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羽此刻忽然明白。
当初姜慎抓着自己,说终于又和他再见面。但他一无所知,毫无回应。
心中只满满剩下绝望二字。
眼睁睁看着怀乐被人抢走时,郦羽一直在想要是自己也对那孩子说过一次喜欢他就好。
如今的姜怀乐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却向着沈枫反问道:“沈侍卫,你刚刚说的话我也都听到了,你说他是我父王沦落在外的王妃,该不会还要说这个人也是我的母亲吧?”
“世子殿下,确实是这样……”
姜怀乐厉声道。
“来人,把他俩给我赶出去。”
沈枫慌忙护在郦羽先前,“等等,世子殿下!我说的都是真的!”
姜怀乐却不听他的辩解,“都赶走。我父王已逝,你身为他的侍卫却自己活着回来,还带了个人自称是我过世已久的母妃。我不处置你就已是大发慈悲了,莫非你们也想学那顾小姐进棺材陪葬吗?”
郦羽觉得自己这一天天的就跟做梦似的。
他明明一直活得好好的,不过就是失忆罢了。故人却见了他热泪盈眶,喊着宝贝儿你终于死而复生了!他以为应该在哪个旮旯角里跟着一个身份神秘兮兮的女土匪的小孩,却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还性情大变,那小孩赶他走时的表情要有多可憎就有多可恨。
如此比起来,郦羽还是更喜欢药山村的那个小不点儿。
沈枫夹在中间也左右为难,他只是一个侍卫,姜怀乐——哦,原来他大名叫姜烁。姜烁贵为王府世子,沈枫竟也没办法忤逆这么一个五岁小儿。
这宅邸是姜慎赐给沈枫的私宅,位置倒挺好,门外就是市集。但他几乎没在这里住过,连个下人也没配置。青年忙前忙后了半天,总算给郦羽收拾出了一个可以住的房间。
郦羽坐在椅子上,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却见沈枫扑通一声,给自己跪了下来。
“是我没用!我对不住王妃!明明说了要带您回王府,现在却……”
郦羽艰难地在自己混乱的脑袋里理出头绪,他问:“你们家世子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吗?”
“世子……”沈枫努力回忆着,“好像确实比先前长高了。”
“我说的不是外貌,他一直都是这么一个……讨人厌的小孩?”
药山村见到的那个怎么说也是有几分可爱的。刚刚那个……要郦羽去承认自己竟然生出来了这么一个死小鬼他还不如一头撞墙。
“殿下母妃早逝,他确实比一般孩子早熟……以前就曾苛待下人,王爷也因此责备过他。于是后来,他就学会了在王爷面前装样子。其实王爷也心知肚明,只不过他实在是疼爱世子,所以从不戳穿他。”
郦羽听了不禁扶住额头,“你家王爷是没用啊,连当爹都当不好。”
沈枫不敢反驳。
“阿枫,你别跪了,站起来,我还有件事想仔细问你。”
沈枫这才起身,“王妃请讲。”
郦羽道:“你当初也去过药山村……你见过跟我一起的那孩子吗?”
不想沈枫竟然沉默了好久。
再次开口,他也显得十分犹豫,“……王妃,其实这件事,也是我一直不敢跟您说的。”
“什么意思呢?”
沈枫轻声道:“其实我当时也想知道母亲过得怎么样,所以乔装打扮问过村子里的人。村里人却说,我母亲自从阿松过世后就疯了的,一会说自己儿子回来了,一会又说儿子死了,还说自己有了个孙子。有人说见到过我家确实来了个小孩,但又有人说根本就没什么小孩。还说您……”
他说不下去了,望向托腮陷入思考的郦羽。
郦羽则想起姜慎跟他说过“增生”的事。
姜慎总说他们所处的地方很怪。难道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吗?但郦羽还理解不了这到底是何意。
首先,他不认为和自己相处了几个月的怀乐是假的。
其次,就算怀乐是个“假”的,那丁老三又怎么解释?他可是真的把人给抢走,也当众承认了这件事。
郦羽想着想着不但丝毫没有结论,反而越想越困。
想不出来不然先睡吧,他相信姜慎能帮他把真正的怀乐带回来。
“王妃。”
沈枫却喊住他。
“你还记得我们在青阳观见面的那次吗?”
