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好在,这太子府还是烤着火的。郦羽冻僵得手指这才渐渐能够舒展。
当然,根本没有人来掀他的盖头。
屋外隐约传来哄笑声。他想那个方向大概是郦峤的院子。郦峤从姜忱还是晋王时就开始做他的幕僚,二人形影不离。相识的友人也很多。
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倒觉得自己这样冷冷清清的才好。
虽然郦羽从以前起就发现自己偶尔会有身体不受控制,做出一些自己不想去做之事的情况。但他实在想不通出现这种情况的缘由,也不敢想,不敢往心里去。
那日,他鼓足了好大的勇气,想趁夜无人时,跟祖父主动提姜慎的事。却发现祖父房中站了个陌生的身影。
“殿下,老臣知道您为了先帝,忍辱负重多年,可如今……”
之后他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好像有另外一个人操控着他的身体。他默默转身离开,连夜找上姜忱,向他说出祖父与太子私藏军械一事情……接着郦府全家都被下了狱。于是祖父请求与姜忱见了一面,然后岣嵝着身躯,在他面前下了跪。
郦羽回忆到此处便不忍再继续想了。他发现自己手里不自觉捏着什么,低头一看,那是姜慎编给他的手串。
他从郦家什么都带不出,至于这手串能够藏在袖子里。手串这些日子被他盘出了油光,即使只是粗木,摸上去也润了许多。只是那小丑狗的脸快被他磨平了。
小丑狗只会让他想到某人的脸,可一想,一颗豆大泪珠就啪的一下,打在他手上。
并且肩膀也渐渐开始抽动。直到他听到开门的动静,才连忙把脸擦了又擦。
人还未到,郦羽便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有人粗暴地扯下他的盖头,往日里总是端着一副贤德稳重模样的姜忱,此刻竟喝得烂醉如泥,几乎站不稳。
郦羽红着眼,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姜忱低声道:“你祖父虽曾有恩于我。但勾结先太子谋反这种罪名,我帮不了,只能说他是自寻死路。”
说罢,他一挥手,宫人毕恭毕敬地呈上茶盘,盘子上放着一对描金着鸳鸯的红瓷杯。
“快喝。”
姜忱那满嘴酒气直扑郦羽脸上,熏得他差点要吐。自此,他对这个人一直以来的一切感官彻底破碎。
郦羽仍然一动也不动。
于是姜忱向后使了个眼色,两个宫人立即上前,一人抓着郦羽的手,另一人掰着他的嘴,最终把那杯合卺酒给他强行灌了下去。
姜忱冷眼望着郦羽,“你不是从小就吵着要嫁给本殿吗?怎么现在又这副德行?对了,你知道刚刚在前堂上,谁来看你了吗?”
“咳、咳咳!”
郦羽被那杯酒呛得直喘,说不出话。但听到姜忱的后半句话时,他的眼睛倏然睁大。
姜忱讥讽般笑着:“怎么了?以前话那么多,现在变哑巴了?”
说罢,他扔了酒杯,“你放心,就算喝了这合卺酒,你我二人也算不了什么。本殿下自会遵守与太傅定下的诺言,护你周全,让你这辈子就在这院子里安然无恙地孤独终老。”
整个皇宫内时常有人偷偷议论。东宫这位新晋太子正妃虽不是哑巴,但已经与哑巴无异了。
太子倒台后,姜忱动作极快。不出几个月,新太子党便势如破竹,权势扶摇直上,几乎只等那位久病不起的君王数尽最后的日子,江山便要易主。
可权力越盛,政务也愈加繁重。连日奔波之下,姜忱疲惫至极。是以这日一回宫,这位太子殿下便径直去了侧君院。
他的新婚侧君正端坐在案前,眉头微蹙,似在凝神思索。姜忱原本带着笑走近,一眼却瞥见案上摊开的舆图,笑意瞬间凝固。
“你好端端地,看舆图做什么?”
郦峤闻声,却并未抬头,只淡淡道:“臣一直在想,虽说此次是六皇子平定西乱,但赫州布防依旧空虚。殿下,臣以为……”
“这都不是你能插手的事吧?”姜忱立刻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郦峤这才抬起头,神情微微一怔,“啊,可是臣……”
自成婚后,姜忱便发现这个昔日温顺体贴的宠君似乎变了。比起以前的风花雪月,问得更多的反而是政事。这让姜忱心里十分不悦。
“你一介后妃,安分守己便罢。管这么多,是想上天不成?”
