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开口时,荀淮的语气异常平静。
“那你的妻儿怎么样了?”
见喜没想到荀淮会问这个,沉默了。
一时间,帐内没有人说话。当陈宴秋怀疑见喜是不是死掉了的时候,见喜终于开口。
“死了。”
陈宴秋瞪大了眼睛,荀淮却好像早已预料一般,叹道:“怎么死的。”
“将军府出事之后,我被带到王大人府上,做了一段时日的管家,我还以为我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见喜的眼里终于染上了点恨意:“可是,我没想到这只是为了他们杀人灭口!”
“我的妻儿没能逃出来,逃出来的只有我……”
荀淮瞧着在地上悲恸大哭的人,没有说话。
他说的是真话吗?
这样一个背信弃义、贪生怕死的人,他的妻儿究竟是没有逃出来,还是被当作了弃子,丢在了王耿手里?
恐怕真相只有见喜自己知道。
至此,所有的事情都已明了。
“先帝在时,我也曾做过忠臣,做过纯臣。”
“荀淮,你可知,天子多疑,飞鸟尽,良弓藏。”
“我是如此,你是如此,荀将军也是如此……”
恍惚中,荀淮好像又看到了王耿死前那双通红的眼睛。
以前,他就困惑过,先帝为何能容忍王耿在朝中发展势力,一天天壮大。
如今看来,王耿还真能算作是顶顶的忠臣。
他奉先帝之命,派人收买了见喜,给荀啸将军下药,酿成惨剧。
收回兵权,养大荀家的幼子,又拿住了王耿的把柄,一石三鸟,这是何其心狠的帝王权术。
“淮儿,从今天开始,皇宫就是你的家。”
对于年仅六岁的荀淮而言,眼前的人是那样高大。他穿着一身龙袍,不顾身边礼官的劝阻,将荀淮抱在了怀里。
“你的父亲是大梁的战神,淮儿以后也一定会是。”
当初第一天进宫时的场景还在眼前,荀淮兀自笑了起来。
“哈,哈哈……”
那些养育之恩,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十五岁先帝后意外病逝,他摄政十年,熬坏了自己的身体,杀了许多该杀的人,也杀了许多不该杀的人。
背负了万千杀业,却连血海深仇都无以为报。
他又该恨谁,又该相信谁?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咳,咳咳……”
荀淮笑着笑着就开始咳嗽,可把陈宴秋给吓坏了。
他连忙扑过去,把荀淮抱进怀里安抚,不再让荀淮看见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对林远拼命使眼色道:“林将军,你把人带下去吧……”
林远得了命令,正要走,就听到荀淮闷闷地说了一句:“杀了。”
林远脚步一顿,应了声是,挥退了帐中的众人,默默退了出去。
帐中一下子就只剩下了陈宴秋与荀淮两个人。
陈宴秋站在荀淮身前,雪白纤细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荀淮的头发。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黑了,方才的情形,没有人敢点灯。皓月当空,可那清辉被帐帘遮在了外头,只能从底下的缝隙里可可怜怜地钻进来,在地上照出一条缝。
在这点稀稀落落的月亮里,荀淮把自己的脸埋在陈宴秋怀中,双手把陈宴秋抱得紧紧的,叫陈宴秋看不清荀淮的表情。
陈宴秋心里其实很难受。
方才见喜讲的不是旁人,是荀淮的父母。
陈宴秋没见过荀淮的父母亲,但是他总觉得,能养出荀淮这样的性格,荀啸将军夫妇也一定是很温柔的人。
何况,上一次,他好像在梦里见过荀淮的娘。
梦里的妇人举手投足间皆是温婉贵气,她说,你们要平平安安的,要陈宴秋喊她娘亲。
光是想想,陈宴秋就很想哭。
荀淮一定比他还要难过吧?
于是,陈宴秋又安抚了荀淮好一会儿。
他拍着荀淮的后背,一声一声哄着。
“夫君,没事了,没事了。”
“还有我陪着你呢,以后我们都好好的……”
陈宴秋的声音轻轻的,像是从远山传来的风。
荀淮感受着后背上的温度,恍惚想起出事那天,母亲哄自己睡着的场景。
他就这样抱着陈宴秋不撒手,可是没过多久,就听见了“咕噜”一声。
荀淮、陈宴秋:……
陈宴秋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没地放似的:“那个,夫君,我好像有点饿了……”
荀淮抬眸去看陈宴秋:“……”
陈宴秋对荀淮眨眨眼:“?”
荀淮:“噗嗤。”
陈宴秋:!
