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沈明烛才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吐出一大口血来。
这一吐便再也抑制不了,像是浑身血液自心口涌上喉咙,他从弯腰到半蹲,于血色遍野的战场中央吐得昏天黑地。
只不过吐出来的全是血。
乌勒斡的尸体躺在他脚步,其他人慑于他的勇猛,一时不敢轻举妄动,然而见他似乎身有痼疾,抱着乘他病要他命的想法,有人试探性地朝他砍了一刀。
沈明烛头脑有些昏沉,可战斗的本能还在。
他吐着血,随手在地上捡起一把剑,只是挥手的功夫,便有一大好头颅落地。
然后他吐着吐着,发现自己……
好像也习惯了。
有些人天然就是人群的中心。
于是当燕长宁艰难逆着人流闯入战场中心,第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被血染红银白盔甲的血人。
会是他吗?
他一时不敢相认。
燕长宁有近六年不曾见过沈明烛了。
分别时沈明烛虽然已经及冠,但举手投足间还是难掩孩童气,幼稚、叛逆、暴戾,硬生生破坏了那份翩翩相貌。
这个在战场中央闲庭信步、无人能挡他一剑、所向披靡的小将军,会是记忆中那个不善武的外甥吗?
燕长宁的脚步多了几分近乡情怯的踟蹰。
另一边的后方也冲出来一个大汉,见到时不时偏头吐一口血的沈明烛显然吃了一惊,紧张地大喊道:“元帅,元帅你是不是受伤了?我掩护你撤退。”
受伤?
燕长宁悚然一惊,正待往前,忽而有人从他身边飞跃而过,像是一阵风。
风中传来那人的声音,听上去像他那眼里完全看不见父亲的不孝儿子。
“明烛!明烛我来了!”
第33章
两军汇合, 主帅又一副不要命的姿态,将士们自然颇受鼓舞。
战斗结束,沈明烛习惯性挽了一个剑花而后收剑在后, 接着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他的佩剑。
但他失忆了,所以其实也不记得他的佩剑长什么样,印象中似乎是天底下独一份的珍宝。
总不会是这个工艺粗糙的凡铁。
沈明烛嫌弃地看了一眼剑上淋漓的血,随手丢到一旁。
反正这些战利品,之后会有人去收捡的。
沈明烛摘下头盔,朝燕长宁、燕驰野颔首致礼, 微微而笑:“好久不见,舅舅。”
他笑意更甚, 揶揄道:“燕小将军。”
“明烛!”燕驰野神情严肃,接过头盔重新按在他头顶上:“现在还没回到城里, 万一有流箭怎么办?”
不下战场不得脱盔甲, 这是军规。
沈明烛眨了眨眼,“我不能例外吗?”
这话问的,军令如山, 谁都不能违背!
燕驰野正色, 正要开口, 后脑勺忽然被人打了一掌,他受力往前一个踉跄,回过头恼怒地看向动手者。
燕长宁手都没收回,皱着眉教训他:“头盔重,明恒不想戴就不戴,你逼他做什么?”
燕驰野瞠目结舌、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这能是他素来蹈距循彟的父亲能说出口的话。
他幼时淘气未守军规,燕长宁可是二话不说让人压他下去打了二十军棍以儆效尤的。
燕驰野看了看燕长宁, 又看了看沈明烛,眼神控诉:“这不公平!”
沈明烛温文尔雅又理直气壮:“舅舅疼我。”
燕长宁没听过这样直白表露感情的用词,骤然红了脸。
他轻咳一声,目光飘移,却猛然触及沈明烛肩膀上怪异的血色。
他征战多年,这血是从身上流出来的还是敌人沾上的,一眼便能分辨出来。
“你受伤了?”燕长宁紧张地拉住沈明烛完好的右手,“我们现在就回去,我叫军医。”
燕驰野也顾不得在意自己是不是遭受了区别对待了,他急得绕着沈明烛打转:“怎么会受伤呢?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想说冲那么前面做什么,反正这是沈永和的江山。
但他憋了回去,只偏过头,催促沈明烛上马。
自见面以来,这还是沈明烛第一次受伤,连带着主将也着急万分:“元帅,你先和燕将军回去吧,收拾战场这点小事我盯着就行。”
沈明烛一向事必躬亲、事无巨细,收尾也不是简单的活,何况这是大战彻底结束,突厥、回鹘主力皆亡,多的是要处理的事宜。
他试探问:“如果我说这是小伤,你们信吗?”
