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端阳看着荀淮,眼眶一热。
那笑容那么熟悉,就跟小时候一样。
她的皇叔,还是她的皇叔。
是她的老师,她的长辈,她的亲人。
“嗯。”
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带了些哽咽的味道。
主帅认降,城门打开。
不费一兵一卒,荀淮的军队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了京城。
那些躲在街头巷尾的流民被吓得不轻,都瑟瑟发抖地看着骑在战马上的人,惊呼不断。
“各位百姓不必惊慌!荀家军军纪严明,不会伤害任何人,还望大家配合好我们……”
林远与张彦高喊着,安抚着周围人的情绪,因此也有些胆子大的掀开了帘子,偷偷摸摸往外瞧。
“那就是荀王爷?京城这是破了吗?”
“天哪,那岂不是要改朝换代了,这可真是要变天了!”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现在咱们那位皇帝还在宫里呢……”
薛应年确实还在宫里。
“城破了!城破了!”
“快走!快走!”
一听闻京城城破的消息,宫里的人都慌了神,他们早已顾不上那个喜怒无常的小皇帝,纷纷逃命。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名门大家的书画、剔透的玛瑙、官窑超出来的精美瓷器……桩桩件件,能带走的都被人们疯抢,有的甚至大打出手;不能带走的,便被人们丢到一边。
“哐当!”
一个半人高的瓷器花瓶被人撞倒,花瓶应声碎裂,泥土撒了一地。里头原本被娇养着的花朵掉了出来,被无数人踏过去,花瓣上全是肮脏的脚印,溅出汁水来。
零落成泥碾作尘,那散发出来的、最后的清香倒像是不甘的低语。
而在皇宫主殿内,薛应年正站在中央,对着暗处歇斯底里地喊着。
“出来!你快给我出来!”
“你不是说没问题吗!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空旷的大殿里传来他疯魔的回声,听上去就像是大殿里的冤魂在反问着他。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会是怎样的结果……
除了回声,没有人理他。
薛应年在原地呆呆地望了一会儿,随后脱了力一般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起来。
完了。
泪水透过指缝,流了满手。
全完了。
事已至此,薛应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前些年,随着薛应年年纪渐长,他渐渐不满荀淮对于他全力的接管与束缚,在朝政上疯狂想办法跟荀淮对着干,任谁劝都不听。
有一位神秘人突然找到他,称自己是先帝留给薛应年的人,要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助薛应年杀了荀淮,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
那时候薛应年本就对荀淮百般不满,加上那人告诉了他荀啸将军死亡的真相,薛应年自知没有退路,只能奋力一搏,哪有拒绝的道理?
谁知他们竟然失败了!
他们失败了!
不对,其实是他失败了。
眼下京城已破,那一直为他出谋划策的神秘人也不见了踪影,想来是见大势已去,早就逃走了。
大梁要改朝换代,他薛应年是千古罪人!
平日里在别人面前,薛应年总是板着个脸,想要拿出皇帝的威严。
此时此刻,他孤苦一人,从骨子里蔓延的不安和无助终于将他吞没。
空旷的大殿内没有一丝火气,殿外传来了吵闹、尖叫和哭喊声。
这不再是金碧辉煌、万人敬仰的紫禁城。
这里是薛应年的囚笼、薛应年的地狱。
薛应年终于撑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不,不对,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到底是做了好几年决策者,薛应年很快抽着鼻子,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若是荀淮找到了他,他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得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相通了这一点,薛应年迅速收拾好心情。他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扯着衣服,想要把自己身上穿着的龙袍脱下来。
可平日里都是宫人伺候他沐浴更衣,他也几乎从来没在意过。龙袍的穿法纷繁复杂,他扒拉了好一会儿,也只是把衣服弄乱了些。
“可恶……”
薛应年此时已经慌了神,他有些神经质地在大殿内转了一圈,终于在地上发现了一个尖锐的瓷片。
“太好了!”
