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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一过,天气慢慢温暖起来,开春时,淅淅沥沥的雨水渐丰。
入夜,雨势越来越大,看守诏狱的狱卒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瞧见不远处走来一个手持长剑、面沉如水的少年。
少年来势汹汹,眉心中的莲花额印如一簇燃烧的火苗,他二话不说向这里杀来,顿时惊得狱卒挺直背脊。
“让开,”霍铭岐冷冷盯着他,剑尖直指狱卒喉结,“钥匙给我!”
狱卒吓得跪地:“不知侯爷可有令牌……若是没有……”
“拿出来,开门!”霍铭岐浑身湿透,面色有一瞬的狰狞和狼狈。
这时又有一人撑伞而来,藉着微弱的烛光,姬长燃俊美的五官显得有几分阴郁。
“开门,放侯爷进去,”他道,“若是圣上追问,由我来担责。”
狱卒再不敢多加耽搁,开门后就见霍铭岐如一道闪电般进了牢狱内,顿时消失无踪。
姬长燃仍在那里站着。
“大殿下……”狱卒小心翼翼地问,“殿下不进去吗?”
姬长燃挑眉:“我为何要进去?这事儿与我无关。”
他深深地望了眼地牢入口,转身离去,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狱卒纳闷地摸了摸后脑勺:既然与大殿下无关,又为何愿意以自己给小侯爷做担保?
寒冷的春夜,地牢阴暗潮湿,空气窒闷。
姬玄炎靠在墙边闭目养神,忽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传来,还不待他睁开眼,那人已经一脚踹上牢门,劈剑向门上的锁链砍去。
“铮”地一声鸣响,就连隔壁的任绪原都吓得惊醒过来:“啊!发生什么事了?!”
姬玄炎缓缓睁眼,略有些惊诧:“……铭岐?”
霍铭岐长靴踏过的地砖洇湿一片,他从前襟里取出一份半干半湿的奏章,怒道:“别叫我名字!”
“你到底是怎么了,动这么大肝火?”
姬玄炎站起身走上前去,拾起地上的奏章看了起来。
“中书舍人的儿子是你杀的,为了栽赃给姬长燃?此事为何我不知情?”霍铭岐质问,“你那夜故意装醉将我支开的,是不是?”
牢房陷入一片寂静,隔壁的任绪原也屏息凝神。
须臾后,姬玄炎承认得很干脆:“人是我杀的,但那日我真醉了,符家的二小姐突然闯入我房中,为了自保,我只好出此下策。”
自保?一个身形威猛的男子说自保?
霍铭岐气得走来走去。
姬玄炎走到牢门前,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你看,这就是我将你引开的理由,铭岐,你何时能不这么意气用事?倘若那天我不将她杀了,你要我怎么办,若是被人瞧见了,我就要迎娶一个娇生惯养的庶女,然后带回剑南道?”
霍铭岐气急反笑:“我不止这一件事要问,你等我问完再教训也不迟。”
姬玄炎皱眉看着他。
“姬长燃拿到了你们任家的船钥匙,”霍铭岐道,“给我解释一下,你们倒卖这么多阿芙蓉是为了什么?”
隔壁任绪原的牢房传来一阵轻微的锁链移动声。
“还能是为了什么?”姬玄炎笑道,“外祖为了保我,特意搜罗了一些阿芙蓉投放到皇都各地,他只是为了任家才这么做,并无害人的心思。”
霍铭岐立即道:“好,说得好!那齐平康收受任绪明贿金一事你又作何解释?姬长燃已查出齐平康乃是淮南流民,经任氏旁支的商会介绍给郭峥,他给陛下投毒这事儿,难道你不知道吗?!”
姬玄炎听罢愣了一下,反应了好一会儿,随后抓着牢门提高音调:“你说什么?!齐平康是任家收买的流民?这事情我当真不知,铭岐你放心,出狱后我定要找外祖父问个清楚!”
霍铭岐将手中的剑扔到地上,扬起下巴恶狠狠地盯着他:“装,你接着装!再过两日这道奏章就会送到陛下手中,你猜他看了这些之后,还会不会信你是真的不知道?”
姬玄炎垂下头,掩去了自己的表情,两人静默良久,他才抬起头哀声祈求:“铭岐,我想见我大叔伯一面,你能否为我去户部走一趟?”
“任绪明现在自身难保,哪里来的机会和你见面?”霍铭岐冷笑,“千不该万不该,这桩案子就应该在太子手中了结!任家的案子落到姬长燃手里,你认为他会让你好过?”
