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姐,是父皇下令杀了荀啸将军,害死了皇叔一家!”
“如此血海深仇,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消解的,我只是想着,在真相败露之前为我们姐弟俩铺路……”
知道真相时,薛端阳感受到的只有愧疚和悲凉。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痛哭的薛应年,心里突然有了些兔死狐悲之感。
都说帝王无情,薛端阳先前一直不信,因为父皇在他们面前一向亲和仁慈。
她实在没想到父皇会心狠到这个地步。
荀啸将军戎马一生,战功无数;而平安公主,是她父皇最小的姑姑,与她一样是薛家皇室真真正正的公主。
杀忠臣,杀亲人,一次次让皇叔寒了心。
原来从一开始,错的便是他们。
她在城墙上看了太久,一旁的副官忍不住提醒道:“公主殿下,别看了。”
“你说,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攻进来?”薛端阳冷不丁开口道。
副官一惊,思索了一会儿后答:“下官愚钝,实在是猜不出来。”
“可前些日子叛军的进攻都被公主殿下轻松化解,想来他们并不是公主殿下的对手,殿下不必担忧。”
蠢货。
薛端阳冷冷看了他一眼,随后跳下城垛,一甩披风往城墙下走去。
别人不知道,薛端阳却看得出来。
那些进攻,都是荀淮的小打小闹而已。
若是他想,这点兵根本就挡不住他。
皇叔他在等。
他在等什么?
她沉着脸,一步一步踏着城楼的阶梯。
是在等她主动出击,还是想要给她一个机会?
城墙下是京城宽阔的主路。
京城被困,人人自危,原本繁华热闹的情形早已不在。街上除了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随意地躺着、靠着、聚成一团,几乎没有行人。
他们面黄肌瘦,道路而哭,呜呜咽咽的声响听得薛端阳很不是滋味儿。
突然,街上的流民们传来一阵骚动。
方才还倒在地上的人不知听说了什么,纷纷激动地往一个方向涌过去。
“快,快点,等会儿就没有了……”
薛端阳:?
他们要去干什么?
流民们如果乱起来,形势只会更加难看。薛端阳脸色一沉,忙跟着他们,一路小跑过去。
“都别急,大家排好队,都有啊!”
“先让老人和孩子来!大家别挤……”
听见这声音时,薛端阳原本急促的脚步才缓了下来。
只见那些流民或争或强地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在那队伍最前方,几个光着脑袋的和尚正为他们舀着一碗碗热粥。
这些流民都是许久没吃饭的,看着热粥的眼神都冒着光,一拿到粥就迫不及待地喝了起来。
他们喝得太急,咕噜咕噜响,还有不少人被呛到。
而在那几个和尚后面,一个容貌俊美的年轻和尚穿着干净整洁的袈裟,遥遥看见了薛端阳,便对薛端阳微微颔首。
是净空。
原来是云林寺的人在施粥。
薛端阳一边躲着狼吞虎咽的人群,一边迈着大步向净空走去。
“净空大师,别来无恙。”
“公主殿下,”净空对薛端阳行礼笑道,“自冬日祈福一别,我们也有许久未见了吧?”
“听闻公主殿下正带兵守城,正所谓巾帼不让须眉,不知今日情形如何?”
“都这样了,还能如何,”薛端阳苦笑:“朝中无将才,我不过是来凑数的罢了。”
“公主殿下若是这么说,倒叫贫僧难为情了。”净空对薛端阳勾唇道。
“前些日子,云林寺都在此处施粥吗?”
“不错,”净空答,“京中流民甚多,总不能让他们饿死在皇城内。倘若如此,那才是真的滔天罪孽了。”
“那我前些日子怎么没有看见净空大师?”
听了这话,净空却笑了:“云林寺收留了许多流民,我今日才得空下来,正巧就遇上了公主殿下。”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听了净空这话,薛端阳微微沉默了几息,随后开口道:“净空大师,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前往云林寺一叙?”
