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些时日,沈琅便只能在屋里闷着睡。金凤儿看他整日躺靠在榻上,面上也没个笑模样,便提议要背他出去透透气。
但沈琅却摇头拒绝了。
李云蔚送给他的书他已看过许多遍了,翻来翻去也就是那些,没什么意思。
金凤儿在时,主仆二人倒是偶尔会闲聊几句,倘若金凤儿有事出去了,沈琅便只会沉默地倚在榻上或椅上发呆。
等入夜吹熄了蜡,沈琅便一个人躺在床上空熬,运气好的话,或许一夜就能睡上两三个时辰的整觉,若运气不好,便只有熬。
半梦半醒时最容易发梦魇,有时为了逃避那些画面,若不到困极了,沈琅宁可不闭眼。
这几日他常在梦里看见的人是祖母,沈琅关于她的印象已很模糊了,只记得那天之后,老太太的身体便迅速地衰竭了下去,只要醒着,不是哭叫便是胡言乱语。
他记得那日老太太贴身的大丫头红着眼跑来对他说:“老夫人吐了好多血!哥儿快去看看吧。”
沈琅麻木地让她推着自己去了。那时他感觉自己的心是空的,听闻老太太已到了弥留之际,他的反应就像是听见今夜要下雨那样寻常。
掀帘进屋,沈琅闻见了一股熏人的药腥气,伴随着一股隐隐约约的、木头腐败的陈腐气味,架子床的幔帐里探出一只枯老干瘦的手,上上下下,似乎在试图抓住什么东西那样抖动着。
“明、明儿。”
沈琅让身侧的丫头掀开半面床帐,老太太半睁着眼,看见是他,喘气声顿时更重了,有个小丫鬟一边哭泣,一边用帕子替她擦去唇角溢出的血沫。
哪怕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老太太依然用那种仇恨的目光瞪视着他,她的声调古怪,活像是脖子上漏了个洞:“都……是……你。”
沈琅没出声,只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唇。
她说,都是你!
我拼死生下了三个儿子,统共就活了明儿一个,是你克死他的。
为什么你不死,为什么你还不死呢?老太太口齿不清地骂,沈琅看见有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他听人说了,这一次走船,原只有沈皓明一人去的,只是卢绡云不知从哪里听得了消息,说那金陵城外有一座大庙,里头有个方丈,手里有治瘫的偏方,她怕只沈皓明一个人去求药,显得不诚心,因此便起兴一道去了。
沈琅有时候总忍不住想,若是他早放下了,不那么逼她,或早早地就死了,说不定她也遇不上这一劫。
老太太仍在咒骂,沈琅扯过丫头手里的布帕,然后用手隔着帕子捂住了那张不断张合的嘴。
“别吵了,”沈琅很温柔地低声道,“你要死,就安静地死。”
……
屋门突然“吱嘎”了一声,逼的沈琅从回忆中惊醒。
抓住桌沿的指骨微微泛白,他猛地转头,看清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是仇二。
不是薛鸷。
这人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金凤儿方才去厨下拿午饭了,眼下屋里只有沈琅一个人在。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仇二终于动了,他缓步走到沈琅面前,然后朝他摊开手心:“这是不是你的?”
沈琅垂眸看了眼,仇二掌心里放着的是他丢失的那只碧玉耳坠。
“你在哪儿捡到的?”他问。
仇二没好气地:“我哪记得了?不知道哪个草堆里看见的。”
“你要是不要?”仇二又说,“不想要,我就拿去丢了。”
沈琅的眼神在那只耳坠上停了停,好半晌,才终于伸手去拿。他动作时,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划过了仇二的掌心。
仇二顿时感觉到了一股奇异的痒,他皱了皱眉,倏地便将那只手收了回去。
“多谢。”
见他神情诡异,沈琅随口客套道:“要坐下吃盏茶吗?”
他以为按照仇二的个性,听见这句话,约莫只会没好气地丢下一句“不用”,然后转身就走,可谁知他竟然真的在他对面坐下了。
“那个叫什么金什么凤的上哪儿去了?”
“厨下。”
见沈琅并没有要给自己倒茶的意思,仇二干脆自个伸手去拿茶壶,可倒出来,里头却只有凉水。
“茶呢?”他问沈琅。
“要等金凤儿回来现点。”
仇二看向他的眼睛,只半刻,便又挪开了目光:“三哥常说你这里的茶水好吃。”
“是吗?”
仇二沉默地喝了一杯水,随后又自顾自地再给自己倒了一杯。
两人之间实在没什么话好说,好在在仇二把茶壶里的凉水彻底喝完之前,金凤儿就回来了。
看见仇二在屋里,他像是吓了一跳,面上略微有些怔楞,但很快便又恢复了正常:“……二爷怎么来了?”