他腾地红了脸,去把荀淮的眼睛捂住,嗔怒道:“你还笑我!我们都没用晚膳,现在饿了不是很正常吗!”
“好好好,”荀淮觉得自己心底的那层乌云终于被掀开了些,被陈宴秋捂了眼睛也不恼,“那我们叫厨房传菜,好不好?”
“……嗯。”陈宴秋这才把荀淮松开,瞧着荀淮看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荀淮挑眉问。
“没什么。”这一次换了陈宴秋去搂荀淮的脖子,把自己缩进了荀淮的怀里。
他总觉得荀淮还在难过。
这话陈宴秋没说出口。
荀淮心绪不佳,很快就累了。两人用了晚膳,便打算早早睡下。
陈宴秋趴在荀淮的肩头,抬眸看荀淮,眉心还微微蹙着。
“睡吧,”荀淮捂了捂陈宴秋的眼睛,睫毛扫在他的掌心,“过不了几日,我们就能进京城了。”
“到时候,夫君让宴秋做皇后,好不好?”
“嗯。”
陈宴秋温声应下,窝进了荀淮怀里。
深夜时分,陈宴秋突然从梦里惊醒。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天公今日也像是在发泄一般,落的不再是如牛毛、如细丝的春雨,豆大的雨珠滂沱地倾泻而下,砸在大地上,又分成许多小水珠往旁边溅开。
那雨落在帐子上,如同战马的踢踏、相接的兵戈,空气中散发着雨水和草木的腥味,掩盖了这片土地上腐烂和血液的气息。
他睡得迷迷糊糊地,下意识去摸身旁的被褥。
一片冰凉。
荀淮不在,他去哪了?
陈宴秋立时清醒过来,他坐起身子,飞快披上外袍翻身下床。
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陈宴秋不放心让荀淮晚上一个人待着。
陈宴秋在帐子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伞。他心一横,就这样披了件外衫冲了出去。
帘子外头只有两名守卫,荀淮不在帐外。
那两名守卫见到陈宴秋就这样跑出来,纷纷惊道:“王妃!怎么就这样出来了,伞呢……”
“王爷在哪。”
雨声太大,陈宴秋怕他们没听见,又太高声音重复了一遍:“你们看见王爷了吗?”
冰凉的雨点打在身上还有些疼。夜色与雨水一起模糊了视线,头发被淋湿,紧紧地黏在了陈宴秋的颊边。
耳畔是噼噼啪啪的声响,暴雨掩盖了那些微小的声音。陈宴秋浑身几乎湿透,抹着眼前落下的水,带着哭腔一字一句问。
谁知两个守卫皆是一惊:“我们方才没有见到王爷啊!”
陈宴秋先是愣了愣,随后却笑了。
是,荀淮不想让人发现的时候,这些守卫又怎么能发现?
“守卫大哥,你们给我寻把伞吧,”陈宴秋道,“我去寻他。”
陈宴秋是在一个山丘上发现荀淮的。
就跟当初秋猎时,荀淮在山丘上发现他一样。
他在山丘底下,仰头看荀淮站在山头,望着京城那高高的城墙。
陈宴秋也跟着荀淮望过去。
绵延的城墙沉默而又巨大。他突然觉得,在漆黑的雨夜,那城墙就像是一个怪物。
它拦着外面的人,也拦着里面的人。
“夫君,”隔着雨幕,陈宴秋对荀淮开口道,“你在看什么?”
听见陈宴秋的声音,荀淮立刻回过头。
两人隔得有些远,陈宴秋看不清楚荀淮的表情,只看见有水滴滑过荀淮的下颌线,又从他的脸颊上落下。
“很晚了,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像是怕吵着荀淮似的,陈宴秋又轻轻开口道。
他看见荀淮对他点点头,慢慢从山丘上走下来,接过陈宴秋手里的伞。
不知道荀淮在雨中站了多久,此时浑身几乎湿透,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寒意。
他帮陈宴秋撑着伞,吐出了一口寒气,这才对陈宴秋道:“外头雨大,怎么出来了?”
