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焐的脸色很差劲,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跪了一地的医侍,一字一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
“回陛下,沈大人忧思过度,身体里亦有不少顽疾,这才伤了根本,不过沈大人并无生命危险,只要休养一段时间便好。”
“一段时间是多久?”姬焐慌乱而烦躁地问,“朕要让他现在就醒!”
“按照正常情况来看,不出二日便可,沈公子身体差些,约莫、约莫五日。”
二日、五日都过了,沈雪枫还是没醒。
新帝第一次情绪失控,发了火。
太极宫内的瓷器一夜之间全部成了碎片,皇帝望着满地的狼藉,红着眼睛将医侍们一个个揪起。
“都愣着做什么?!朕要看到沈雪枫醒!”
要知道,哪怕在面对大皇子质疑他篡权夺位时,姬悟都没有如此失态,且自从陛下年少时在先帝的千秋宴上出了风头起,他在外人面前一向是宠辱不惊,心绪稳重。
怎地有人与他争夺皇位都不生气,反倒为了幼时的伴读昏迷不醒而如此大发雷霆?
第六日,净苍与尹岚一齐入了宫。
姬焐日夜守在少年床边,神色阴郁得可怕,尹岚搭脉施诊时,他双目猩红地望着他:“沈雪枫何时会醒?”
“看上去,沈公子好像真的是伤劳过度,身体强行进入安眠而已,”尹岚劝慰道,“他绝对不会有事的。”
姬焐盯着少年的脸,古怪地低语道:“雪枫到底在为什么事情伤神?”
尹岚挠挠后脑:“这我就不知道了。”
净苍也摸了少年的脉象:“兴许沈公子只是担心陛下的安危,待见到陛下后,强撑着的精神松懈下来,一直紧绷的身体自然出了问题。”
尹岚与净苍走了,沈雨槐和齐逾舟又一同进宫来探望沈雪枫。
姬焐穿着玄色的龙袍,面沉如水,阴鸷地望着齐逾舟,轻声问:“你可有办法知道雪枫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逾舟用系统查看了沈雪枫的状态,犹豫着说:“他不会死,其余的我也不知道了,不过他好像的确有些疲劳,再给他的身体一点时间吧。”
问了沈雨槐,她也只是说些姬焐早就猜到的话:沈雪枫在府中修养时睡得有些少,每日总望着府外,应该是在担心外面的情况。
来探望病情的人如流水一般来了又走。
姬焐跪伏在少年的床边,许久之后,才哑着嗓子吩咐道:“去宫外买两碗小圆子,再端上来一碗糖吧。”
糖水买回来了,侍从将它们放到几案旁,姬焐望着少年巴掌大的小脸,心中一阵绞痛,胸中窒闷,呼吸也变得不畅。
他心里其实清楚得很,雪枫到底为了什么才忧思过度。
还能是为了什么?
沈雪枫那天晕倒在他怀里时,好似问了他一个问题:姬焐,我是你的累赘吗?
轻飘飘几个字,在姬焐脑海中却如雷贯耳,顿时将他曾经的记忆勾起。
姬焐视线紧紧盯着少年的脸,不舍得离开半分,他拉起少年的手,眼睛微微阖上,泪水就流了下来。
“雪枫……忧忧,我食言了。”
他将整碗的糖块倒进其中一碗糖水里,咸涩的泪水混杂其中,姬焐闭着眼全部吃了进去。
他伏在少年身边,像只丢了主人而失魂落魄的大狗:“我吃了两碗,这是惩罚,只要你不醒,我会每天都吃的。”
姬焐从来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会经历如此无措崩溃的时刻。
他自记事起,便知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既然知道没有什么东西是能永远属于自己的,在短暂地拥有和失去之后,也并不为之感到可惜。
哪怕入主东宫后,对待皇位也是如此想法。
但他偏偏想在这浑沌的一辈子里占有沈雪枫,他想永永远远把这个人攥在手里,生时无法相遇,死了也要让他躺在自己怀里,一同坠入黄泉。
一想到沈雪枫不知何时能醒来,姬焐就置身于巨大的恐慌之中。
原来他走投无路时,也想如那些平民百姓一样,将自己最好的东西悉数奉上,乞求神明的垂怜,将他想要的一切赐予他。
他因怕失去沈雪枫而将他送回沈府,现在又因此而体会到可能失去沈雪枫的痛苦。
沈榄与郡主为他取字沈无忧,为的不就是让他这辈子无忧无虑么,为什么明明取了这字,他还是一样会为别人忧心?
雪枫到底去哪儿了,会不会去了那个可以骑熊骑马、将龙鳞射下来的世界……或者是那个他可以和齐逾舟天天见面的地方。
一日复一日,沈雪枫还是没有醒来。
姬焐见不到活蹦乱跳的沈雪枫,平日里处理公务时也是一脸郁色,朝中日日处于高压状态,所有人都紧绷着,万不敢行差踏错分毫。
齐逾舟忽地如鱼得水,颇得新帝赏识,几乎隔二岔五便要进一次御书房,但听宫仆所言,聊的又都不是朝政事……
也没人能听懂他们具体聊了什么,宫婢道,那位榜眼倒是像博览群书一样,对王朝以外的各地趣闻了解得很,经常为陛下介绍不同的风俗人情,陛下每次都听得很认真。
宫婢想到这,又添道,对了,他们还经常聊及昏迷的沈大人,有时看陛下的样子,彷佛羡慕极了齐大人一般。
可陛下都已是九五至尊了,他还有什么好羡慕别人的?不知多少人背地里都羡慕陛下呢。
陛下平日里看着十分可怕,在太极宫内却又神色轻柔,听说他不放心沈大人的安危,日日与昏迷的沈大人同吃同住,除此之外,太极宫里经常有人送甜食进去,陛下昔日在东宫豢养的小犬也能获此殊荣,在寝殿中安歇。
有一次宫人半夜里醒来,能看到陛下点着灯守在殿门口,面颊泪光斑驳。
不过这应当不是真的,陛下一向喜怒不行于色,怎么可能会哭,一定是那些宫人看错了……
对,一定是那宫人看错了,或者恶意编排陛下,陛下从来不会让自己不顺心过,看看诏狱里的大皇子就知道了,他现在可是要多惨有多惨。
第121章
沈雪枫这一觉终于睡醒了。
龙涎氤氲在瑞兽香炉中,冲散了广藿的味道,他睁开眼,皱着眉接受着眼前明亮的强光,身体动了一下,便觉酸软无力,十分不听使唤。
……他不会又被谁给下毒了吧?