“记得,那日是你兄长忌日。说起来,当时怀乐…你家世子就在我旁边。”
郦羽想到怀乐抱着他撒娇,求他抱自己的模样。当时是有些嫌烦……可现在却又忍不住觉得他样子真是惹人疼爱。
“我那日就是带着怀乐一起出门的。我背了他一路,还带他吃了馄饨。馄饨摊老板说……他和我长得很像。后来在道观,那位道长也看见了他。”
沈枫却道:“当时你走后,我还跟了好久……王妃,其实我想说,您当时身边…根本没有一个人,您一直都在自言自语。”
第42章 游戏中
入夜后, 郦羽虽然熄了灯,但似乎在床上辗转了一整夜。沈枫便也老老实实坐在他房门口守了一夜。
沈枫当初伴在姜慎身边。姜慎不爱与别人多言,却经常同他闲聊。闲聊时, 王爷都是半句不离王妃的。而且每次都是重复讲那几件事,从他的相貌品性一直讲到爱吃的东西。听得沈枫已经对这些内容倒背如流。其实还没见到郦羽时,他对他的印象就已经很深了。
所以沈枫才赶早就去城东桥口的早点摊。胡辣汤油饼摆上来还是热乎的,可郦羽看到却面露难色。
吃的时候, 他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虽然他最后什么都没说, 安静地吃完了。但脸也被呛得通红。
似乎跟姜慎说得完全不一样。
不仅是喜好, 性格也是天壤之别。
姜慎口中的郦羽曾骄纵又张扬。后经历了家中事故, 变得温柔内敛。
如今虽也会有情绪起伏, 但大多时候都淡漠如水。
“我想去打探一下王爷的情况。”
沈枫在皇城司有正职, 按照昨日怀……昨日的姜烁所言,他已经和姜慎一起死在康城了。
见郦羽一直低头沉思什么, 沈枫便道:“王爷当初和我们只是分头行动, 他多半不会有事的。”
“我倒不是担心他……”
“您是在想小世子的事情吗?”
郦羽觉得自己从捡回怀乐起就很怪。
他怎么能好巧不巧地捡到姜怀乐呢?就像是有什么人给他安排好的一样。姜慎先前也是这样说的。
“世子的事…您还是等王爷回京了再说吧。”
世子不愿认郦羽, 沈枫也没办法。他原本以为二人父子连心,重逢必然是感天动地的一幕……结果没想到那五岁的孩子直接让人赶了出去。
沈枫说着, 又想起老师们,“对了,如今…也不知陛下是何态度。您这几日最好不要随意外出走动。”
“好。”
嘴上答应, 实际上沈枫前脚刚走, 郦羽后脚便溜溜出来。
京城和他记忆中的差距不大。但沈枫这宅子位于市井, 郦羽在其中绕了多路才来到京城的主干道上。
主干道一路延伸至皇城,郦羽望着皇城,只觉得在天权院当伴读简直仿佛上辈子的事情。
另外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与昨日皇帝大婚的热闹喧嚣不同, 今日的城中冷清得像是一潭死水。
一路走来,郦羽见街边多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摊贩们无精打采,生意萧条。虽说他本不喜热闹,可姜慎喜欢,总爱牵着他满城乱跑
这一路的萧条,一直延续到那座他熟悉的大门前。
郦府的大门破败不堪,门锁早已锈蚀斑驳。门楣上“郦府”二字的牌匾仍在,却覆满蛛网,一层又一层。显然早已久无人至。
但郦府的牌匾还能保留,多半还是因为某人的功劳。
一种本能的、对于家的怀念,促使郦羽绕到了后院。翻过这堵墙,便是自己的书房。也是姜慎当初经常翻过来和他会面的地方。
……其实他对于那段日子还是有零星的记忆,只是再往后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姜慎总是翻得很轻松,但他却要下面挣扎好久。
不过,他也早非昨日之人。这两年随沈姨上山采药,山道险峻远不比这墙低浅。他找了个四下无人的时机,搬来一块石头,又借助一旁杏树的枝丫,利落地翻了上去。
庭院里杂草丛生,枝叶繁茂。他眯眼望去,依稀还能看见那张自己常常伏案写字的桌子。
郦羽曾无数次翻越这道墙,来来回回,唯独今日,他第一次坐在墙头上,静静地望着屋内的情形。
他记得,以前常坐在这里。姜慎来了也不言语,只会像现在这样,静静地坐在墙头上,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他。
最初郦羽每次抬头看到墙头上冒出一个活生生的人影,总会被吓得尖叫。不过渐渐地,他也习惯了。
郦羽现在转头一想,自己从幼时起,这位六皇子殿下就一直伴随在他人生之中。
他跳了下去后,拨开杂草,静静地站在破败不堪的书房中。
屋中虽乱,值钱的东西也几乎被搬空,可仔细一看,留下的都是郦羽很熟悉的东西。破烂的典籍、用过的纸笔砚台…他在倒下的柜子后面找到了一个被藏起来的小盒子。
唯独这个小盒子,郦羽几乎没有印象。
盒子很轻巧,看样子里面装的是信。
上了封条,封条上写了娟秀的五个大字。
【郦公子亲启】
但右下角还有几个蚂蚁一样的小字。
【但须三年后再看】
姜慎是从郦羽十六岁不再去宫中起,才频繁地翻他家的院子。也就是说,这里面的东西是姜慎十四岁时写下的。
……说不好奇是假。
撕开封条,打开盒子,里面的纸张已经发黄但字迹还算清晰。
信写得极其不正式,跟最近那封同样从姜慎那里收到的信完全不同。
【郦公子能够打开此盒,就必然一定是高中了。如何?对本殿下的三年科考两年模拟的辅导计划还满意否?