“……殿下教训的是,是臣僭越了。”
郦峤不怒反笑。
他顺手拿起案旁的裁纸刀,径直将那张舆图划得支离破碎。随后唤来宫人,命人拿把一桌的碎纸拿去烧了。
郦峤眼神温和,唇角微扬。
“臣这般处置,不知殿下可满意。”
他行事温顺得无可挑剔,笑容中更无半点怨气,可不知为何,姜忱却只觉心头烦躁得紧。他绷着脸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郦峤立在他身后,依旧笑着,恭恭敬敬地向他颔首行礼。
于是太子殿下换了一身华服,照例在外花天酒地,直到夜色沉沉才回宫。
宫人小心搀着醉醺醺的他往内殿走。
“殿下,今夜去侧君那边吗?”
“……算了,不去。”
宫人应了一声。姜忱却忽然皱眉,鼻尖轻动,似是闻到了什么。
“哪来的檀香?是谁敢在宫里烧香拜佛?不知道本宫最讨厌这个味道吗?”
宫人迟疑片刻,低声道:“回殿下,是……太子妃的院子里。”
祖父过世已有百天。郦羽本想在院里为他点灯,顺便……还为至今生死不明的姜慎祈福。可宫人们推三阻四,连几盏灯油都支应不得。
因有着姜忱的命令,这东宫之内谁都不待见他。
但是他们却给他拿来了这些价值不菲的檀香。郦羽没深想原因。入夜后,他便亲手点好插进香炉里。
檀香袅袅,郦羽嗅到这味道内心瞬间平静。他披着薄衫跪在地上,眉眼低垂,指尖合拢虔诚。
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脚步声忽至,郦羽开始还以为是那位照顾他起居的嬷嬷,他轻叹了口气。
“我会按时去乖乖睡觉的,还请嬷嬷不要管我了。”
身后人却没有出声。郦羽正觉得奇怪,这才睁眼回头,却讶异地发现是满脸阴沉的姜忱站在他身后。
姜忱看着他瘦削的身影和那炉檀香,半晌没出声。
最后他只是低低笑了一声,眼底却冷意未退:“你倒还记得烧香祈福。可惜,活人领不了你的情,死人的福,也求不来。”
郦羽垂眸,不再望他。神情未动,只低声道:“就算求不来,我也得求。我总要做点什么。”
屋外夜风轻掠,姜慎原本醉意浓浓,此刻却像被那缕檀香熏醒了些。
他望着郦羽,仿佛要从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可郦羽那双眼里,如今除了淡淡的倦意与沉静,再无他熟悉的情绪。也没有恳求,没有委屈。
他这副样子,反而让姜忱心中无端烦躁。于是走了过去,一把拂开香炉。香炉应声落地,碎得稀巴烂。
“你装什么装?你郦家怎么沦落至此的,自己心里没个数吗?当时哭着跑来我面前,说你祖父和太子密谋谋反,求我来救你。如今不认账?”
郦羽看了看破碎的香炉,什么都没说,依旧跪着爬过去,将香炉的碎片一点点拾起。
姜忱见了更是火冒三丈,他嗤笑了一声:“再说了,若不是你祖父擅权结党,为先太子出谋划策,他又怎敢动那步棋?”
“那殿下呢?”郦羽忽然抬眼,语气虽仍旧平淡,“太子倒台不过一月,您又是怎么对待您那些弟弟妹妹的?这一盘棋,您不也是早想好的吗?……但我知败者为寇,所以并无多理。只恳请殿下现在不要来打扰我。”
“……打扰你?”
姜忱脸色一变,眼神骤然冷厉,他一把将郦羽从地上拽起,捏住他的脸。
“你现在在这东宫之中,你是本宫的太子妃,本宫就是打你骂你辱你,你都没资格拒绝。”
郦羽不但没有挣扎,甚至只是皱了下眉头,“是,殿下教训的是,臣不敢。”
他这才发现,郦家这对兄弟其实骨子里很像。
那郦峤看似温顺,却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变成一把软刀子。至于郦羽……现在更像是那一潭死水。
偏就是这样一潭死水,却一眼望去清澈见底,让人忍不住搅浑。于是姜忱把郦羽向后一推,冲着门外大喊一声。
“尚荣,尚荣呢?本宫与太子妃成婚已有数月,至今尚未圆房。快去,给本宫把引鸾香取来点上!”