“铭岐——”
“行了,多说无益,”霍铭岐打断他的话,“我现在给你一次机会,想想你还有什么没和我交代的,尽早说。”
姬玄炎抬头:“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霍铭岐不语。
“我知道外祖想助我夺位,但我不觉得任家做的有什么错,毕竟他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姬玄炎说到这,胸膛剧烈起伏,嫌恶地看向旁边的牢房,“只是我没算到任家出了叛徒,还敢在除夕夜给父皇下毒,铭岐,那种情况下,我最好的选择就是让他替我背上那桩命案,然后去死。”
隔壁的锁链挣动声继续响了起来。
“说完了吗?”霍铭岐不为所动。
姬玄炎语塞。
“好,你的机会没有了,四皇子,”霍铭岐接着从袖中取出一张誊抄名单,“太子不日前才将与春州刺史杜京往来的细节拿与我看,这案子早就过了小半年了,你也该忘了吧。”
姬玄炎唇瓣微动,蹙起眉,似乎有些不安。
霍铭岐将名单丢给他:“解释解释,为什么杜京向皇都运送阿芙蓉,赁的也是你任氏的船?!”
那张名单轻飘飘砸在姬玄炎脸上,不痛不痒的,他拾起来看了看:“这有什么,都是为了赚钱,东家也不会私自查阅租客的货物。”
霍铭岐怒不可遏,声音似有哽咽:“你为什么、你为什么就不承认,任家入股了这桩买卖,也知晓阿芙蓉花田所在?”
姬玄炎听出他情绪不对,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他伸手去拽少年湿漉漉的衣角,心痛道:“你,铭岐……”
“所以,我在阿芙蓉经历的一切,你都知道是吧?”霍铭岐听不进他说的半个字,自顾自地说,“从长公主调我去岭南协助太子的那一刻起,你就对我的去向瞭如指掌,蒴淮和宁源那帮狗杂碎都是背靠任家做的生意,我们被流民暗算,你就不闻不问,一个字都不说?!”
姬玄炎嗫嚅道:“铭岐,你听我说,事情不是这样的。”
“够了,你我好友多年,我怎么会不了解你?昔日杜京逼我签字画押,让霍家军与他合作,是不是也是你出的馊主意啊?!”
霍铭岐气得一脚踹上牢门,力道顺着铁栅传入姬玄炎手心,震得五指发麻。
“我说为何我一去就被蒴淮的那些流民盯上了,闹了半天,是我最好的朋友在算计我?”霍铭岐怒道,“姬玄炎,我霍家哪里对不起你,我对你更是忠心不二,你若是不节外生枝,到头来什么不是你的?你偏偏做什么都不安分!”
姬玄炎静默:“我阻拦不了几位叔伯的决定,但他们向我保证,不会伤你的。”
“不会伤我……好一个不会伤我。”
霍铭岐双目猩红地走上来,死死地盯着他:“你们任家费尽心思转卖了这么久的阿芙蓉,那你尝过阿芙蓉的味道吗?”
姬玄炎反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霍铭岐说,“你知不知道阿芙蓉饮用过后,眼前会出现幻觉,四肢轻飘飘的,如登极乐?”
姬玄炎听他的描述,脸色霎时变得苍白:“铭岐,你,你别说了。”
“成瘾之后,若不及时服用,五脏六腑都有如撕扯一般,头痛欲裂,几欲失狂,寻常的食物吃进嘴里,像最粗糙的宣纸,嚼着就让人作呕……”
霍铭岐双手穿过栏杆,一把揪起脸色难看的姬玄炎,怒道:“这就是我!这就是我在花田被杜京灌下过量阿芙蓉后的样子!”
第87章
霍家军的副将林江离找到沈雪枫时,他正和姬焐在礼部尚书府上的庭院里喂狗。
册封大典才结束不久,这段日子小圆子一直借住在古府,等到姬焐这个不称职的主人想到小狗还没接回东宫时,已到了惊蛰前后。
古尚书家里也养了一只小犬,通体雪白,绒毛很多,走路时高贵又神气,小圆子总爱围着她转。
沈雪枫在庭院里陪两只小狗玩了一会儿,就看见林江离穿着利落的骑装神色焦急地向他走来。
“拜见太子殿下,沈公子。”
林江离略一行礼,再二思索后对着沈雪枫跪了下去,神色凝重道:“沈公子,请您救救我家侯爷!”
沈雪枫见状,连忙将小圆子放到地上,弯腰去扶他:“林大人这是怎么了,雪枫实在受不起,您慢慢说,侯爷出了什么事?”
