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离捏着水晶樽:“陵光不会输。”
什么叫做不会输?方才他问乌兰撒罗和时宴朝的时候,宁离说时宴朝赢不了,可这时他问乌兰撒罗与斛律陵光,宁离更说这胡人侍卫不会输。
境界不能当饭吃,真到了生死搏杀的关头,比的便是谁更能狠得下心……
便在这一刻,场上出现惊心动魄画面,乌兰撒罗手中木剑穿透了斛律陵光左肩,刹那间鲜血四溅,可斛律陵光不退不让,猱身而上,任凭那木剑穿身而过,反手扣住了乌兰撒罗咽喉,猝然用力——
“陵光!”
手中的劲气微微一松,但也足以造成足够伤害。
乌兰撒罗身躯轰然倒地,嗓中犹自发出声响:“呵……呵呵……”
“医官呢?”
登时便有人上前,要将那倒在场中的铁勒大王子给抬下去。那动作迅疾的很,斛律陵光拔出了左肩上的木剑,任凭鲜血汩汩流出,面色不变。
雅雀无声的大厅里,仍听得挣扎声音,是喉咙险些被碾碎的、夹杂着血沫的呵呵声响。
那场面着实是有些血腥了。
若只是一位普通的勇士,败了也就败了,但是被捏碎喉咙的是铁勒大王子,上场的是宁王府的胡人侍卫……嘿,管他呢,既然是宁王府的,天塌下来都有沙州来撑。
可是不曾想到,今日到最后,胜出的仍是个胡人。
斛律陵光扔下了木剑,眸光漠然,似乎半点也不曾在意。他转身要往场下走去,似乎对这场上的一切都全无意趣,那千金难买的“别春水”,也并不曾被他放在眼里。
这……
仪礼官一时难为,那就算这位胜出吗?
“斛律陵光。”忽然听得声音,冰寒,刻骨,“奉辰卫时宴暮,愿讨教阁下高招。”
场中血迹未散,赫然又有另一道身影飞身上前,那位年轻郎君生得俊秀,可面上赫然是一片寒意。
他身形矫健,宛如飞鹞降落,长剑直指。原来竟是从奉辰卫那一处出来的。
众人纷纷想起两人的那一遭过节,这位时家二郎彷佛是前几日选拔中的获胜者,更早之前,便是因为这个胡人侍卫失去了圣心、打发去东海。如今他回到建邺,依循旧例将入奉辰卫,若如此,是要代表奉辰卫出战,竟也理所应当。
杨青鲤一拍桌板:“你这是趁人之危!”
“是么?”时宴暮冷笑道,“他既然上场便要知晓规矩,若是不愿,向我认输,我也不是不能饶过他。”
斛律陵光左肩被捅穿,此刻鲜血如注,尚未进行包扎。他这个状态,和时宴暮比试,那结果几乎是可想而知。
“怎么?”时宴暮眯眼,眼见着斛律陵光一言不发,朝着场下走去,他道,“你是要认输了吗?”
宁离仰头喝了一口酒,正见陵光过来,走到了他的案边。蓝色的眼瞳沉默而复杂,有几分坦然,也有几分愧疚。
“打了就打了。”宁离随意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要说没捏碎乌兰撒罗的喉咙,便是捏碎了,杀了又怎么样?
“世子……”陵光哑声。
他跪在宁离案前,行了一个复杂而庄重的礼节,旋即转身。
那是要回到场上、应下邀约的意思。
“回来。”宁离叹了口气,刹那间扣住陵光肩头,任凭鲜血染红手掌,而面色不变。他出手如电,在陵光肩头连点,刹那间封住了几处大xue,汩汩涌流的鲜血顿时止住。
“去罢,赢漂亮点。”
第91章 甜杏干 他亦是少年通幽
91.1.
时宴暮持木剑站在大殿中央。
周遭窃窃私语不断,无数目光转来,或好奇,或惊讶,或疑惑,或鄙夷……而他挺直脊背,如若不觉。
他的目光黏在了那侧的案上,看见那个铁勒人跪在案前,和那红衣郎君喁喁低语。
宁离,他缓慢的念过这个名字,无声无息。
他知道在场上的那个受了重伤的侍卫名为陵光,或许还要附上斛律的姓氏,或许是铁勒的贵族,或许是流亡到了宁王府上。
但是他并不在意。
他要用斛律陵光的血,来洗刷两个月前的屈辱,在那之后,他更要将那个少年……轻描淡写彷佛万物不羁于心的宁离,踏在脚下。
他知道此刻宁离十分得宠,受到陛下的青睐。可是他更知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热闹到了尽处,便应该退场了、衰败了,否则,便会是一场惨烈的结局。
过往的一切让他有了这样的判断。时宴暮不信,皇帝能够对宁氏放心。他要挑破这表面的和谐,如同火药的引线,将这些都燃爆。他要宁氏衰落,受陛下猜忌、镇压……而这,都将从今天始。
。
时宴暮剑尖垂地,目光冰冷。他忽然听见一道清峻声音,不疾不徐:“以逸待劳,未免胜之不武。宁离,你这侍从可要再休息片刻?”