你一个人在外头,我放心不下。
“你不在我身边,我睡不着。”陈宴秋把手伸到荀淮面前,眼巴巴望着他。
荀淮看了看面前的手,笑着摇头:“我身上凉。”
“我手也凉,”陈宴秋笑了,把自己的手塞到荀淮的臂弯里,“刚好,我们负负得正。”
“负负得正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们两个天生一对的意思。”
荀淮的身上果然很凉,陈宴秋挽住荀淮的胳膊,想要把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
雨滴混着泥土,在脚下飞溅。
他们就这样手挽着手踏进了雨幕中。
回到了帐里,两个人都换了身干爽的衣服。荀淮让人去烧了热水,用热水浸过的帕子擦着陈宴秋沾上了雨水的脸。
他一点一点,擦得很仔细。修长的手指带着滚烫的热意拂过陈宴秋的眼睑、陈宴秋的脸颊、陈宴秋的鼻尖、陈宴秋通红的唇瓣。
热气赶走了夜雨的寒凉,温存在屋内无声息地蔓延。
陈宴秋微微仰着头,愣愣地看着在暖色的烛光里垂眸的人。
荀淮真好看。
他第一天见到荀淮时就这么觉得了。
突然,陈宴秋倾身搂住荀淮的脖子,软在了对方的怀里。
这一下有些猝不及防,荀淮把陈宴秋稳稳接住,语气有些疑惑:“宴秋,怎么了?”
陈宴秋没有说话,而是抬起头,用映着火光的双眸静静地看着荀淮。
都说眼睛会说话,那双眼睛带着温柔的爱意,也带着欢愉的邀请。
只一眼,荀淮便知道了陈宴秋的意思。
手中的帕子轻轻落在地上,热气似乎从那地上开始,慢慢向上弥漫。
衣衫尽落,陈宴秋闭上眼睛,感受着荀淮炙热而又珍重的吻。
双手环住荀淮的脖颈,陈宴秋随着荀淮的动作轻轻颤动,睫毛上沾了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浸出的泪。
那水珠微微抖着,从陈宴秋的睫毛上落下,在陈宴秋身下的布料上印出一个深色的花。
突然,荀淮用手捂住了陈宴秋的眼睛。
一下子失去了视线,其他的感官便骤然清晰。陈宴秋双脸泛着粉,红唇微张,想要开口问荀淮。
可是,他却感受到自己的额间传来了一阵冰冷,就像是有雨滴砸在了他的脸上。
陈宴秋顿了顿,又把荀淮抱得紧了些。
他们在这个痛苦的雨夜相爱着。
第68章 叩问
陈宴秋与荀淮同乘着一匹战马, 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城墙。
高高的城墙连接着阴沉的天色,印着薛字的军旗在风中猎猎而飞。那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落叶, 又掀起陈宴秋翩跹的衣袂。
旗帜下的兵士们如临大敌一般,死死地盯着陈宴秋身后的人群。
在他身后, 是数以万计的兵士。他们整齐列队,秩序森然, 静静地看着京城城门的方向。
黑云压城城欲摧。
这是荀淮围困京城的第十天。
屈蔚拉着自己的白马站在地面上,笑眼盈盈地对荀淮道:“王爷你瞧,我就说你把那小公主放回去是放虎归山吧。”
“若没有她,这城我们早就破了。”
他抬头, 对骑着白马的谢泠道:“小师父, 你说是不是?”
谢泠照常带着青面獠牙面具。他没有出声, 沉默地点了点头。
荀淮听了这话却不恼,反而看着站在城头的少女道:“端阳是我教出来的人。”
屈蔚无奈摆手:“算了,我发现我跟你就说不通。”
陈宴秋靠在荀淮怀里, 定定地看着远处的薛端阳。
距离隔得太远,陈宴秋看不太真切。只能隐隐约约看见薛端阳穿了一身红色的战甲。
她扶着战旗,马尾高束, 披风与旗帜一起在如同烈焰的夕阳下飘扬。
这些日子, 薛端阳带着京城守卫屡出奇兵,击退了不少小型的进攻, 给了京城喘气的机会。
先前陈宴秋没见过端阳带兵的模样, 如今亲眼见到,陈宴秋觉得薛端阳就如同一轮耀阳的太阳。
真不愧是荀淮教出来的人。
她是薛家王朝最后的火焰。
陈宴秋扯了扯荀淮的衣服:“夫君……”
荀淮知道陈宴秋想说什么,他安抚道:“放心,没事。”
薛端阳其实在城墙上看见了他们。
皇叔带着皇嫂, 走在兵士的最前头。
在他们身后,是万千忠武之师,他们实力强悍、忠心不二,以前是大梁的盾,现在却成了捅进大梁心脏的剑。
隔得远远的,薛端阳觉得荀淮似乎在看她。
那视线带着欣慰、带着想念,也带着浓浓的战意和浓浓的悲悯。
“皇叔……”
她想起来了当时薛应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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