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异常情绪让苏千慕有些相信他的身份不同寻常,只是仍没完全放下戒心。
颜慎挣扎得愈发厉害,大概是打着他死之后就不会连累沈明烛的想法,一个劲把自己的脖子往剑刃上送。
苏千慕觉得可笑。
假使这人真的是沈永和,他都走到这里了,他们还能让他完好无损离开吗?
手上的人质已无大用,她不想大肆屠杀,可也不在乎这一两条仇敌的命。
苏千慕手腕轻移,剑身微侧,薄薄的剑刃流转着日华,显得愈发森寒可怖。
沈明烛忽然加快了速度,他疾身往前,伸手握住了正在移动的剑刃。
血色绽开,颜慎瞳孔一缩。
苏千慕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阵脚,她冷静下来,手上用力,可剑纹丝不动。
也不知沈明烛是怎么做的,剑身微震,苏千慕手腕被震得发软。
她握不住武器,剑受力之下被扔上半空。
一刹之后,持剑者换了一个。
待苏千慕反应过来,剑尖已经指着她脖子。
威胁与被威胁,歹徒与人质,瞬间调换身份。
“大人!”刺客们惊呼。
沈明烛神色带着歉意:“你让我离你太近了。”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苏千慕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大概,早在公主死时,她也就不想活了。
苏千慕问:“你究竟是谁?”
死也该当个明白鬼。
沈明烛不答,他一手负在身后,有血丝丝点点落下,染红了地上的杂草。
未伤的手握着剑,剑刃上残留着血迹,那是划伤了他掌心的证明。
沈明烛微微一笑:“苏姑娘,我不杀你,你也让他们放人,好不好?”
现场被钳制的人太多,要将所有人毫发无损地救下,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苏千慕神色讥讽:“你觉得我会怕死?”
沈明烛认真道:“苏姑娘胆色无双,只是……”
他环视一周,轻轻叹了口气,“你总不能,让他们陪你一起死?”
苏千慕一言不发。
沈明烛温声道:“苏姑娘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在下斗胆猜测,当年荆梁之危,姑娘应当是抱了殉国之志,可姑娘没死。”
他眼中漾着浅浅的光,似悲悯,也似安慰:“鸿钰公主送姑娘离开,不是为了让姑娘以命复仇的,定然是想让姑娘好好活着。逝者已逝,往日不可追,鸿钰公主在天有灵,看到姑娘如此自苦,也不会放心。”
“你也配提起公主?”苏千慕再也维持不住平静神色,眼神是触目惊心的仇恨:“让我收手,难道公主就白死了吗?”
沈明烛微微摇了摇头:“怎么会?有你,有你们,在她死后多年依然念念不忘,念兹在兹,愿意为其不惜己身,怎么能是白死?”
他认真地说:“如果你们现在死在这里,才算白死。”
兵甲相接声由远及近,“陛下,臣救驾来迟。”
禁卫军到了。
禁卫军第一时间将躲在后方未曾引起注意的沈永和救了出来,碍于三公九卿大半都在刺客手里,故而不敢轻举妄动。
数千禁卫军将此地包围了起来,等候皇帝下令。
场面肃杀。
苏千慕不曾在意。
沈明烛也不多加理会,他劝道:“苏姑娘,让他们收手吧,然后离开这里,去做点小生意,去观山看海。每年清明,去给鸿钰公主扫墓,告诉她你们过得很好,有很多人仍记得她。”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她,苏千慕眼神有了些许动摇。
她冷冷地看着沈明烛,“你不是沈永和。”
沈明烛“嗯”了一声,“我不是。”
“那你用什么保证?”
沈明烛想了想,“以‘沈明烛’这个名字?我向你承诺,你信我一回,好吗?”
苏千慕望着他,半晌,忽而笑了笑,“沈明烛,我记住你了。”
她调查齐朝时也听过这位废太子的名字,然而到底对他知之甚少。
沈明烛于是放下持剑的手,朝她微微笑了笑。
也不知苏千慕分明还没做出回应,他怎么就认定对方已经同意。
然而大势已去,其道亡繇,苏千慕确实已经失去了杀沈永和的机会。
她看了一眼被簇拥着的沈永和,不甘道:“放人。”
刺客们收回武器,将人质推向周围的禁卫军,而后迅速聚拢到苏千慕身后,做好了强闯出去的准备——他们并不相信沈明烛。
人质已全部救下,禁卫军神情冷峻,同样做好了作战准备,只等沈永和一声令下。
沈明烛抬眼,目光准确看向人群中心众星捧月的沈永和,“陛下,看在并无人伤亡的份上,能否放了他们?”