那声音……竟是从上首发出的。
时宴暮不敢忘记,上一次听见时,自己在大殿中跪下,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可陛下自比试起一直冷眼旁观,教萧九龄代为主持,彷佛一点意趣都没有,只不过迫于传统走个过场。终于开口,却是问候……宁离?
那斛律陵光仍跪在案前,主仆间不知有何絮语。
“用不了。”宁离开口,他甚至没有再看向场中,仍注视着身前的侍从,“多谢陛下美意。”
蓝衣的胡人青年缓缓站起了身,鲜血几乎染红了他一边身体。
他转过头来,大步踏向殿中,步伐沉稳,目光平静,犹如磐石。
时宴暮心头一跳。
这个铁勒人……这北边的蛮子,居然还能够重返比试场?
或许旁人没有注意,但是他看到了宁离十指连弹,那或许是一种十分精妙的手法,封住大xue,止住了斛律陵光肩头的鲜血。世家大族各有秘法,时宴暮并不意外,但宁离竟然连药粉都不用,这般托大,说不得便令他轻嗤。
血,止住了。伤,仍旧在。这般饮鸩止渴,想必不能长久的罢?
时宴暮手中木剑挽了个剑花,下一刻,宛如狂风骤雨般袭去。
——铮!
——铮!
——铮!
剑锋相交声连绵不绝,如同爆豆子般噼里啪啦炸开,两把木剑交击本应该是钝响,可一声声犹如金石崩裂,刺耳至极!
无形的剑风冲天而起,身形快到近乎于目不暇接,一个是大开大合势如山岳,另一个则是小巧清灵飘忽不定,那剑花团团宛如银丝乱舞,竟是泼水不漏。
剑光与灯火交织做一处,殿中众人无不是目不转睛,见那两人极快的过了十数招,眼力差一些的根本看不清。
忽然,宁离轻轻“咦”了一声。
萧九龄眉宇一轩,若有所思。
上首高处,裴昭神情不变。
剑光越战越快,有那些个看出门道的,已生出震惊:时家二郎,已经进入通幽境界了吗?
宁王世子那胡人侍卫是通幽境,不难看出来,事实上自从驿馆外冲突后,建邺城中,该知道的便已经知晓。可是时家二郎……那彷佛也是少年通幽,竟然能对战得不落下风。掐指算来也不过区区两月光景,难道是有一番奇遇?
“阿离。”杨青鲤在他身侧,低声道,“我瞧着……有些不大对劲。当时他在那驿馆里,只有观照初境的罢?”
不可能看错的,当时虽然别人不知道他在,但是杨青鲤看完了全程。时宴暮那点子三脚猫修为,他怎么都不可能认错。可眼下的架势,若有若无的通幽气息,实在教人惊疑不定。
宁离拈了颗甜杏,声音亦轻,但完完整整落到了杨青鲤耳底:“解支林。”
杨青鲤不解其意。【此刻说的是时宴暮,为何又提起了那铁勒的国师?且慢,如果没错,那解支林应该是乌兰撒罗的师父,方才乌兰撒罗挑衅时,宁离说让他师父来?着实是想不通。】
杨青鲤说:“我记得陵光从前是用刀的,现在弃刀用剑,到底没那么顺手,何况还受了伤,你真的放心他继续打下去?时宴暮那剑法……不知怎么的,我看著有点儿邪性。”
宁离点头:“邪性就对了。他再不停手,迟早把自己害死。好的不学,净学坏的,旁的不会,这歪门邪道倒是一点就通。”
“害死?是他剑法有隐患么?怎么说?我就觉得他这突飞猛进有毛病。他那么个资质,哪儿能两个月就通幽……”
裴昭目光垂落,并不在那场中,而在殿侧桌案。萧九龄持中把控,只是耳朵翕动,微露讶色。两人一番私语,浑不知被谁听了去。
“……那继续打下去,谁会赢?”
“陵光输不了。”宁离看向场中,吐词清晰,“除非时宴暮拼着不要他那条命。”
91.2.
一场平平无奇的比试罢了,纵使赢了也只是得到神兵一把,又何必拼上一条性命?