谁知净空竟没有半分惊讶,倒像是早已预料到一般,对薛端阳点点头:“自然可以。”
云林寺的规矩,到了山下便不允许车驾上山,需得不行前往。
这是薛家先祖定下的,为的是要让后代常怀谦卑敬仰之心。
薛端阳跟着净空,走在云林寺下狭窄的山道上。
山道崎岖,旁边草木萋萋,绿意盎然。
薛端阳穿着甲胄,放眼望去,京郊的青山一重又一重,沉默地看着在它们脚底下的京城,似是千千万万年都没有变过模样。
“净空大师,”薛端阳突然开口道,“梁朝在这里建都,已有百余年了,对吗?”
净空回头笑答:“这个问题,公主殿下应当比我清楚才对。”
“我只是在想,”薛端阳道,“无论人间过了多少年,这些青山似乎还依旧是这般模样。”
“我记得,”薛端阳继续说,“小时候来云林寺祈福时,父皇母后总是带着我和皇叔,从山脚一路走上来。”
“那时候看出去的山,似乎也是这样的情景。”
“人生不过百年,事事无常,自然没有山河亘古,”净空回她,“许多人穷其一生,追求的不过是爱恨嗔痴欲,到头来不过也是黄土一捧罢了。”
薛端阳停下了脚步,望着净空沉默了。
她一动,身上的甲胄便发出嘎吱的响声,薛端阳觉得不如她以前身上的铃铛好听。
“净空大师这是在劝我?”
净空却摇摇头,没有说话,继续扭头往山顶走去。
薛端阳心念微动。她跟着净空跨过云林寺的门槛,抬头时,却看见了一个怎么都想不到的人。
“公主殿下,”一袭白衣在粗布麻衣的流民中格外格外显眼,崔明玉对薛端阳拱拱手,垂眸道,“别来无恙。”
“崔大哥?”薛端阳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薛应年告诉她,崔明玉已经失踪很久了,没想到居然一直躲在云林寺!
崔明玉眼底乌黑,看上去有些憔悴。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将自己悉心打理过,身上干净整洁,举手投足都有君子之风。
他苦笑一声:“端阳殿下,微臣若不躲在云林寺,现在怕是已经没命活了。”
薛端阳知道这是薛应年做的,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才离京多久,薛应年就干出了这么些事儿来,简直是要把她气死!
净空把二人领进屋里,为他们沏了壶茶,便退了出去。
崔明玉倒是不客气。他自顾自地将手中的茶杯倒满,给薛端阳递了过去:“云林寺的茶水总归比军营里的好些,殿下要不尝尝?”
薛端阳把茶水接过,拿到嘴边喝了一口,却并没有品出什么滋味来。
她把茶水放下,开门见山道:“崔大哥,你打算一直躲在这里吗?”
崔明玉看着薛端阳笑了:“端阳殿下此言差矣。”
“殿下应该问,除了这里,我还有容身之处吗?”
薛端阳一下子哽住。
她原本想问崔明玉,可否愿意随她下山,帮衬着一起处理朝中事宜。
如今想来,崔明玉大抵也是不愿意的。
她沉默着,将手中的茶杯转了又转。
带着些沙尘的茶水在杯中晃荡,有的溅了出来,滴在桌子上,滴在了薛端阳的指尖。
原本滚烫的白气渐渐消散,茶水有了些许凉意来。
“崔大哥,你告诉我。”
良久,薛端阳才看着崔明玉,语气平静地问道。
“梁朝是不是真的要断送在我和应年的手里了。”
崔明玉没想到薛端阳会问他这个问题,有些意外地看了薛端阳一眼。
眼前的少女问出这话时情绪意外地平静,像是预料一个早已知晓的事实。
她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印证。
“公主殿下,”崔明玉没有回答她,“王爷曾经告诉过我一句话。”
“他说,领兵打仗,每日杀伐。身为将军,他需要知道自己拿剑的理由。”
薛端阳愣了:“拿剑的理由?那皇叔的理由是什么?”
崔明玉摇摇头:“他并未告诉我这件事。”
“只是我在想,公主殿下现下似乎也需要思考这个问题。”
“端阳殿下,你的理由是什么?”