“他捡到了我的耳坠,”沈琅道,“二爷好意送来,你快替他去点杯茶来吃。”
金凤儿于是放下食盒,又是碾茶又是候汤,很是忙活了一通。
沈琅以为仇二会等得不耐烦,可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话,只在金凤儿上茶时轻“啧”了一声:“有这闲功夫,一亩地都耕好了。”
紧接着,他端起那茶盏,一口气喝掉了半盏。
金凤儿吓了一跳,忙道:“二爷仔细茶烫。”
仇二拧起眉,茶水确实烫,可他偏偏又装成个没事人一样:“什么茶,难吃死了。”
说罢他放下茶碗,便要起身。
临走时,他忽然在沈琅身侧停住脚步:“那谁,耳坠记得收好。”
沈琅看他一眼。
“我知道,这个是大哥送你的,”仇二说着顿了顿,憋了半天,才终于道,“以后别再弄丢了。”
第37章
炎夏六月。
一场阵雨过后, 山林间便蒸腾出了几分溽热暑气。
薛鸷已十来日没踏进过沈琅的屋子,昨日听见李三偶然提起:“这几日暑邪伤人,我听人说沈琅好像又病了, 你知不知道?方才见他妈在熬乌梅饮, 我还去讨了一杯吃呢。”
薛大当家听见“沈琅”这两个字, 便皱起了眉, 他冷声道:“别和我提他。”
他当时忍住了没追问, 算是在李云蔚面前保全了几分面子, 可等夜里回了住所,躺在榻上的薛鸷却又翻来覆去地想起了那个人。
他几次起身穿衣, 可每次走到半途,却都又折返了回去。
那样坏的脾气,那样冷的一颗心, 这么多天过去, 那人甚至连叫金凤儿过来递个口信都没有……干脆一病死了倒好!
薛鸷这样想着,干脆又解衣回到了榻上, 死闭着眼, 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晨起时薛鸷是被一阵突然的敲门声吵醒的。
他听见声响, 心跳兀地错了一拍, 掀开被子便跳下床去开门, 房门“砰”一声打开了, 他看见外边站着的人是仇二。
“什么事?”他问。
薛鸷上一刻还在梦里, 听见敲门声,脑海里莫名便浮现出了沈琅出事的情状, 直到此刻站在这里,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到底有多快。
见他来得这样急,脚上连鞋履都没顾上穿, 仇二愣了一下,才道:“三哥说打南边送过来一封信,我也没听全乎,只知道好像是李崧兄那边送来的。”
薛鸷脸色有些不好:“他送信来,有什么要紧,左不过是问候近况,再吹嘘几句罢了,犯得着一大早来砸我门么?”
仇二没察觉到他的语气变化,只道:“三哥说要紧,还叫我赶快过来叫你,不然我白跑过来做什么?”
知道不是沈琅那里出事,薛鸷的心跳也渐渐平复了下来,他回身穿戴齐整,然后跟仇二一道去了李云蔚那。
屋里李云蔚一手捧茶,一手拿着信件,见薛鸷和仇二一前一后地进来,忙叫落后一步的仇二把门关好。
“李崧那儿怎么了?”薛鸷张口便问。
李云蔚开门见山:“前一阵子,朝廷不是派兵说要‘剪除夷寇’吗?那批兵马击退了红夷,便往后方开始剿灭水盗,李崧他们的寨子,因为有回使火药围攻了载着贡品的官船,让上边的人注意到了,于是这回首当其冲便被围剿。”
薛鸷皱眉:“李崧死了?”
