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佩?
陈宴秋不明白荀淮想做什么,把挂在他胸口的逐鹰玉佩取下来,放在荀淮手里:“夫君,你要玉佩做什么?”
掌心里的玉佩还残留着陈宴秋的体温。荀淮握住玉佩的手指下意识收紧,攥得稳稳的,对陈宴秋眉梢微扬:“旧人见面,总得有点凭证,不是吗?”
说完这句话,他便扭过头,一步一步向在地上趴着的人走过去。
原本还在地上蜷着的人一下子绷直了身子。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危险,他瞳孔放大,拼尽全力往后爬去,在地上留下了一道斑驳的血印子。
林远皱了眉抬脚,正想把他的脚踩住,却看见荀淮向他做了个手势。
这是要他别管的意思。
林远会意,不动声色地站到了陈宴秋的身边。
这边,荀淮一步一步,慢慢逼近那人。
地上那人脸上满是惊恐,一边往后爬,一边不住地哀求着:“大人饶了我吧,我只是个逃难的,以前也是个本分的生意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可荀淮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任何话。在那人退到帐边、终于退无可退之后,荀淮终于蹲下身来,静静地看着他。
于是,那人也终于看清楚了荀淮的脸。
“你!你是……”他长大嘴巴,似乎想要尖叫,却完全发不出声音。
“看来你终于认出来我了。”荀淮对他笑笑,拿着玉佩在那人面前晃了晃,“那我准备这个,还没什么意义了。”
“毕竟所有人都说我与我爹生得像,不是吗?”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好像一把刀刃刺穿了那人的身体。陈宴秋瞪大眼睛,只听见那人发出“嗬”的一声,像嘶哑的尖叫,便如同咽了气一般,再没了动静。
他什么都没说,但是荀淮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那些尘封的真相,就这样得到了验证。
何其可笑,又何其悲凉。
林远把玉佩拿了回来,陈宴秋又把玉佩重新戴回了脖颈。
他望着荀淮的背影,微微捏紧了拳头。
这人的反应,是认识荀淮的父亲?
他认识荀啸将军?
“荀啸将军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却不知如何在官场上保全自身。”
“都说荀将军失了心智,杀了发妻,火烧将军府。”
“王妃,真相若真是我们想的那样,你说,王爷对他们,是恨多一些,还是忠多一些?”
冬日的云林寺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净空住持的话就这样清晰地在陈宴秋的耳畔响起。
陈宴秋看着荀淮,全身都发着抖。
他想,他现在知道荀淮想验证的真相是什么了。
陈宴秋定定地看着荀淮,看着荀淮静静地直起身,对着地上的人一言不发。
像是忍耐,又像是怜悯。
他逆着光,投入陈宴秋眼中的身影显得有些不真实,像是泡影一般。
陈宴秋心底有些不安,站起身来,时刻注意着荀淮的反应。
“在荀府的时候,你叫什么名字?”良久,荀淮终于开了口。
“……见喜。”
那人像是知道自己逃不掉一般,回答得倒是干脆。
“是个好名字,”荀淮静静道,“我记得,你们的名字都是我娘起的吧?”
荀淮提起平安公主,那人死死咬住了唇,没有说话。
“我娘对你们真好,”荀淮倒也没指望那人能回答,自顾自继续说,“对你们这些杂役也是一片真心,从未苛待过。”
“只是,一片真心都喂了狗。”
“我爹是大梁战神,一生戎马,战功无数,护了大梁近百年的河清海晏!我娘是平安长公主,一生行善积德,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荀淮的语气骤然激动起来。他盯着地上的人,满眼血红,一字一句道:“你这样的人,背信弃义,助纣为虐,害死了我父母!我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
他情绪太过激动,双目充血,说完这句话后胸腔一直剧烈地起伏。
突然,荀淮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他咳得太凶,用手抵住胸口,声音听上去就如同破风箱一般,嘶哑难听。
陈宴秋本就注意着荀淮的动静,此刻立刻冲上去扶住他,心疼道:“夫君!”
荀淮一阵一阵地发着抖,粗重的呼吸在陈宴秋的耳畔显得格外清晰,就像是战场上呼啸的风。
陈宴秋立刻就红了眼眶,对一旁的兵士道:“快,快去找老赵叔来!”
“不必,我没事。”
“夫君!”