他欣喜着,毫不犹豫地拿着那瓷片在自己身上划了一道。
“刺啦——”
布料被撕裂的声音在昏暗空旷的大殿内响起,刺耳的回声在那雕龙画凤的房梁上荡漾。
“刺啦,刺啦,刺啦——”
一下子不够,薛应年红着眼,不断撕着、扯着。
被撕裂的布条在他的手指中划过翻卷,一些细碎的衣料飘到了空中,就如同暮春的柳絮一般。
龙袍终于被他脱了下来。他满心欢喜,随手便把那无数绣娘用金线织成的明黄色衣裳丢在脚下,看也不看地踏了过去。
殿内的烛火晃了晃,在墙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就像是一个佝偻的老者。
风声阵阵,穿过无数回廊,像是无数人哭泣的悲鸣。
荀淮他们进了京城,目标倒是明确,直捣皇宫而去。
陈宴秋坐在白马上,身前是京城中央宽阔的大道,身后是荀淮坚实的胸膛和臂膀。
无数百姓流民来到街道旁。他们双膝跪地,迎接着荀淮一行人的到来。
所有人都知道,荀淮将会入主紫禁城,开启一个新的朝代。
京城四周的那些青山将会又一次沉默着,目睹一个帝王的诞生。
陈宴秋看着道路两旁乌泱泱的人群,突然有些感慨。
上一次在这里,他还是在马车内,仓皇地躲避着薛应年的追杀,一边担忧着荀淮的安危一边逃命。
如今,担心自己身家性命的人,恐怕就不是他了吧?
看着远处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界的宫殿,陈宴秋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个他早已不愿回忆的梦境。
在漫天的雪地里,荀淮瘦骨嶙峋,在他怀中笑着咽了气。
那一抹翘起的嘴角像是无奈,也像是解脱。
而此时此刻,荀淮却坐在高大的白马上。他沐浴着夕阳和人们炽热的目光,享受着应该属于他的胜利。
真好。
陈宴秋这么想着,微微往后靠,把脑袋在荀淮胸前蹭了蹭。
身上传来毛茸茸的触感,荀淮开口笑道:“怎么了?”
陈宴秋摇摇头。他捏了捏荀淮握着缰绳的手,说话的声音是极尽的温柔:“夫君,我只是很高兴。”
“这些,这些,这些……”
陈宴秋的手指点着近处俯身叩首的人们,不远处的宫殿,远处的群山,遥遥的天际线。
“百姓,宫殿,河流,山川,一切的一切,他们都会记得你。”
“我的夫君就是一个应该青史留名的盖世英雄。你的人生就应该这样灿烂盛大,受万人敬仰,开万世太平”
“夫君,你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皇帝。”
荀淮听着这话,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要被陈宴秋捂热,捂得快要融化。
陈宴秋。
宴秋啊……
“宴秋啊,”他低声笑着,亲了亲陈宴秋的发顶,“你这要叫我这么办才好……”
如果可以,我真的想把我的这一颗心都剖开给你看。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知道,你已经占据了这颗心的全部位置,我的心脏似乎都跟着你跳动。
你是我的心脏,我的灵魂。
两人原本是在往紫禁城的方向走,可陈宴秋并不想回紫禁城。
他有些想回王府看看。
走的时候,赵同还在为难张清他们呢,也不知道张清叔他们怎么样了。
院子里的梧桐树和梅花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照顾,会不会里头杂草都长了好多……
陈宴秋想什么都写在脸上。眼看陈宴秋越来越愁眉苦脸,频频望着王府的方向,荀淮立刻猜出来了陈宴秋的想法。
他一甩缰绳,马匹嘶鸣着,就往王府的方向拐了过去,给身后的人留下了一个潇洒的背影。
“林远,张彦,好生接待他们!”
跟在他们身后的屈蔚:?
同样跟在他们身后的谢泠:……
不是,你们俩个这就开始过二人世界了?
不是说好的来者是客吗!
林远在一旁公事公办地板着脸。
多年在京城待着,到底还是张彦懂些,他对屈蔚二人陪笑道:“紫禁城内现下一定很乱,不好待客。陛下和谢大人请随我来,我带你们去京城内最好的酒楼客栈歇息。”
屈蔚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你们家王爷是这个。
不过,应该很快就不能喊王爷了。
他兀自笑了两声,飞身下马,两只手分别牵着两匹马的缰绳,对谢泠仰头道:“小师父,既来则安之,我们就在这停留些时日怎么样?”