“没,”李云蔚顿了顿,又道,“他说自己带着他妹子逃出来了,如今正东躲西藏、无处安生,写信说想到咱们这里来避避风头。”
李崧同李云蔚是本家人,又曾经是薛鸷的邻居,两人幼时常玩在一块,他家长辈从前也常常会帮衬着薛鸷家里,李家举家迁到南边那会儿,薛鸷心里还很是难受了一阵。
他本就是极仗义的人,只略想了想,便对李云蔚道:“这信先不要回,他如今顾着东躲西藏,未必能收得到回信。他若果真千里迢迢地来投奔咱们,到时咱们收留他和他妹子就是了。”
李云蔚叹了口气:“那寨子他是头儿,朝廷此次没能活捉他,官府和守城兵士眼下没准正拿着画像寻人呢。”
“那也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意思……”李云蔚顿了顿,看向薛鸷,低声道:“是怕咱们惹祸上身。”
薛鸷自然也想到了这个,如今风头正紧,他们寨子连派下去劫道的人都少了许多,这一月来,肉票生意更是能不做就不做。
“到时候看看吧,毕竟是旧相识,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说完话,三人就在李云蔚房内吃了早饭,之后便各忙各的去了。
薛鸷领着两只巡山小队到狼枭岭后山的一片草场上训练骑射,等到练完回寨,已是下午申时初刻了。
练完骑射,薛鸷只觉得浑身湿黏,好在院内早有小土寇备好了两桶清凉的泉水,大热天的,也不必特地烧热水来和。
薛鸷草草用皂荚膏冲洗干净身体,换上了干净的常服,原想再去校场上看一眼,谁知刚走到一半,脚下却不受控制地绕到了沈琅房前。
他在那熟悉的屋门口踟躇了会儿,脑海里又回想起了当日自己放下的狠话,回回两人闹僵了不说话,总是他先低头,放软身段求和。
如今又是自己眼巴巴地过来了,薛鸷觉得自己总这样,容易被那个瘫子瞧不起。
他站在门前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悄没生息地绕到窗下往里瞧,那窗子只被抬起了六七寸的高度,薛鸷做贼似的,透过那道缝隙,偷偷地往里张望了几眼。
屋里有些昏暗,沈琅似乎正躺在榻上睡着,而金凤儿就拿了把椅子坐在榻边,手里的蒲扇轻轻摇动着,然后又渐渐慢了下来。
薛鸷看见他另一只手托着腮,时不时点一下脑袋,大约也快睡着了。
于是他又绕回门前,推了一下门,却发现那门被人从里边用门栓挡上了,他就算用钥匙也进不去。
薛鸷再度犹豫片刻,干脆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没人应。他只好又绕回到那窗子底下,小声喊:“金凤儿。”
金凤儿没动静。
薛鸷只好耐着性子又喊了他两声,他才突然抖了一下,目光茫然地往窗户那儿看了过来。
金凤儿认出了薛鸷的眼睛,忙轻手轻脚地拿起门栓,走出去,小声道:“……大爷。”
薛鸷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往里屋榻上瞟了眼,然后压低声音问:“他在睡?”
金凤儿点头:“这几日天太热,哥儿好几夜没睡好,中午吃了妈送来的归脾汤才睡下。”
他看着薛鸷,顿了顿,才道:“大爷好久不过来了。”
“我不来,他只怕更高兴。”
“不是的,哥儿心里是有大爷的。”
薛鸷冷哼一声:“若真有,他怎么不叫你来传话,向我求和?”
金凤儿硬着头皮开口狡辩:“哥儿他自来就是这样的脾气,其实嘴硬心软,大爷哄他两句,也就好了。”
薛鸷没回应,默了会儿,才小声问他:“我听说他又病了?”
金凤儿道:“只是这两日略微有些伤暑,妈做了些乌梅饮、香薷饮之类的送来,哥儿吃了后已好些了。”
“还不到大热的时候,他也太娇气。”
薛鸷这样说着,手里却一把抢过金凤儿拿着的蒲葵扇,转身就从金凤儿身后的门缝处挤了进去。
他悄没声儿地在沈琅床边站定,这人看上去比天冷时还要更消瘦了些,脸颊上被咬了一个蚊子包,呈现出不规则的圆肿。
离近了,薛鸷觉得自己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想念便更深了几分,他想伸手碰一碰这人的脸,却又害怕把他吵醒。
薛鸷霸占了原本属于金凤儿的凳子,坐下来凑近了看,他才发现沈琅的脸睡得有些发红,鼻尖上似乎还有一层薄汗。
这屋里有些闷热,于是薛鸷便摇起了手里的扇子,他是很怕寂寞的人,可坐在这屋里摇了大半个时辰的扇子,薛鸷却也没觉着烦。
他有些痴迷地盯看着沈琅的那张睡脸,这人也就睡着了,才会显出几分乖顺模样。过了会儿,他又盯向了沈琅眼尾处的眼皮上的一点浅痣,不知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薛鸷之前好像没见过。
正当他忍不住用指腹去蹭那点浅痣时,睡梦中的沈琅忽然醒来了。
他半睁着眼,对上了薛鸷有些僵硬的视线。
“醒了?”
“嗯。”
“还要不要睡了?”薛鸷的语气淡淡的,“听金凤儿说,你这两日都没睡好。”
沈琅撑起上半身,靠向了身后的隐囊,他透过窗缝看了眼外边的天色,已经隐隐有了暮色。
“不睡了。”
两人十来天都没说过话,如今再对上,不免有了几分尴尬。
沉默半晌后,两人忽然异口同声。
薛鸷:“我错了。”
沈琅:“你几时来的?”
薛鸷摸了下鼻子:“大约是申时两三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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