荀淮撑着他的手分外用力,甚至还有些疼。
陈宴秋原本还想说什么,可他望向荀淮的眼睛时,到嘴边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荀淮的眼里,全是冰冷的悲痛,苍凉的愤怒。
那愤怒就如同在冰河上燃烧的烈焰,暴虐之下潜藏的是绝望的冷意。
莫名的,陈宴秋觉得荀淮好像在哭。
陈宴秋心疼得喉咙发紧,只能牵着荀淮的手,默默扶住他的身体。
荀淮缓了好一会儿,撑着陈宴秋的手坐回去,再开口时语气已然如常。
“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当年的事一字一句交代清楚。”
见喜瞪大双眼,在眼前逐渐滴落的血色里,他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是无数次在午夜困住他的梦魇。
“你这药已经快要烧干了,在发什么呆?”
耳边响起旁人困惑的声音,见喜蓦地回过神来。
眼前守着的药炉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白气袅袅,空气中弥漫着药材的苦味。
听了旁人的话,见喜这才手忙脚乱地要把药炉盖子掀开去瞧,可他慌不择路,直接用手碰上了滚烫的药盖,被烫得猛地缩了回来。
“嘶——”
“哎呀,你让开!”
一旁的人包了帕子把药盖掀开,白气猝然蒸腾,整个熬药的后厨似乎都被这白气笼罩。
那人添了水,又把药盖子重新盖回去,这才对见喜皱眉道:“你今日怎么回事?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
“这可是公主殿下特意吩咐用来给将军调养身体的方子,我们可马虎不得!”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见喜听了这话却骤然绷直了身子:“没、没啊,可能是昨夜没睡好吧……”
那人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对,还想再说什么,突然从外头探了个小丫鬟进来:“三哥,厨房说小少爷想吃冰沙,我们还缺点东西,你去采买采买呗!”
一听是小少爷的事情,被称作三哥的小厮连忙答应着出了门。
屋子里一下子就只剩下了见喜和那个沸腾着的药罐子。
见喜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了下去。
他跌坐在凳子上,只觉得冷汗出了满身,身体的每一处都泛着冷意。
缓了一会儿后,他才起身,慢慢地一步步挪到门前,确认四下无人后,轻轻把大门关上。
见喜有些神经质地在药房里巡视了一圈又一圈,确认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后,他才重新来到那个药炉前,颤巍巍地从手里拿出一包粉末来。
“不会伤及将军性命的,不会……”
他把那粉末打开,这样安慰自己道。
前些日子,在街上采买东西时,有个蒙面的神秘人突然找到了他。
神秘人告诉见喜,只需要把这包粉末放进荀啸将军的吃食中,他就可以保见喜一生荣华富贵。
将军夫妇对见喜有莫大的恩情在,见喜本来并不想同意,可那人却笑了笑,继续道:“若是我没有记错,你下月就要娶妻,好像是叫做莲儿,对吗?”
那人的声音很特别,像是割木头一样,嘶哑难听,听起来如同鬼魅的低语:“听说你的未婚妻已经怀有身孕,阁下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妻儿考虑,你说对不对?”
见喜震悚回头,表情又惊又怒。
莲儿意外有了孩子,未婚先孕终究不齿,他想给莲儿一个确切的名分,因此,这事情他连将军夫妇都没告诉。
如此秘辛,这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眼看见喜表情惊疑不定,那人上前来拍拍见喜的肩头,把一包粉末和一张银票塞进见喜的手里道:“放轻松,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这粉末并不会伤及荀将军性命,只是为了行个方便而已。若事成,我还另有重谢。”
回忆不断在脑海里面闪烁,见喜颤着手,心一横,把粉末一股脑全加在了药汤里!
粉末纷纷扬扬地融入深棕色的药汤里,一点点融化,像是血,又像是飘散的骨灰。
见喜坐在药罐子旁,对底下燃着的熊熊烈火疯狂摇着手中的扇子。
他心底害怕,摇着摇着就开始胡思乱想。
要是那神秘人说话不作数怎么办?
要是他被发现怎么办?这可是要杀头的罪名!
要是这药粉真是能毒害人的,那他不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见喜发着呆,一个不注意把药熬得久了些。忽然,一个轻柔温婉的女声冷不丁从门外传来:“见喜?”
听了这声音,见喜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公主殿下!”
薛清河穿了一身素白色的裙衫,杏眸微弯,对见喜浅浅地笑着,如同一束雪白的兰:“今日的药怎么还没有熬好呢?”