谢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对他闷声道:“商路。”
“哎呀我知道我知道,”屈蔚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牵着马匹往前走,“这京城这么乱,至少得等荀淮登基再说吧,放心吧我没忘……”
这边,荀淮带着陈宴秋在京城宽敞的大道上,一边躲着街上的行人,一边慢慢走着。
许久没回来,陈宴秋对周围的一切变化都有些好奇,观察得很认真。
没一会儿,他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公子?”
陈宴秋循声看去,立刻眉开眼笑道:“文婶!”
文娘听说荀淮的军队攻进来了,特意出来瞧瞧外面的动静,不料却看见了陈宴秋……和另外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
那男人剑眉星目,容貌俊美,看上去威武非凡。
他们骑着同一匹马,陈宴秋依偎在他的怀里,靠着那男人的臂弯对她笑着打招呼:“文婶,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文娘瞧了那男人好几眼,这才想起来:“哦,这是不是你第一次见我陪着的那人!你们还在我这买了包子呢!”
“对的,”陈宴秋抬眸看荀淮,笑得很开心,“他是我夫君!”
文婶有些惊讶:“你小小年纪,就已有婚配了?”
“是啊!”陈宴秋对文娘摆摆手,“我们现在要回王府,改日我再来拜访你啊文婶!”
“好。”文婶看着他们跟回家似的,欢天喜地地进了王府大门。
等回了自家屋里,文婶才觉得有些不对。
等等。
今日王爷攻城,他们本就容貌不凡,又家住王府……
她手中拿着的帕子差点掉下去。
他们好像见到了些不得了的人!
“不是吧……”她冲到屋里,“老武,天哪,你快来——”
第70章 告别
张清笔直地站在王府门口, 不时向外头望着。
空荡的一只袖管被他扎进了衣服中,在他的身后,一众王府护卫军整齐列队, 表情都有些紧张。
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看清楚骑马的人后,张清的神色一下子激动起来:“来了!是王爷和王妃!”
“王爷和王妃回来了!”
此话一出, 大家都欢呼起来。府里的下人们纷纷冲到王府门口,挤在门框里朝外头望。
王府护卫军都是荀家军的老兵, 令行禁止是刻在骨子里面的本能。是以他们虽然都神色激动,但依旧笔直地站在原地。
陈宴秋大老远就看见了在王府门口的大家。
“夫君,”他拍拍荀淮牵着缰绳的手,语气雀跃, “是府里的人!”
“太好了, ”陈宴秋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大家都没事!”
荀淮看着吵吵嚷嚷的人们,也笑了:“嗯。”
等荀淮把陈宴秋抱下马,陈宴秋便迫不及待地提着衣服跑到王府门口。
他甫一过去, 门口的下人们就乌压压跪了一片。
“恭迎王爷王妃回府!”
“哎呀,快起来快起来!”陈宴秋忙去拉他们,“大家这些日子都受苦了……”
陈宴秋在王府时就亲和平易, 丝毫不摆架子, 还经常给大家奖赏。下人们都很喜欢他,于是都纷纷围着陈宴秋说话。
这边, 张清则是走到荀淮面前, 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王爷。”
荀淮对他点点头,语气欣慰:“张叔,你做得很好。”
张清红着眼眶道:“我们这些老骨头都是跟着将军、跟着王爷出生入死来的。”
“幸不辱使命。”
耳畔不断传来陈宴秋他们的说笑声,荀淮勾起唇角, 对大家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叫厨房准备准备,我们晚上吃点好的!”
“遵命!”
陈宴秋拉着荀淮,在院子里走着。
他一直担心的梅树和银杏都被照顾得很好。暮春时节,马上就要入夏,银杏树的叶子已经由嫩绿转向了墨绿色,茂盛繁密,郁郁葱葱。而那些梅树上已经结出了小小的青果子,看上去颇为可爱。
陈宴秋以前经常坐的石凳石椅子都被人们擦得一尘不染,他推开房门,屋内的一切布置都与他们离开京城时一般无二,干净整洁,一看就是被下人们精心打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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