自然,其中还是郦公子功劳最大。本殿下只是略施小计,添点柴火罢了。真正在点燃这片星火的,还是你自己。
但望在我替你陪读两载无私奉献的份上,特此请求郦公子抽空,能够认真读完我完这封信。这次不是策论,也不是律诗,是我真心想对你的话。
我姜慎,年有十四(划掉)十五,今此立誓:两年后无论他是否高中,必亲自上门,十里红妆,以大云国亲王之名义赢取郦二公子为正妻。
天地为证,山海作誓:
此情不渝,此心不改。
愿以余生,长伴汝侧】
但读完后,反面还写一行很奇怪的字。
像是鬼画符一样。有竖,还有横,一个圆圈,乱七八糟地组合在一起。
这是什么字?
看上去虽然难以理解,可又好像很美好。但这些再印入脑中后就变得极为痛苦。
郦羽开始头痛欲裂。
他也本能地觉得自己家最好不要想起那些事,就和姜慎说的那样。
可头疼得越来越难以忍受,信纸从他手里掉了出来,轻飘飘地下落,他扶着额头,双膝跪在地板上。
再睁眼,眼前的郦府只剩刀光剑影和连绵起伏的惨叫。
所有人都不被五花大绑,除了他。祖父被带走之前,眼神失望透顶。
“小羽!枉祖父一直把你当亲生孙子看待……你是个祸害,你为何要像姜忱告密!老夫就不该让你留在郦家!”
郦羽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是郦府被抄家的场景!他含着泪,想跟祖父解释,祖父却一挥衣袖,把他甩在身后。郦羽迈着步子要追上去,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
全府上下所有人都忽然破土而出。而抓住他脚踝的竟然是梧枝。姜慎说,梧枝在秋猎那晚为了救他已经死去……那是从小照顾他和他一起长大的人。
梧枝颤抖着手,血不断从他双眼中流出。
“公子…你为何…要害我们……”
“公子…我们在下面…很苦……”
“公子…不如你也…陪我们……”
“我没害过你们!我怎么可能去害你们!去害祖父!我、我是祖父的亲孙子…我就是祖父的亲孙子!”
他尖叫声,四肢胡乱挣扎,束缚却越动越紧。那些人扭曲蠕动着,爬到了他身上。
“公子…最该死的人就是你啊……”
忽然一阵风平浪静,郦羽耳朵里只剩梧枝的那句话。
接着从背后,有两只手手掐上了郦羽脖子。郦羽低头,发现那双手却是自己的。
“小羽…小羽……”
“快松手!小羽!”
“你快把自己给掐死了!”
郦羽打了个激灵,再一闭一睁眼,眼前火光与惨状俱散。
他大口咳嗽半晌,视线才慢慢清晰。待看清将自己唤醒之人,他却如见厉鬼般惊叫出声:
“郦、郦峤?!你怎么会在这!”
他发现自己被郦峤抱在怀中,慌忙推开他向后躲着。
郦峤叹了口气,嘴角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我也姓郦,这里是我家。哥哥出现在自己家里,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郦羽一听这话,只觉更加头痛。
在郦峤面前,他素来得端着些许嫡子的体面,便强撑着坐直了身子。可如今身子一动才发现,不止脖子被掐得疼,浑身上下都仿佛被车碾过般酸痛不堪,冷意如潮水涌上,几乎将他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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