也不能说无人伤亡。
唯一的伤者是沈明烛。
他的右手仍渗着血迹,一滴接一滴落下,染红了一小块地面,然而他似乎感觉不到痛楚,始终神色从容,不紧不慢。
自禁卫军来后,沈永和便始终沉默,直到这时才有了回应。
他神色莫辨,“他们在宫门口意图弑君,此等大罪,朕若是放过他们,岂非让天下看了朕的笑话?”
这倒是,堂堂皇帝在家门口被刺杀,刺客却全身而退,简直是对天子威严一次莫大的打击。
沈明烛声音歉然:“抱歉。”
然而他脚步不曾挪动,依然昭示着他维护苏千慕等人的立场。
“即便如此,你还是坚持?”沈永和道:“如果朕非要治他们的罪呢?”
刺客们纷纷握紧了武器,挡在苏千慕身前。
沈明烛往前几步,站在了他们的最前面,以一个保护的姿态,将他们全都挡在了身后。
他举起剑,望着沈永和的眼睛,又说了一句:“抱歉。”
“你!”沈永和怒极:“你以为朕不会杀你吗?你现在不过是庶民,以何身份站在朕面前,要朕赦免他们?”
颜慎失神地往前几步,喃喃问:“殿下,为什么……”
苏千慕轻笑一声,状似讥讽:“行了,废太子殿下,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你让开吧。”
你让开,和他们这些亡命之徒划分关系,而后你就是他们在场所有人的救命恩人。
你是被贬为庶民的废太子,以后的日子大概会好过许多。
沈明烛没有理会,他想了想,如实回答沈永和:“可他们不该死。”
他没觉得沈永和不会杀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身份拿得出手,他不过是想救人而已。
何须思虑过多。
“该不该死不是你说了算,不该死的人也不代表不会死。戚堰!”
“臣在。”
戚堰,禁卫军统领。
然而这一句话后,沈永和久久未下命令。
他神色阴沉地看了沈明烛许久,余光不动声色扫过所有臣子。
半晌,他说:“让他们走。”
戚堰有些诧异,他应了声“是”,对禁卫军将士们下令:“都让开。”
禁卫军依令往两侧避开,让出了一条足够远离此地的生路。
阳光穿过人群洒了进来,沈明烛对他们微笑:“介兹景福,永永无穷。诸位,有缘再见。”
苏千慕看了一眼他背在身后还在流血的手,“沈明烛,我平生钦佩的人唯有公主,今日又多了一个。”
她朝他抱拳一礼,转身道:“我们走。”
沈永和不曾阻止,面色沉沉地看着苏千慕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视线范围。
片刻后,他语气森寒:“沈明烛,父皇令你在含章宫反省,无诏不得出,你却私自离开。不尊君令,罪在不赦。”
“来人,将他押入天牢。”
第3章
大概是今日的意外实在太多,接连不断的刺激下,朝臣们反应都有些迟缓。
一直到苏千慕等人的身影从眼前消失,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恢复了理智。
第一件事便是关心沈永和,朝臣们七嘴八舌:
“陛下,没事吧?可有伤到?”