林江离快速将自家小侯爷的情况讲了一遍,随后俯首道:“侯爷这几日在平康坊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再这样喝下去会出问题,臣想到侯爷在皇都中友人甚少,能拜托的只有沈公子了。”
任家摇摇欲坠,风雨飘摇,贵妃娘娘也被干封帝下了禁足令,不许为母家说半句好话,今日散朝后,又一道圣旨打下来:姬玄炎将被封至剑南边疆,二十年内不得返朝。
霍铭岐得知自己遭友人背叛,这几日郁郁寡欢,闭上眼就是姬玄炎那张沉默的脸。
圣旨一下,当夜,他就去平康坊最繁华的酒楼定了间房,再也没踏出来过。
酒精麻痹人的感官,的确能让人不再继续胡思乱想,霍铭岐躺在地上,怔怔地望着房梁,即使听到屋门开启关合的声音也并未有所反应。
“……酒放到桌上,滚出去。”
霍铭岐嗓音沙哑地说。
“汪汪!”
回应他的只有一只小狗,很快,地毯上载来吧嗒吧嗒的轻快脚步,小圆子绕着他蹦来蹦去,霍铭岐眯着眼睛,刚要去想这只狗从何而来,大脑就一阵锐痛。
“我听说酒喝多了,脑子会很迟钝,什么都记不住,最后会变成一个笨蛋。”
一道清澈的嗓音响起,霍铭岐听出了声音的主人,视线聚焦,扶着脑袋坐起,就看见沈雪枫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表情似笑非笑。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视,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抓眼前的少年,却被沈雪枫嫌弃地打开手:“喂,你浑身酒气,不许碰我。”
“……”真的是他。
肌肤相触,霍铭岐这才发觉眼前的一切都是现实,一阵莫名的欣喜涌入心口,他扶着地面坐起,瘖哑道:“你……你怎么突然来了?是来找我的吗?”
“你手下让我来的,不是找你又是找谁?”
沈雪枫掀起下摆,在酒桌对面坐下,打量起这房间的环境:“比我想像的好很多,起码你没有去花楼喝花酒。”
小圆子蹦来蹦去,和倒地的几只酒瓶自顾自玩了起来。
霍铭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黯然地说:“原来是江离大哥让你来的。”
“不然呢?”沈雪枫挑眉,“我这几日天天在家读书准备考试,还不知侯爷原来这么有能耐,在平康坊一连宿了几日都不回家。”
“……”
“喝够了就回去吧,别再让你的属下们担心你了,”沈雪枫单刀直入,“四殿下对你来说很重要,难道他们就不重要了吗?”
“你知道什么?”霍铭岐反诘,“我不是为了玄炎的事情伤心,你不会懂的。”
沈雪枫颔首:“你说得对,我不懂,不如你说说?”
霍铭岐看着他。
“说了又如何,我已经被他骗了,我们两个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骗了?
沈雪枫拧眉:“真这么严重?不过,你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霍家军也一直与四殿下在剑南合作戍边,有什么话不能敞开了说?”
“朋友?”霍铭岐笑着晃了晃手中的酒瓶,灌满酒杯,盯着里面清澈的液体发呆,“不是的,自古皇室中人就是这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觉得一切都应理所当然地为他铺路,根本没有丝毫愧疚之心,靠不住,靠不住的。”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沈雪枫听了,发现事情并非想像中那般,霍铭岐好似对姬玄炎有恨意。
他一时无话,霍铭岐连饮二杯,又醉醺醺地扑上桌来,双手突然按住少年的手腕。
“沈雪枫。”
沈雪枫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你、你做什么?”
他下意识就去挣脱霍铭岐的指尖,转身向门口不住地打量。
可一个没习过武的人,怎么能敌过武将霍铭岐的力气,只见霍铭岐醉眼朦胧地看着他,问:“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皇都吗?”
沈雪枫过于吃惊,一时间忘记挣脱他。
霍铭岐问完这个问题,静静地等他回答。
“你是认真的?”沈雪枫指了指自己,“我?我为什么要和你离开皇都,离开了又要去哪儿?”
“去剑南,那里很自由,你想做什么做什么,我可以保护你,”霍铭岐慢吞吞地说,“离开皇都,远离姓姬的人,他们每一个都不值得交心,做君臣尚可,做朋友……下场便如我一样,真心错付。”
沈雪枫扒开他的手指,视线飘忽地说:“可我跟你不熟,我也不喜欢去那么远的地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霍铭岐颓丧地垂下头,自嘲地笑了笑:“对,不熟,同太子相比,我与你自然是不熟的。”
“沈雪枫,我的例子就是最好的证明,你为何还不明白,太子迟早有一天也会让你失望,只要他们愿意为了那个位置不择手段,就势必要让我们这样的人来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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