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听澜猛地回头,望向少年。
只见他的眼皮微微翕动,缓缓睁开了双眼。
第64章
瘦弱的少年醒来后, 吃了些流食,渐渐恢复了体力。
贺听澜从他略显颠三倒四的话语中弄清楚了他的来历,以及外面的情况。
少年说他叫沈玄生。
从名字便可以得知,他来自西北的玄州。
原来玄州已经被北疆部落攻占, 并且这些北疆部落手段残暴, 毫无人性, 只要攻下了一座城池就会展开屠城。
整个玄州人心惶惶, 但凡是有点家底的人早就拖家带口跑路了, 去投奔其他亲戚。
但是更多都是无处可去的百姓。
他们最值钱的就是自家祖传的田地, 全家人都靠种田活着。
总不能让他们把田地搬走吧?
“蛮子们把我的家人都杀了。”沈玄生红着眼睛道, “我当时在跟哥哥玩捉迷藏, 躲在床底下,才逃过一劫。”
后来沈玄生和一些其他的百姓为了逃命,一路往东南跑,想着或许能找到愿意收留他们的城池或者村落。
谁曾想到了月州才发现,这里爆发了旱灾, 已经持续了八九个月。
这下可好, 容身之地没找到, 反倒还碰上了更艰难的情况。
大批流民四处逃窜,试图涌进更加富庶的地区。
然而地方官府一是怕引起动乱,二是不想惹这个麻烦,竟然纷纷紧闭城门,将数万流民拒之门外。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防止这些人当中混入北疆细作。
一旦让北疆细作潜入城中,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各地方官府为了不惹上诛九族的麻烦,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干脆不放任何人进城,从根源上杜绝风险。
“我跟几个同为流民的大哥哥一块来到入云峰附近,就是想着山里或许有动物可以抓来吃。”沈玄生说道。
“可是这里实在是太冷了,我们找了三天什么都没找到,饿了就只能啃树皮,后来附近的所有树皮都被吃完了。我们走不出去,就想着反正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死在树林里,至少清净些,死后尸体也不会被野狼吃掉。”
沈玄生这番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
他们长期藏在无名寨这个世外桃源,唯二与外界接触的也就只有临青城和桐城,还都在入云峰的东南方向。
原来西北那边的情况已经如此严峻。
战乱、旱灾、官府怕麻烦而不作为……
每一件事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都是致命的打击。
难怪那布勒多推迟了交易日期。
没记错的话,那布勒多的家乡也在西北,就在大梁与北疆交界之处。
难道那布勒多是回去处理家里的事了?贺听澜不禁猜想。
外面的情况远比自己想的还要糟糕,看来云娘说得对,这段时间老老实实待在寨子里才是最稳妥的决定。
贺听澜看向低着脑袋默默落泪的沈玄生,问道:“那个,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沈玄生摇摇头,“我全家都死了,朋友也死了,就剩我一个人,我已经没地方去了。”
贺听澜叹了口气,试探地问道:“那你愿意留在寨子里吗?”
沈玄生一听这话,眼睛“唰”地一下亮了,猛然抬头问道:“可、可以吗?”
“嗯。”贺听澜点点头,“其实,我这里大部分人的来历都和你差不多。”
“是啊。”顺子接话道,“小弟弟,我们这儿都是些被逼得走投无路之人,大家凑在一起抱团取暖。多亏了我们大当家,我们才能过上现在的生活。”
沈玄生看了看周围的这一圈人,神情木讷地点点头。
“对了,还没跟你介绍呢。”贺听澜笑着说,“你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入云峰的山顶,这里是无名寨。我叫贺听澜,是无名寨的大当家。”
沈玄生看着贺听澜的眼神从陌生到吃惊,再到敬佩和感激。
他一骨碌从榻上翻了下去,跪在地上“咣咣咣”冲贺听澜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大当家的救命之恩,玄生无以为报,愿做牛做马,任大当家差遣……”
“哎哎哎!”贺听澜连忙把孩子给扶起来,浑身不自在道:“不用这么庄重,又不是让你留在这白吃白住,你得帮我干活。”
“您让我干什么,我现在就去!”沈玄生立刻道,“只要不用饿死冻死,我干什么都行,不会的也可以学!”