“陛下,臣等知道您爱民如子,但是微服私访这种事以后还是少做吧,太危险了。”
沈永和也不是不要命的莽撞人,今日的事情看似是运气好才有惊无险,但其实就算沈明烛没出现他也不会有事。
他出巡身边也会带护卫的,只不过进城后护卫停在了远处,而且他身边也有武将,所以他刚刚才能及时从马车离开被掩护起来。
也许会死人,遇到刺杀死人很正常,但绝不会是沈永和。
然而朝臣们关心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住,沈永和打断了他们的言语,下令将沈明烛押解入狱。
百官们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劝阻。
两侧是围了一圈的禁卫军,文武百官站在沈永和身后。
沈明烛独自一人站在他们对面,形单影只。
也曾是被万人簇拥的太子殿下啊……
戚堰再度诧异,他这次犹豫了片刻,见沈永和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才应道:“是。”
他挥了挥手,便有两人上前来去拉沈明烛。
沈明烛避开,很有礼貌地说:“劳烦了,带路即可。”
他不慌不忙,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丝毫仓皇。
待他转过身之后,众人这才发现他一直藏在身后的手衣袖已经被染湿,血红色刺眼。
这一幕叫众人有些恍惚。
这几年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他们每日都有操不完的忧心忡忡,做不完的家国大事。
以至于他们忽然想不起来,五年前沈明烛发动政变失败被捕时是什么模样。
有痛哭流涕吗?
有挣扎求饶吗?
还是也像今天这样,平淡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然后一步一步从容迈向深渊?
*
沈明烛被带到了天牢。
天牢潮湿阴暗,空气中便总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气息,掺着若隐若现的血腥气,光是闻着就不亚于一项酷刑。
沈明烛自认为没有严重的洁癖,但还是挺爱干净的。
原主也爱洁。
他被困在含章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间长了慢慢也就认命了,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洗衣服。
沈明烛绕着不大的牢房转了一圈,无奈发觉确实没有可以过得去心里那关坐下的地方。
他站在中央,苦恼地皱了皱眉。
他用手拨动了一下门锁,在心中思索了一番,得出结论——这锁他会撬。
……所以为什么他还有这种技能?
难道没失忆之前,他是神偷盗圣之类的人物?
正当沈明烛犹豫是否要越狱的时候,牢房里来了客人。
狱卒点头哈腰,显然来者身份贵不可言。他麻利地把门打开,躬身行礼便退了下去,甚至没敢说几句谄媚的好话。
沈明烛慢吞吞抬眼。
萧予辞抬手比了一个手势,身后的太医连忙拿着药箱弯着腰走到沈明烛身边。
他跪下把药箱打开放在地上,“这位……那个……”
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
称“殿下”似乎有些怪异,直呼其名则更不妥当。
沈明烛乖巧地将伤了的右手递了出去,微微笑了笑:“有劳。”
他手举得有些高了,用意似乎很明显。
太医抬头看了看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见他并未生气,眼中笑意更甚,这才松了一口气。
沈明烛用手去握剑刃时用的力气不小,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太医用纱布擦去掌心残留的血污后,伤口便更加骇人,刿目怵心。
萧予辞不自觉别开眼,“从前没觉得你有这样好的身手和胆识,殿下。”
沈明烛“啊”了一声,随意道:“知人未易,人未易知。人尚且难以自知,你不是我,当然也难以了解我。”
萧予辞轻笑一声:“我以为你是故意的,隐藏身手、隐藏见解,连待人接物的脾性和气度都套上了一层假面,以至于我跟在你身边许久,都没见过真正的沈明烛。”
沈明烛疑惑:“我为什么要怎么做?”
“是啊,我也在疑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萧予辞转过头看向沈明烛,那人目光澄澈,像是句句真诚。
……才不是呢,沈明烛就是个骗子。
萧予辞看着太医给他上药,纱布缠了一层接一层,“这么多年没见,殿下,我好不容易见你一次,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他目光微垂,眼神隐藏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这样的机会你等了许久吧?
——你千辛万苦离开含章宫,借着天赐之机演了这样一场戏,不就是想要引我们前来吗?
——你真正的目标是谁?你的目的是什么?
沈明烛在脑中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你觉得苏姑娘是我安排的?”
他有些想笑,于是真就忍不住弯了弯眼睛,“你太高看我了,我还没有这本事。”
萧予辞不敢信。
他曾经以为沈明烛是个草包,事实证明他才是自鸣得意的无知狂徒。
可他现在想要把沈明烛看作城府极深的野心家,却又委实想不通这人既然有这种本事,当初为何会把一手好牌打成这幅局面?
他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只能胡乱猜测,胡乱试探。
“不过,如果你要说不情之请的话,我确实有一件。”沈明烛语气诚恳。
萧予辞站直了身体,近乎迫不及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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