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琅想了想,心里很不愿麻烦:“三爷呢?”
“三爷眼下正忙着给二爷筹备‘洗尘宴’,没工夫帮我。”
沈琅只好让他先去叫邵妈妈或是金凤儿过来,他不想让这个不认识的生人抱他下床,况且铺纸研墨,也需得有人帮手。
没多久,这郎路平便带了金凤儿过来,门开时候沈琅微微一愣,那土寇看起来约莫三十年纪,脸上刺了一列字,已有些糊洇了,远远看着恰似块很不好看的黑斑。
见沈琅正盯着自己脸上的斑迹看,那汉子有些羞赧地抬手碰了碰自己面上的刺字:“师爷别见怪,我五年前犯了事,受过刑。”
这汉子看着一副凶恶模样,没想到说话时却带着几分憨厚。随着他走近,沈琅也看清了他面颊上那行蓝靛色的刺字——迭配豫州牢城,这人想来是当了逃兵上山来的。
金凤儿轻车熟路地将沈琅抱到木轮椅上,又推着他到一案小几边,沈琅吩咐他展纸研墨,然后问那汉子:“你要写什么?”
那汉子想了又想,好容易才憋出一句话:“你就写,我在此处很平安,每日有酒有肉,好不快活。”
沈琅打头先问了安,随后又依着他说的写了,只是稍作了几分润色:“还有其他话么?”
“劳小兄弟换张纸,烦师爷再帮我写封放妻书。”
沈琅闻言抬眼看向他:“放妻书?”
那汉子点头:“不拘什么,你只写得温和漂亮些。”
顿了顿,又道:“上一张,我还有话,你再同她说,这是最后一封家书,往后我再不和她母子通音信,这是其一;其二,叫她只当我死了,从此和儿子不必再念我。”
金凤儿憋不住问他:“叔叔这又是何必?”
那汉子苦笑道:“我本就有罪,如今又当了逃兵,回去就是个‘死’字当头,好在大爷肯收留。她孤儿寡母的两个人,又没有殷实家底,就是有,我儿子也还年幼不知事,我如今活不见人,同宗亲戚还不得把她母子嚼吧嚼吧连皮带骨头一道吞了?”
金凤儿闻言低眉觑了沈琅一眼,曾经沈家安富尊荣,他父母又好说话,就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打秋风,也要帮衬一二。
荣华时养着那么一大帮子闲人,等他沈家落了难,照样是树倒猢狲散,个个都恨不得和他家撇清关系,更有甚者,还如蚂蟥般贴上来再吸一口血。
沈琅没说话,只沉默着替他把家信与那封放妻书写好,再让金凤儿读给他听。
金凤儿自小便跟在他身边,虽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可好歹识了字。
那汉子听完,虽有些不懂之处,可还是笑着同沈琅道谢,翻来覆去地讲那一句:“有劳、有劳,这信写得实在漂亮!”
沈琅不喜热闹,心里只想怎么打发他走。就在这时,外头忽然又有人叫门:“沈小师爷,大爷叫我过来送炭火。”
金凤儿忙过去开门,他与那来人似乎熟识,两人你来我往地说笑两声,金凤儿才接过炭火进来,他挺高兴地说:“哥儿你看,连炭炉都有,只可惜炭不是好炭。”
那汉子却接口说:“怎么不是好炭?这灰花炭只有咱们三个当家屋子里头才用咧。”
金凤儿从小和沈琅同吃同住,用的不是瑞炭,便是红萝炭,这样次的炭火,金凤儿只在厨下里见过。
不过他很知道寨子里这些人,多是穷困得过不下去了,才落草为寇,因此寻常也不敢胡乱显摆自己从前的见识,于是只笑道:“原是我眼拙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金凤儿很会看沈琅的眼色,见他有些怏怏的,便知道他疲于应付这人,因此他委婉提起:“叔叔可还有事忙?”
那汉子听不懂他委婉:“我今日休息,没事要忙。”
金凤儿只好改换了个直白的说法:“是这样,我家哥儿要歇了。”
那汉子总算“哦”了一声,而后又朝着沈琅一作揖,连道了两声“多谢”后才转身走了。
等这人走后,金凤儿要抱沈琅上榻,沈琅摇一摇头:“好久不握笔,写字都生疏了,你再陪我写几个字罢。”
金凤儿答应了一声,随后去点燃了炭火,摆在沈琅脚边,摆弄炭火的时候他看见了放在沈琅床边的那袋柿子,惊喜道:“哥儿这里怎么有柿子吃?”
“……方才薛鸷带我去摘的。”
“大爷是个好人,”金凤儿年纪小,嘴也馋,从前在沈府里锦衣玉食,就是颗纯金的柿子他也瞧不上眼,可如今吃了这几月的杂面粥和菜团子,看见这果子还真是口水都往外冒,“这么多果子,哥儿吃的完么?”