贺听澜看他这一副着急的模样,生怕被赶走似的,又心疼又好笑。
“今天没什么活要做。”贺听澜道,“而且你看看你瘦的,能干什么?要是真想报恩就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多吃点饭长长力气。”
沈玄生连连点头,竖起三根手指发誓,一定会快点长高长壮,把寨子里最脏最累的活都包了。
贺听澜哭笑不得,让他先歇着,不用急在这一时。
“都散了吧。”贺听澜对房间里的所有人道,“虽然此次交易推迟了,但也都别闲着,多处理一些皮子出来,这次赚个大的!”
大家得了令,一哄而散。
贺听澜吩咐顺子照看一下沈玄生,确保他别再生病,之后便一个人离开了。
若是说无名寨位处于山顶,已经是寒风刺骨,那么寨子里最冷的地方当属瞭望台。
贺听澜独自站在高台上,也不管北风呼啸,刮得他脸都僵了,只是默默俯视着山脚下的风景。
厚厚的积雪将树枝压得弯了下来,与地面融为一体,从上面看下去白茫茫的一片,没有尽头。
也不知道那些流民要怎么扛下来,贺听澜心想。
别说是吃的穿的,就连一处有棚顶、可以遮挡风雪的栖身之地都没有。
距离这个冬天结束还有三个月,他们之中又有多少能挺到春天呢?
贺听澜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那些满街乱跑的流浪狸猫。
每到冬天就像是对这些狸猫的一场筛选考验。
他们之中,只有最身强体壮的两三成才能活下来,看到来年的春天。
剩下的则永远沉睡在了漫天大雪之中。
贺听澜曾在自家院子里搭过一个小窝,给那些流浪狸猫取暖。
小窝最多只能容纳三四只,还是会被强壮的占领。
“不管你怎么努力,最终也只是帮到了强大的那些狸猫。”师父曾经这样告诉他,“就算没有你搭的窝,它们也能活下来。而那些真正需要救助的,根本没机会出现在你面前。”
如今看来,人与狸猫又有何不同?
他确实是有一个无名寨,他可以把这些无处可去的人聚集起来,给他们一条生路。
可寨子是有限大的,能容纳的人也就这么多了。
那剩下的成千上万流民又该如何呢?
适者生存?
其实傅彦说得对,贺听澜突然想起来,如何解决底层百姓的困难是朝廷和官府的责任,不是他的。
但是眼看着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边,贺听澜还是有种强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怎么又想起傅彦来了?
贺听澜有点烦躁,他一甩大氅转身离开瞭望台,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屋子里烧了炭火,还挺暖和的,贺听澜将外衣脱掉,随手抄起一本书,钻进被窝。
结果一侧头就看到床头柜上摆着的那一排小玩意。
圆圆圈圈尖尖三只玉雕胖兔子挤在一处,看着十分温馨。
旁边摆着那两个小陶人。
那是他和傅彦捏的对方,白白胖胖憨态可掬。
傅彦在的时候,贺听澜看到两个小陶人满心都是欢喜。
现在却只觉得难受,心里酸酸的。
贺听澜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自己”,又戳了戳“傅彦”,让它俩紧紧挨着。
结果心里更难受了。
贺听澜索性转过身去不看小陶人,他用被子蒙住脑袋,把伤心的自己缩成一个团。
呜……
这天晚上贺听澜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小时候。
他已经快记不得小时候的家在哪了,却仍旧记得那条街上有五个坏孩子。
这五个孩子家里是比较殷实的,父母又娇惯得很,于是便格外横行霸道。
那时候贺听澜的娘亲和师父都很忙,经常外出好几天不回家。
小小的贺听澜只能踩在板凳上,挥舞着大铁铲给自己炒菜吃。
但有时候家里的食物不够吃,贺听澜得自己去集市上买。
这个时候就免不了路过那几个坏孩子经常活动的区域。
“小野种!小野种!”坏孩子们见到贺听澜,就像见到了什么稀罕玩意似的,指着他嗷嗷喊叫起来,如同一群泼猴。
坏孩子们手拉手,一边围着贺听澜转圈,一边大声地唱着:“娘被师父操,难怪爹不要。野种没人管,满街乱跑骚。”
贺听澜瞬间怒火中烧,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放,抡起拳头就朝着带头的那个胖小子揍去,直击对方的大脸盘子。
“不许羞辱我娘!”贺听澜怒喊道,紧接着又是邦邦两拳。
他本来想着家里就自己一个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忍就忍忍吧。
可是对方用这么粗俗的字眼羞辱他在意的亲人,贺听澜实在忍不了。
“你们还愣着干嘛啊?快给我上!揍死这个小野种!”胖小子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气得手脚一顿乱挥,破锣一样的嗓子大声喊道。
然而贺听澜本就习武多年,再加上这会气疯了,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气,竟然一打五把坏孩子们全都打趴下。
贺听澜喘着粗气,看着那几个坏孩子痛苦地在地上扭曲、呻吟。
见他们再也没有反抗的能力,贺听澜拿上东西继续往家走。
一路上他都在拼命忍着,心中仿佛有某种情绪即将决堤。
结果半路上突然天降暴雨。
贺听澜只好先找个店铺避避雨。
他在店铺门口的屋檐下蹲下来,看着眼前的雨水连成一串串,珠帘一般从屋檐坠下。
他明明将那几个坏孩子都揍趴下了,明明就没吃什么亏。
可他一点都没有打赢之后的快感,反而更加难过。
贺听澜咬着唇,眼睛红红的。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要被这样辱骂?
