢迢。
他心道不若自己再赐一处宅子,只是选址在何处,得好好计较计较,断不能离宫城太远,最好是便于进宫才是……
裴昭道:“喝够了么?喝够了便随我回去……一个不瞧你就悄悄喝这么多。”
宁离眨眼起来,嘟囔道:“我只是脸上红罢了,你去沙州问问,谁不知道本世子千杯不醉?”
裴昭根本不信他鬼扯,凉凉将他看着:“哦?你敢当着令尊的面喝这么多酒?令尊舍得?”
宁离:“……”
这话说的,沙州人人酒量都十分可观的好罢!
只是被裴昭那样盯着,宁离撇嘴:“你怎么和我阿耶一样,行行行,你们说的都对。他也不许我多喝酒。”
宁离心里怏怏,心想就喝个酒罢了,还是这么绵软的,竟然也不成。眼见着裴昭似乎要送自己回去的架势,干脆一挥手:“回宴席去罢,上边儿的皇帝不在了,他们不找你么?”脚下抹油,一溜烟的跑的不在。
裴昭无可奈何,吩咐道:“世子今晚喝了酒,教人仔细伺候些。”
张鹤邻自然是称是的。
帝王在上,宴席间众人不免拘禁,也是天子离席后,这才热络松快。
然而裴昭又怎知,出来会闯见这样一幕光景。他站在湖边,凉风习习,心头不知怎的,却想起来雅苏看宁离的那个眼神。
那样的震惊,又那样的喜悦。
不仅仅是在这湖边,而是更早,在那宴席上。
铁勒王的小王子,显然,也是一位藏不住己身情绪的主。
当时的神情,只怕不是一见如故,而是有旧,彷佛故人重逢的惊喜。而宁离目光淡淡,半点没有认出来,显然是抛之脑后了。
也幸好没有认出来。
若是宁离也认了出来,和那小王子欣喜叙旧……
裴昭自忖,大抵是没什么好气性的。
78.2.
宁离沉沉的睡下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天亮,他拥着被子,身体懒散散的,不大想起来。听见外边轻微脚步声,似是宫人在小声交谈。
“世子还不曾起来么?”
“昨日宴上喝多了酒,怕是困倦的很。”
“……”
窸窸窣窣动静,似乎是回禀了,没有人敢进来惊扰他。他算了算日子,今天彷佛应该去奉辰卫点卯?但他也不是日日要去的,干脆明日再去罢……
就这么想了会儿功夫,忽然又听见外间脚步,这一次他听了出来。连忙要往后仰做些个假睡样子,但是一想自己装睡作甚?片刻已见得帐幔被掀起来,搭上的手修长如玉。
宁离眨巴眨巴眼,与来人对望。
裴昭还道他昨日喝了酒、如今仍睡得昏沉沉,哪知掀开帐幔,正对上少年睁大眼睛,浓密眼睫扑闪,那神情好生无辜。
安心之余,不免又有些好笑,裴昭在他一侧坐下:“既已醒了,何不起来?还赖在床上作甚,须知一日之计在于晨……”
宁离这是头一番被他捉住,没想着还有这样一堆大道理,眼瞅着说不定还要念下去,连忙打断了:“是是是,我知道,我立刻便起来。行之你不去上朝么?可别误了时辰。”
裴昭轻轻瞥他。
倒是没说话,出了去,自有内侍进来伺候他洗漱更衣。
他从里间出去,心想这时候裴昭应当已经走了罢?应该不会捉住自己再教诲了,哪知正见着人在外间坐着,随手翻阅着案上的书卷。
宁离小声问道:“陛下不去上朝么?”
张鹤邻辛苦地忍着笑:“陛下刚从前朝回来,听闻世子还未醒,怕是昨日喝多了酒,赶紧来瞧瞧,是否要请医官哩。”
宁离:“……”居然都已经下朝了!
早膳已经摆了一桌,俱是膳房用心做的,糕点粥汤,时鲜小菜,日日变换着,没有重复的花样。纵然窘迫了一阵,但很快也被抛到了脑后,完完全全的沉浸入了这美食之中。宁离夹了一筷子蟹粉灌汤包,吃的正香甜,察觉到一道目光把自己看着。
宁离疑惑道:“行之?”
裴昭端详他,刚洗漱完的小郎君,脸颊白里透红,剔透得桃子也似,彷佛掐一下都能留个印,满意道:“不错,气色果然好了些。”膳房果然用了心。
宁离顿时也无奈:“就那么点儿小口子,也用得着补气么。”
他想起来雅苏的请托,于是给裴昭说了一番。
裴昭笑盈盈将他看着,没有说允,也没有说不允,只道:“宁宁倒也学会给人走后门了。”
宁离:“……”
旁余宫人俱低着头,觉得这话听著有点子心惊的,宁离倒半点没察觉:“我也就只是一说,成不成当然是你拿主意,又不是定要将他塞进去。”如果为难,他回绝了雅苏便是,这点子轻重,他还是知晓的。
裴昭道:“那依宁宁之见,他能进奉辰卫吗?”
宁离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摸过他的根骨,怎么能直接论断。”
这话说得有一些老气横秋,使得裴昭都莞尔,一时间却想起来,那时在山间别院,自己将萧九龄派去,给这小郎君判断资质的旧事。那时宁离还满心不愿,萧九龄也只胡诌了些资质甚佳、浑然天成的话,来哄骗眼前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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