沈琅很知道他在想什么,无奈道:“你喜欢便拿去吃,只是记得留一半给妈。”
“多谢哥儿!”
金凤儿没忍住,一连吃了两颗,弄得满脸满手都是汁水,沈琅嫌他脏,皱着眉道:“快去拿手巾擦擦。”
金凤儿笑着去屋外抓了把雪净手。
屋内炭火已热起来了,金凤儿刚吃过柿子,又看了眼那盆炭火:“哥儿,我说大爷这人,还真是不错。”
“你是有奶就是娘,别忘了是谁抓我们上山的。”
“哥儿冤枉我,我先前听他们说,是有人花钱要买咱们的命,只不过大爷心软,才把我们带回来的。”
沈琅的面色微变:“有说那人是谁么?”
金凤儿摇头:“他们只知道是上京里来的人。”
沈琅心下微沉。
“我还听人说,薛大爷年幼丧母,父亲又中风偏枯、半身不遂,家里原还有个兄长,是个傻子,一个看不住,就会在村子里乱跑,”金凤儿边吃柿子,边津津有味地说,“为了给他阿爹治病,连田地都当卖了,只是不够,后头大爷又借了人家寺庙‘长生库’里的‘长生钱’。”
“什么是长生钱?”
金凤儿道:“我听他们说,倒像是‘羊羔息’那样的,若是到期了还不上,那便是利滚利。”
“后来呢?”
“后来他哥哥出事故掉进河塘里溺死了,接着父亲也过世,那‘长生钱’眼见着也越滚越多,又恰逢那年连着几个州都闹旱蝗灾,地里颗粒无收,官吏们还只管让=逼他们交税,他那一村子的人一合计,前后都是死路,逃难去了的走了一大半,还剩下的这些人,干脆就上山做了匪。”
旁边那只炭炉里迸溅出几点火星,沈琅忍不住掩住口鼻微咳:“把它挪开些,这烟呛得慌。”
金凤儿听话将其挪开,而后又回头道:“哥儿,我听说柿子烤过对胃肠好些,不然我烤些给哥儿尝尝?”
“你满眼只是柿子。”沈琅斜他一眼,无奈道。
金凤儿傻笑。
“快烤吧,再不烤那一袋柿子都要插上翅羽飞走了。”
第11章
转眼便要过年了。
李云蔚忙着筹备年货、打点人情关系,总也抽不开身,因此近日寨里来找沈琅代写家书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些看着就不好相与,上来便大呼小叫的土寇莽汉,沈琅也并不给好脸色,只由金凤儿出面赶走、推病不见。
只是他们毕竟还是要在这寨子里过活,沈琅也并没有谁都不理会,半月以来约莫见了有四五十个人,家书也帮人写了几十封,有些人事后拿了零嘴、毛皮布匹或是几文钱来酬谢,他也只管叫金凤儿收下。
虽说沈琅并不爱同人打交道,可一来二去,还是渐渐地和些许人熟稔了起来。
……
腊月廿一,大寒。
山里连下了好几日雪,寨中到处是碎琼乱玉、素裹银妆。各处寨头要口、大路小道上巡防查哨的队伍,也都懒怠说话打闹,因此山寨里便显得愈发冷寂起来。
李云蔚午后过来寻薛鸷,把货物入库清单和往各处送礼的礼单拿来给他过目,薛鸷看了眼礼单,只叫李云蔚念给他听,听完后也略有些犯愁:“这些官老爷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吃了我们的银子,还三不五时地要我们送兄弟下去做政绩……”
说着他一拍桌子,愤恨道:“迟早把这群猪狗活剁了喂狼!”
李云蔚:“那知县要几个人头?”
“十五个,只要多不要少。”
“这狗官倒狮子大开口,既入了寨,大家伙都是兄弟,哪有白叫兄弟去送命的道理?”
薛鸷轻嗤一声,而后道:“这事我和你二哥商议过,新近有些小土匪常到咱们山下几个村子里捣乱,自称是什么‘焰刀山’的兄弟,我已找人探明了他们的老窝,等改日我和仇二带些兄弟去把他们剿吞了,拿他们当家首领的人头给知县老爷做年礼。”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叫人摆桌吃酒,说了一下午话,等话毕,薛鸷又要留他一道吃晚饭。
李云蔚笑着回绝:“晚饭是吃不了了,我今日有约。”
“你有什么约?少放屁,陪我吃几杯酒才是正经。”
“今日是沈琅寿日,他妈妈晨起来请我,我便一口应下了,这是他来我们寨子里第一个寿日,又特地来请我,我怎么好意思不去?”
薛鸷听了,略有些不高兴:“他今日上寿,我怎么不知道?”