“沈明烛!”燕长宁不舍得对沈明烛大声,但燕驰野忍不了:“小你个头啊,回去!”
他强行攥着马的缰绳,生拉硬拽地带他回营。
等回到帐篷后,边动作强硬却又不乏温柔地脱去他的盔甲,于是便露出了已有半边被血染红的里衣来。
燕驰野倒吸一口凉气。
军医知道前线在作战,早就做好了准备,这种刀枪创伤对他而言司空见惯,熟练地为沈明烛上完药而后包扎。
然而他看了看沈明烛的脸色,出于医者的直觉,总觉得不对劲。
军医犹豫片刻,还是请示道:“元帅,可否容我为您把一下脉?”
燕驰野强行拉过沈明烛的手,豪迈道:“把!”
沈明烛手腕微动,使了个巧劲收回手,他笑了笑,慢吞吞道:“没这个必要。”
燕驰野面色一怔。
燕长宁呼吸微滞。
本来他们还并不怎么担心,但沈明烛收回手这个行为怎么看怎么诡异。
“为什么不让军医把脉?”燕驰野固执地去抓他的手,“不行,必须让军医看看。”
这下燕长宁也站在燕驰野这边,他温声哄道:“殿下,不能讳疾忌医。”
“不要,我才是元帅。”沈明烛把手背在身后,理所当然道:“兵马大元帅总领全国军事,你们也得听我的。”
燕驰野简直被他气笑:“你这时候摆谱了是不是?沈明烛,别说你是元帅,你就是皇帝,也是我弟!”
这话有些不敬,军医低着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燕驰野“噌”地一下拔出剑,含怒问:“你让不让军医看诊?你要不让,我死在你面前!”
他委实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法子虽然卑鄙,但一定有用。
能威胁到沈明烛的只有天下苍生,而他恰巧,是苍生之一。
沈明烛:“……”
沈明烛软了声调:“别生气嘛,我知道自己最近总是熬夜忙碌,有些心神耗损,但这就是小问题,休息一下就好了。如果让军医把脉,他一定会给我开苦药,我不想喝。”
燕驰野微微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坚持道:“你让军医看看!”
沈明烛伸出手:“看看看,我让他看就是了,你把剑收起来。”
军医小心觑了一眼燕小将军,又看了一眼燕大将军,不知自己分明只想尽医者之仁心,怎么演变出了以命相逼的局面。
他咽了口唾沫,小心搭上沈明烛的手腕。
军医:“???”
不太对劲?
军医站直了身体,重新搭上脉搏。
军医:“!!!”
非常不对劲!
这个脉象,好像是中毒啊。
军医差点要惊叫出声,然而一抬头,对上沈明烛意味深长的眼神,叫喊声顿时堵在喉咙。
燕长宁皱了皱眉:“先生,明烛的身体怎么了?”
“是啊,”沈明烛拖长了语调,藏着只有军医才能察觉到的威胁:“我、怎、么、了?”
军医:“……”
军医支支吾吾:“元帅心神耗损有些严重了,得吃五天……不,三天的药。”
燕长宁隐约察觉到沈明烛和军医间的眼神勾当,他显然误会了,好笑道:“五天就五天,不妨事,明烛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沈明烛故意露出不开心的神色。
军医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不知道沈明烛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身体状况,但他一个小小的军医,可不敢得罪风头正盛的兵马大元帅。
而且这事情想想就很恐怖啊,谁能给元帅下毒?谁又能让元帅知道自己中毒了闭口不言甚至帮忙隐藏?元帅可是当今天子的皇兄啊!
燕驰野见状彻底放心,他把剑收好,对军医道:“劳烦先生开药,如果有缺的尽管告诉我,我去准备。”
军医迫不及待俯身告退:“是。”
回去开些温补的药好了,这毒他没见过,也分辨不出来,但开补药总没错。
嗯,开些好入口的。
军医走后,帐篷里就只剩下他们一家人。
燕驰野表情无奈:“明烛,你吓死我了。”
沈明烛瞪了他一眼:“你才气死我了。”
燕驰野也不恼,他“嘿嘿”一笑,“我担心嘛,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对了,听说你身上的瘴气之毒已经解了,确定没事了吗?”
“听谁说的?”