难道就是因为他没有爹?
娘明明就告诉过他,有没有爹、爹是谁,这些都不重要。
阿澜永远都只是阿澜,永远都是娘的孩子。
可他知道没有这么简单。
贺听澜既没有随母姓,也没有随师父的姓。
所以他就问娘,自己的爹是不是姓贺?
结果娘摇摇头,说不要在意这些,姓氏只是个用来获得官籍的工具而已。
贺听澜问过很多次,可是每次都被娘转移了话题。
娘,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呢?
我只是想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只是想在他们嘲笑我的时候,我能挺胸叉腰地告诉他们,我不是野种。
倾盆大雨像是从天穹泼下来的水幕,沉闷地砸在屋檐上,又汇聚成冰冷的水柱,狠狠击向地面,溅起无数泥点子。
贺听澜感到了彻骨的寒冷。
他用双臂抱住了小小的自己,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天空灰蒙蒙的笼罩在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雨声伴随着大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不断轰鸣,贺听澜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恐怖。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小小身影,被无情的风雨吞噬。
第65章
那天的雨下得太大了, 最后还是阿竹撑着一把油纸伞来找贺听澜的。
两个孩子紧紧挤在一起,踩着地上的水泡往家跑。
然而大风把伞吹得歪到一边去,这伞打了和没打也没什么区别。
于是两人干脆收起伞,撒丫子跑起来。
小孩子似乎不会因为下雨而感到烦躁, 反而撒起欢来, 尽情的在雨中奔跑。
阿竹与贺听澜同岁, 和他做绣娘的姨母相依为命。
两个小孩家里的大人都很忙, 所以就经常一块玩。
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阿竹并不会因为贺听澜没爹而嫌弃他, 反而对他充满了好奇。
贺听澜从小就爱做各种小玩意, 什么折纸啦、雕刻啦、做机关弩和弹弓啦。
阿竹特别喜欢趴在贺听澜身边, 眼巴巴地看着他捣鼓。
用不了多久,贺听澜便能做出来一个可以过河的小纸船、一个一按一蹦哒的小青蛙、一个能射很远的木头弩。
两个小孩凑到一块就不干什么好事。
方圆十里之内的鸟窝几乎都被他们掏过,以至于有段时间两人经常被鸟拉在头顶,也不知道是不是来自鸟的报复。
他们还喜欢故意在地上放一小块干巴的馒头,吸引来一两只蚂蚁。
然后等这两只蚂蚁去找同伴搬运食物的时候, 再把馒头拿走。
据说这样可以让蚂蚁在族群中失去信誉。
贺听澜特别喜欢和阿竹一块玩, 不仅仅是因为阿竹不嫌弃他, 更因为每次他做出什么小玩意给阿竹看的时候,阿竹都会满脸崇拜地看着他。
“哇,你好厉害啊!这个是怎么做的?我想玩玩!”阿竹的眼睛亮亮的,像看什么稀奇玩意似的看着贺听澜做出来的东西。
每次看到他这样,贺听澜都会特别有成就感,然后兴高采烈地做出更多小玩意和阿竹分享。
八岁的一天,阿竹突然很不开心的样子,独自一人坐在河边揪草。
贺听澜在家附近没找到他,就跑到河边去, 一屁股坐在阿竹身边。
“你怎么啦?”贺听澜歪着脑袋去看小伙伴深深低着的脸。
“阿澜,我姨母有小宝宝了。”阿竹哭丧着脸道。
“真的?”贺听澜惊讶道,“这是好事儿啊,以后你就有一个小表弟或者小表妹陪你玩,为什么要难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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