你的理由是什么。
薛端阳走在京城街头的时候,还在想着这个问题。
耳畔不断传来人们的低语和呻吟,人们依旧在施粥的地方排着长队,时不时能传来孩童小声的哭嚎。
薛端阳闭上眼,似乎看见了那个撞死妇人的眼睛。
薛端阳,你拿剑的理由是什么。
那双眼睛充满了绝望的血色,薛端阳看见那倒在地上的妇人站了起来。她抱着怀里死去的婴儿,对着薛端阳无声地哭泣。
血泪蔓延,手里似乎又传来了她身上衣角的触感。
“端阳,你可知大梁的百姓为何如此敬仰荀家军的人吗?”记忆闪回,尚且年幼的薛端阳趴在桌子上,看荀淮擦拭着手中的剑。
彼时荀淮刚刚打下了一场胜仗,虽然已经打理干净,身上还是有些带着腥味的杀伐之气,可薛端阳却丝毫不怕他。
“因为荀家军很厉害,总是能打胜仗!”听了这话,薛端阳忙不迭答道。
小孩子的思考方式总是很直接,在她心里,皇叔每次都能打赢,这不是厉害是什么!
她答得太快,荀淮“噗嗤”一声笑了。他伸手揉揉薛端阳的脑袋,薛端阳随着荀淮的力道晃了晃,身上系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总能打胜仗算是一个原因吧,”荀淮望着帐外如血的夕阳,“但是,百姓们喜欢荀家军,更是因为我们能保护他们。”
“保护?”
“对,保护。”
“端阳,你是梁朝的公主,你得记着。”
“我们要保护的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号,永远是那些活生生的人,知道了吗?”
“知道了。”薛端阳似懂非懂地望着荀淮,即使没怎么听明白也先应下再说。
荀淮看着薛端阳瞪得亮晶晶的眼睛,一看就知道薛端阳根本就没听明白。
……罢了。
他拍拍薛端阳:“没事,你也不用懂。”
“一切有皇叔在呢。”
回忆停留在荀淮对薛端阳露出的笑意里。
夕阳给帐内投下了暖暖的光,小时候的她坐在荀淮的旁边,跟着荀淮学习战术兵法。
其实后来薛端阳才知道,那时候朝中动乱、叛军四起,形势绝不能算作轻松。
可荀淮在她面前永远是笑着的,让薛端阳觉得,这似乎不是什么大事。
他护住了薛端阳称得上是快乐的童年。
眼下同样是夕阳西下的时刻,现实与回忆猝然交织,两相对比,境遇却是大相径庭。
恍惚中,薛端阳看见那妇人对她开了口。
“殿下,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一个妇人的声音变成了两个妇人的声音,后来越来越多,男女老少,他们痛苦着,祈求着,凄然地对薛端阳开口求救。
薛端阳站在原地。
她觉得,自己好像知道问题的答案了。
崔明玉有些担忧地看着山下的方向。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绵延不绝的群山,看不见荀家军。
也不知荀淮那边现在情况如何。
净空静静走到了崔明玉的身边。崔明玉微微叹了口气道:“净空大师,你说,王爷的话能起到作用吗?”
“王爷自是比你我都要了解公主殿下的心思,”净空笑道,“崔大人不必担心,公主殿下她能明白的。”
崔明玉一直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些:“希望如此吧。”
他又从自己的怀里拿出那封信来读了一遍。
自从得到了荀淮起兵谋反的消息后,崔明玉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好了手下的人。
他将陈冉与安幼禾送出京城,嘱咐他们先回老家躲避一段时间,又遣散了崔府的人。
做完了这些,他才找到了云林寺,拜托净空替他打掩护。
他若回乡,一定会被薛应年找到。
如此看来,还是云林寺最安全。
得知荀淮到达京城之后,他又想尽办法,终于联系上了荀淮。
确认了崔明玉的安危,荀淮先让他按兵不动,保护好自己。
直到昨日,他才收到了荀淮的传书。
书信的内容只有短短几句话,告诉他如果能见到薛端阳,要如此这般。
没有任何前因后果,若看信的人不是崔明玉,旁人还真不一定能看懂。
崔明玉把信收回去,看着净空道:“净空大师,你说这战事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净空看着山下,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才对崔明玉道:“贫僧看,就快了。”
陈宴秋撑着脸坐在高处,静静地看着底下忙来忙去的兵士。
他手里捏了一根狗尾巴草,在空中一下一下轻轻晃着,描摹着远处群山的形状。
“宴秋。”
熟悉的声音响起,陈宴秋一下子笑起来。他应了一声,对着地下的人笑:“夫君,你忙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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