“萧予辞,他给我和父亲写信来着。”
沈明烛慢吞吞“哦”了一声,偏过头,随口道:“解了解了。”
有点敷衍,但此刻谁都没察觉出来。
“殿下,我们就不打扰你休息了。”燕长宁拉了燕驰野一把,望向沈明烛的眼满是关心与担忧:“我们就在旁边,你有事,记得让人来喊我们。”
燕驰野正色:“对不起,明烛,我不该用自己的安危生死来威胁你。”
这是件很卑劣、很卑劣的事情。
他举三根手指发誓:“我保证没有下次!”
“这可是你说的。”沈明烛冁然而笑:“我当真了,不许有下次。”
燕驰野连连点头,走之前,他好奇地转头问:“要是我还有下次呢?”
沈明烛认认真真:“我会生气!”
我大概仍旧会为此妥协,可我不会原谅你。
燕驰野失笑:“好没重量的威胁。”
*
在燕长宁忙着收尾,东境主将忙着给朝廷写文书汇报战果的时候,沈明烛收到了一封江南寄来的信。
写信的人是苏千慕,祝贺他打了胜战。
这信从大齐最南边接壤的于阗而来,即使八百里加急到漠北,至少也要十天,但就是准时在战争结束后到了沈明烛的手上。
这说明,在战争最焦灼的时候,或许一切还未明确前,苏千慕已经预料到了沈明烛此刻的胜利。
所以她专程写了这封信。
信中还夹了一段庆尧的近况。
于阗是小国,苏千慕的智谋加上庆尧在带兵上的独到天赋,别说败绩,甚至没遇到称得上棘手的局面。
庆尧作为苏千慕最为倚仗的将军,再也不会出现怀才不遇的情况。
于阗虽小,容他正好。锦绣长安膏腴之地,放眼望去,却无他出头之日。
庆尧在信中劝沈明烛,大不了便一起来于阗,总比在大齐时要过得好。
彼时尚在交战,于阗还不能算是他们的领地,但就像苏千慕坚信沈明烛一定会胜利一样,他同样也已将于阗看做囊中之物。
庆尧甚至在想,假如殿下来了于阗,要当于阗之主,那他就向苏姑娘宣战。
假如殿下不喜欢于阗,那他就去更远的地方,翻过高山、乘船出海,总能为凤凰找到一棵梧桐树。
沈明烛写回信的时候叹了好几回气。
以庆尧的才能,不论先遇上沈永和还是苏千慕,大概都能颇受重视。
偏偏是遇见了他,差点搭上一生。
他无奈地笑了笑,回信拒绝了庆尧的提议。
为自己而活就很好,跟着苏千慕做青史留名的大事也很好。
庆尧可以预见的璀璨人生中,不必再增加一个添乱的“沈明烛”。
第34章
天地间落了第一场雪的时候, 沈明烛就催促着大军返程了。
他出发的时候时值盛夏,回程时已风雪载途。
沈明烛说现在回去正好可以让大家赶得上新年,一天三顿地烦燕长宁。
燕驰野没好气道:“别催了别催了, 这就出发还不行吗!”
长安那地方有什么好?哪里比得上漠北自由。
沈明烛满意了,“其实在漠北过年也可以,但是总得把这些兵带回去,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燕驰野眼睛一亮:“一言为定!明年来漠北过年,后年我们可以去江南,你在那里是不是也有熟人?”
反正燕家只剩下他和父亲两个人, 去哪里不是去。
沈明烛失笑:“你们知道得还挺多。”
连江南的事情都清楚。
一阵冷风猛地袭来,卷起帐篷一角, 沈明烛打了个喷嚏。
燕驰野神色担忧:“明烛,你着凉了吗?”
他忙把被卷起来的帐篷归拢好, “怎么觉得你最近看上去脸色好糟糕。”
“是吗?”沈明烛不动声色放下袖子, 拢住越来越消瘦的身形,坦然道:“可能是这年累着了,一闲下来就容易生病。”
燕驰野一怔。
这话实在太有说服力, 沈明烛这一年就没闲过。
春天在宫门救人, 而后征战百越。
夏天赴江南督建河道, 亲力亲为,再接着便上了前线,战争打完时已经由夏入冬。
没有一件简单的事,燕驰野只要想想都觉得震撼。
人是有可能被累死的,一时间所有英年早逝的人物在燕驰野脑海中飘过。
他吓得不行:“回长安!现在就回!”
长安没什么好,至少适合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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