想了想,又说:“我同你一道去。”
“也好。”
李云蔚一早便让厨下女眷备好了羹果酒肉,先两人一步送了过去,随后又折回房去取备好的寿礼,薛鸷瞟了眼他拿出来的那方木盒子,问:“你送他什么?”
李云蔚闻言打开给他看,里头是个雪白的兔毛围领。
薛鸷一来不知他生辰日子,二来也没有受他邀请,因此并没有提前备下礼物,可空手过去又显得很没面,不知是不是受了李云蔚这兔毛围领的启发,薛鸷拐到附近兔舍里,挑了只毛发干净的小肉兔子,往竹编兔笼里一塞,也算是寿礼了。
李云蔚看他提着兔笼,委婉道:“大哥,沈琅很怕脏,不知道肯不肯养兔子。”
“我送他的,他敢不肯养?”
两人到时,邵妈妈已在桌案上置放好了寿桃、寿面,以及李云蔚让人送过来的那些羹果酒菜。沈琅穿着一身邵妈妈和郑婆婆给他做的新衣裳,整整齐齐地坐在木轮椅上。
看见先进来的人是薛鸷,沈琅的面色有些变化。
“小白眼狼,我好吃好喝地对你,你怎么越过我,只请你三爷过来吃寿酒?”薛鸷进屋便道。
邵妈妈连忙道:“不怪我们哥儿,是我老糊涂了,忘了请大爷来。”
“妈妈少替他说话,分明是这瘫子很见不得我来,”薛鸷走到沈琅面前,俯身和他对上眼,“是不是?”
沈琅看见他就心烦,但还是开口道:“是我忘了,对不住大爷。”
薛鸷笑了,也没抓住这点不放,他把手里的竹笼拿给金凤儿:“我挑了只兔子过来,给你们哥儿养着玩。”
说完他又看向沈琅,沈琅从善如流道:“多谢。”
后头跟着的李云蔚也拿了盒子过来,打开给他看:“前几日我下山采买年货,恰好在摊子上看见这个,虽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可胜在做工精细,颜色也很称你。”
沈琅闻言伸手摸了摸那兔毛围领,还是一声:“多谢三爷。”
薛鸷往屋里扫了一眼,又问沈琅:“我叫人送给你的那些炭呢,怎么不用?”
金凤儿忙替他说:“回大爷,哥儿闻了烟味咳嗽,并不是不肯用。”
薛鸷看向沈琅,沈琅却不委婉:“烟味呛人,我不喜欢,你叫人拿回去吧。”
“又娇什么?闻烟味总比冻死要强,”薛鸷在他旁边坐下,随意握了把他的手,被冻得一激灵,“你这手冰块一样——金凤儿,快去烧炉子,一会儿我们还要煮酒喝。”
金凤儿闻言便出去烧炉子了。
沈琅把手往回一抽,没说话。
“我不知道今日是你生辰,你也不告诉我,想要什么寿礼,你只管说。”
沈琅:“果真?”
“果真。大爷几时骗你?”
沈琅并不想搭理他后半句话,想了想,便道:“我起居很不方便,要一个人来照顾我。”
“这也容易,我还一个金凤儿给你,”薛鸷说罢给自己倒了碗冷酒喝,又看了眼邵妈妈,“邵妈妈,给你儿子添酒,我要敬他。”
邵妈妈不肯给沈琅倒,劝声道:“大爷,我们哥儿身弱,吃不得这烧刀子。”
李云蔚道:“我记得库房里还有几缸朱家老爷赠的双酿茉莉酒,那酒倒不很烈,妈妈你去拿来给你们哥儿热着吃。”
邵妈妈眼见推不过,便只好去了。
沈琅只先拿茶水和他们碰杯:“我听说昨日那王姓商人来接人,你们把那小胖子送回去了?”
这是年前最后一笔生意,了结得也还算漂亮,因此薛鸷这两日心情极佳,笑着告诉他:“你也知道?那王家当卖了一处宅院,又凑齐了八百两银子,并几箱布匹、三十斤沉香,换他家儿子全须全尾地回去。”
说完他放下酒碗,又咒骂起了那官老爷:“只是那起当官的未免也太贪,统共吃了我们五百两银子才肯罢休。”
李云蔚劝他:“吃些亏倒也没什么,咱们两头吃,左右也得了六百两银子入账,再说这生意又不费什么功夫,这样已很好了。”
等邵妈妈那边拿酒回来,又让金凤儿热好了,薛鸷便抢过沈琅手边的茶杯,将里面剩的茶水随手泼在地上,接着提着温酒壶把他的杯子满上。
薛鸷一年书也没念过,也不会说什么文绉绉的祝寿吉祥话,因此只和沈琅一碰杯:“要喝完,不许剩。”
沈琅无可奈何,皱着眉喝了一杯酒下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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