见喜立刻手足无措地把药罐子拿起来,对薛清河道:“公主殿下!今日我水掺多了,所以熬久了些……”
“这样啊,”薛清河对这些下人一向宽容,她低头看了看身边,眼底笑意更浓了些:“小淮,那我们再回去等等吧。”
见喜低头看去,这才发现了他们将军府里的小少爷。
小少爷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被将军夫妇俩爱护着长大,粉雕玉琢的一团。此时他黏在薛清河身旁,眼神晶亮地打量着见喜,瞧上去十分可爱。
……不知道他跟莲儿的孩子是不是也是这般讨喜。
见喜的视线实在太过直接,荀淮有些不解地瞧着他,跟着薛清河喊:“见喜?”
见喜这才反应过来,忙应道:“诶,小少爷有什么吩咐?”
荀淮指着药罐子道:“这药今天的味道怎么怪怪的?”
小孩子的五感似乎更加敏感。这话听得见喜浑身冰凉,只觉得手指尖开始发抖。
他还没回答,薛清河就笑着把荀淮抱起来:“小淮还记得爹爹药的味道吗?”
荀淮趴在薛清河怀里:“嗯,今天的苦好像很多。”
薛清河笑答:“那是以往我都在里面加了些蜜糖,你爹怕苦,阿娘怕他不乐意喝……”
“娘,赵叔同意吗?”
“没问题,娘问过了。”
“那我下次喝药能不能也加蜜糖?”
“小淮争取不喝药不就好了……”
薛清河抱着荀淮走了回去,见喜呆呆地凝望着一大一小的背影,消失在院子的拐角处。
他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去把那药罐子提起来,将汤药倒进了碗里。
似乎闻上去真的比以往要苦上不少。
“那天晚上将军喝了药,第二天便出事了,”见喜趴在地上,痛哭流涕道,“少爷,奴才真的不知道那是害人的药,奴才真的不是有意害人的。还请少爷饶了我吧……”
他一口一个“少爷”地叫着,听得陈宴秋怒火中烧,眼睛都瞪圆了。
这人害得荀淮家破人亡,还敢喊荀淮少爷?!
他指着见喜道:“你这还不是害人!别把自己给骗了!”
说完这句话,陈宴秋还是气不过。他在帐子里环视了一圈,在角落寻到了根棍子,扬起来就往见喜身上招呼。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打死你!”
陈宴秋打得很用力,见喜叫着要躲,却被林远死死按住,让陈宴秋打了个痛快。
荀淮原本的心情很是阴郁,可他瞧着眼前的这一幕,忽地勾了唇角。
“好了,”他见陈宴秋打得有些累了,才出声唤道,“宴秋,过来。”
陈宴秋也打得手有些酸。他把棍子往见喜身上一丢,提着下衫跑到荀淮跟前,红着眼眶看荀淮。
荀淮微微叹了口气,去抚陈宴秋的眼角哄道:“夫君还没哭呢,宴秋怎么就先哭了?”
“夫君,他们欺负你,”陈宴秋颤着嗓子回,“他们欺负你,我不开心,我心里难受。”
说着话的时候,陈宴秋声音都有些抖。他湿漉漉地看着荀淮,让荀淮想到了那些在雨中被淋湿的小鹿。
荀淮把陈宴秋揽到怀里抱了抱。
他靠在陈宴秋的胸前,鼻尖萦绕着陈宴秋身上淡淡的香味。
对方有力的心跳声传入耳畔,荀淮这才觉得自己一直狂跳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与陈宴秋的心跳共振。
抱了好一会儿,荀淮把陈宴秋松开。
“好了,”他摸着陈宴秋的脸颊,“夫君没事,你别担心。”
陈宴秋点点头,又去一旁坐下,恶狠狠地盯着见喜。
荀淮把目光投向底下的人。
第一眼看到见喜的时候,荀淮只觉得心底里恨意滔天,恨不得把见喜生吞活剥。
但是听到见喜提起他的爹娘,荀淮却觉得自己的心蓦然平静了下来。
……总归一切都没意义了。
他爹发疯了,他娘死了,他的童年在那场大火里付之一炬,什么都没剩下。
甚至,荀淮觉得那场大火并没有熄灭。那场火还在烧,烧到了二十年后的今天,终于在此时此刻把他对薛家皇室仅剩的一点情感燃烧殆尽,只留下了点灰烬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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