第45章 想要带到坟墓里去
自郦羽入东宫以来, 姜忱便从未踏足过这座偏僻冷清的小院,更未曾留意过,这里的地上连毯子都没有。
他随手将郦羽从冰冷的地面上拎起, 像拎着什么物件,又半推半拖地丢到床上。
宫人们动作很快,香炉,夜灯, 浴桶…一个接着一个被抬了进来。
姜忱舒展着手臂, 正准备由人伺候着沐浴更衣, 目光不经意掠过, 却见郦羽自被扔上床后便一动不动, 只睁着一双深邃的杏眼, 死死盯着自己。
他这样毫无反应, 反倒令姜忱心头无名火起。
“……你笑什么?”
姜忱蓦地皱眉,他看见郦羽还向上扬着嘴角, 这不像是他现在该有的反应。
于是郦羽用胳膊撑着身体, 半倚在床上, 他笑道:“臣方才在想,竟以前未曾细看, 殿下与六殿下,生得真是极其相像。不愧是亲兄弟。”
这句本该让自己火冒三丈的话,姜忱却在听了后反而冷静了几分。他刚准备开口, 宫人忽然弯着腰凑了过来。
“殿下, 侧君他……”
话还没说完, 郦峤已经迈着大步,不顾宫人阻拦擅自闯了进来。
他先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坐在床上垂着头,默默整理衣领的郦羽。随后转头又对姜忱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微笑。
“殿下, 您这是在做什么?”
姜忱自然有一肚子话要反驳,但不知怎的,对上郦峤那张笑盈盈的脸,头痛欲裂,甚至一瞬忘了自己在干什么。
“峤儿,我……”
郦峤转身吩咐宫人,“殿下醉了,你们快扶他去歇息吧。”
眼看着一头雾水的姜忱被人送走后,郦峤像是微微松了口气。他立刻去把那惹人厌的引鸾香给灭了。却见此时郦羽的脸已经被染得绯红一片。
“小羽……”
郦峤忙上前,拉起被子轻轻将人裹住。
“你要不要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郦羽摇了摇头。
以往即便他关心,郦羽也只冷着脸,将他一把推开。可今夜,郦羽却破天荒地任由他动作,安安静静地被他裹进被窝。
“哥。”
甚至还一声轻唤,声音软绵绵的。听得郦峤为之一愣。
“哥,他是不是还活着?”
郦峤知道他在说谁,没有作声。
“哥。”郦羽伸出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
姜慎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知道自己是穿越了,但自己肯定不是主角。因为他从来都没办法操控身边的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死亡。从小的时候,他就试图用死亡来回到原来的世界。
可无论怎么下狠手,都没有成功过。
此刻,是他最想活下去的时候,却是奄奄一息地被拴着双腿,困在天牢里。
前世还存有的知识告诉他,若再这样长久这样被束缚下去,他极可能死于横纹肌溶解导致的急性肾衰。
可他咬牙也要坚持下去。
临行前,郦羽就像小猫一样,把头钻进他胸口呜咽个不停。
“你要快点回来。”
“是。”
“不能死。”
“唉,我怎么可能死呢?我要是能死早就死透了。”
郦羽最后抹了把眼睛,抬起脸望着他。
“我还没吃过城西那家挂炉烤鸭。”
“……回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给你买,成吗?”
结果万万没想到,明明从赫州凯旋,却在回京后被自己亲兄长以和西戎勾结之名关了起来。
从小被母爱拒之门外的人长大了真可怕……姜慎通过自己这副身体还残存的记忆,可以得知兄弟二人小时候的过往。
疯子一样的女人把那好不容易逃回母亲身边的小皇子压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紧紧掐着脖子,让他去死。而直到听见一旁另一个更小的孩子哭,女人才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松开手,转身去把那哭泣的孩子抱在怀里哄着。
听着滴滴水声,姜慎在暗中叹了口气。
如今姜忱的太子之位越坐越稳,陛下的身体也越来越孱弱。也就渐渐没有人再来管他。
姜忱不知道到底是念着兄弟“情谊”,还是想给自己留个贤名。总之是给他这个弟弟留了条性命。或者等他铲除一切异己后,就能把自己给放了……正这样想时,姜慎忽然听到牢门传来动静。
这里整日昏天暗地,也不知道时辰,姜慎还以为是送那些泔水一样的吃食来的牢头。
烛火摇曳,来者却摘下帷帽,露出一张他意想不到的脸。
上一次见到郦羽……准确说,连面都没碰上。那时郦羽还戴着盖头,姜忱故意让人将他从牢里拖出,逼着他眼睁睁看着,亲眼看见心仪之人与自己亲生兄长拜堂成亲的场景。
……
“……小羽?你怎么来了?”
姜慎讶异极了,不过在看到郦羽身后之人时他立刻明白了。
他向那人微微颔首示意,可那人却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并不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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