但显然有人不觉得。
渐渐有人看出门道,那轻巧的剑花逐渐落了下风,因为斛律陵光膂力实在是惊人,他以剑为刀,开阖之间汪洋闳[hóng]肆,一招招俱是劈山裂石之态。纵使时宴暮灵敏机变,天生就弱了一筹。
前番是神完气足,剑花泼水不漏,是以战成平手,但他本就取巧走的捷径,又如何比得上斛律陵光勤学苦练、水磨石穿的功夫?
宁离看在眼里。
自从陵光被救下、来到他身边后,并不曾虚度半刻光阴。
他如同一座岿然不动的山岳,以力破巧,沉稳的迎击敌人。
时宴暮喘气渐渐如同风箱。他的面色逐渐变红,可比那更刺眼的,是他的眼睛。血丝弥漫,堪称狰狞,那之中隐隐现出些疯狂的情态。
不对,不对,为什么还是不够?他已经学了那丹抄残卷,他的真气无比充盈,他的剑法比从前更轻灵、更迅捷……可为什么还是无法打破这个胡人蛮子的防御?为什么渐渐感觉到力不从心?他的真气呢,都去了何处!正此危急时刻,合该听他调用。
时宴暮面色逐渐癫狂,那隐隐然竟有疯魔的态势,他忽然咬破舌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下一刻,气息顿时暴涨。
座中,时老侯爷见此情状,刹那色变。他立时想要喝止,却吐出些嘶哑音节。他的手被人牢牢按住,却见时宴朝嘴唇紧抿,缓缓冲他摇头。
一侧,萧九龄眉心微皱,手指掐诀,他心知此场比试不同于之前,只要有半点不对,便要出手将两人分开。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金芒遁出,萧九龄立时出手,可还有一道风声,比他还要急、还要快——
——铮!
金蟾落地,光芒幽蓝,那分明是淬了剧毒。
“谁?!”时宴暮蓦地大喝,额头青筋暴起,赫然锁定宁离,“宁离!你若是心痒,何不自己到台上来,还要做这些个暗算手段?”
宁离漠然道:“你这贼喊捉贼的本事,倒是与日见长。”
殿中落了一颗杏核,若非仔细搜索,绝难看见。
宁离案前堆着一叠甜杏干。
杨青鲤不管不顾,立刻嚷道:“好啊,你打不过人家,就暗中偷袭……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谁做暗算,分明是你……”尖刻声音尚未落下,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萧九龄面色如霜,一脚踢在了时宴暮脚窝。那一下没有收势,时宴暮“扑通”一声,当即跪倒。
萧九龄沉声道:“力不能敌,便暗算伤人。如此肮脏龌龊手段,也配进入奉辰卫?”
话音方落,立时有人出现,时老侯爷颤颤巍巍,跪地求情,涕泗满面:“都是臣管教无方,还请陛下恕罪!”而在他身侧,年轻的奉辰卫亦是跪地请罪。
一场闹剧。
天子倏忽开口:“倒真是好家教。”
那语气不轻不重,却教时老侯爷面色煞白,情知此举当真是恶了陛下。早知如此,说什么今日也不会带二郎进场。方才二郎要跳上台时他就没阻止得住,只是心中隐隐报了侥幸之心,心道若是赢了那铁勒人,陛下说不定也不会追究,谁知输的如此彻底,如此的不光鲜。
四周鄙夷目光如芒在背。
天子声音冷峻:“你却不该向朕请罪,该向苦主请罪才是。”
那苦主是谁?
时老侯爷倏地醒悟,立刻转身,要向那站着的胡人侍卫,翕忽醒悟,朝着宁离道:“宁世子,你大人大量,还请饶了我这不成器的孙儿。”
宁离轻轻一哂:“我饶过他?他饶过他自己才是。少学这些邪魔外道,我看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话音落地,众人看去。
时宴暮跪在殿中,身体颤抖,幅度逐渐变大,开始不自觉的痉挛。时老侯爷目光骇然,却见他七窍间都流出血来,只怕立时就要停住呼吸。
……通幽?
他也配称少年通幽?
众人无不骇然。前日奉辰卫比试后,都道是时家两位二郎步入通幽,时家老侯爷生了两个好孙儿,谁知里面却有这般关窍。
“他流血了,看着怕是活不成……”
“只怕是用了些阴私手段强行堆的境界,难怪……”
时老侯爷充耳不闻,嘶声道:“世子,您可否救救他,都是他自作自受……求求您救救他。大恩大德,时家必然铭记于心!”
上首,天子不着痕迹的蹙眉,到底不曾开口,只等着宁离应答。
宁离冷然道:“求我作甚?你该去求那铁勒国师才是。”
时老侯爷顿时瘫倒,不知如何有此一说。两侧侍卫上前,孔武有力,将几人俱拖出去。
多行不义必自毙。
一场闹剧争端,好好地比试,竟惹得如此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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