沈雪枫清了清嗓子,正要再度坐起,忽听到不远处响起清脆的瓷器碎裂声。
这一下给他吓得不轻,很快,他就听到一个女声喊:“啊!沈大人醒了!沈大人终于醒了!”
沈雪枫:“……咳咳,等、等,能先把我扶起来吗?”
没人应答他。
“……”
沈雪枫尝试了好几次,这才费力地从床上撑了起来。
打量四周,他发觉自己在一张非常大、非常豪华的床铺中央,这里是一座宫殿,看上去比姬焐的明德殿还要气派好几倍。
所以是哪里?
沈雪枫轻咳几声,支撑不住吐出一口黑血,他觉得胸中淤积的闷气顺了一些,精神状态也比昏迷前要好了。
昏迷,对,他昏迷了!昏前依稀听到有人喊姬焐陛下。
这么说来,姬焐真的坐上了皇位?
沈雪枫暗自想着,这时殿外哗啦啦进来十数个医侍,他们见到沈雪枫都像见了菩萨一般,欣喜着凑上来,左右开弓为沈雪枫把脉。
不仅把脉,身上的每个部位都检查了一遍,确认完好无损后,医侍们抹掉额间的汗:“太好了……沈大人终于安然无恙地醒了!快去通知陛下,快去通知陛下!!”
沈雪枫走下地,问道:“几位大人,我睡了多久?”
医侍感激涕零地看着他:“不到一个月,还好,还好是老臣能顶住的时间。”
“不到一个……”沈雪枫语塞,转身道,“不行,那我岂不是一个月没回家了?”
他说着便要往外走,医侍们又哗啦啦地拦上来哭道:“不行啊沈大人,大人大病初愈,要好好养伤,不可太过劳累!”
“我都养了一个月了,还没养好?”沈雪枫垮下脸来,“况且我就是回家看看,病人还不能回家看看自己父母吗?”
他执意要走,又是陛下宝贵得不得了的人,自然没有人敢拦他,医侍们一边走一边追上去劝,直到沈雪枫上了回府的马车他们才一齐住了嘴。
“走走走……我们去太极殿,给陛下请罪去!”
这一个月以来,沈榄与永泰郡主也没少探望自己的儿子。
他们也曾无数次请陛下准允将雪枫接回府中照料,但都被陛下拒绝了,永泰郡主每每想起新帝那双饱含祈求与疲惫的眼睛,一时便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一个多月,夫妻自然没有闲着,皇帝对小儿子那视若珍宝的态度过于明显,就是想忽略都不能,这也迫使他们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
随后沈榄便开始彻查起小儿子和新帝之间的关系。
不查不知道,一查便发现以往那么多次这俩年轻人都曾
将两人的私情舞到过他们面前,只是他们以为那只是同窗之谊,便没有怀疑罢了。
永泰郡主拿着这事严刑拷打大女儿,迫于父母的压力,沈雨槐模棱两可地透露出自己也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不过,她并没有替姬焐说过一句好话。
今日永泰郡主正在花园里浇着水,迎面便看到一个酷似小儿子的人快步向自己走来,她揉了揉眼睛,对身边的奴仆道:“我这眼睛真是花了,竟然又生出看到雪枫的幻觉。”
那幻觉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娘,我不是幻觉,我是真的雪枫呀。”
永泰郡主愣住了。
沈雪枫一把将娘亲抱住,依恋地蹭了蹭:“真的是我,不信你摸摸?”
永泰郡主再三确认,这才有了实感一般拉住他:“竟然真的是雪枫,你、你身体好了,也醒了?”
“好没好不知道,不过是醒了,”沈雪枫撇撇嘴,“也确实比以前好了不少,感觉有精神多了。”
“体力也恢复了?”
沈雪枫点点头。
“那就好,”永泰郡主颔首,随即脸色大变,拽住儿子的手就道,“走,去找你爹,之前的账咱们还没好好算清楚!”
一个时辰后,沈雨槐和沈榄被快马加鞭从工位唤到沈府中,沈家召开了一次紧急的家庭会议。
父母的压迫感虽然很强,但他们到底没有为难沈雪枫,甚至允许沈雪枫在床上躺着议事。
沈雪枫感觉躺在床上挨骂有些怪怪的,最后还是拉着一把椅子在父母和姐姐面前坐了下来。
“雪枫,你也太不懂事了,你知不知道陛下是什么身份,你怎能跟他厮混在一起?”
沈雪枫抬起头,清澈的眼神望着他们,佯装不知:“娘,我怎么了呀?什么厮混?我怎么不知道。”
永泰郡主板着脸:“事到如今你也无须隐瞒了,说罢,你和陛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雪枫心里咯噔一下,试探般地视线望向沈雨槐,后者心虚地别开头,不和他对视。
“左顾右盼,像什么样子!”沈榄斥道,“你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你和陛下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做的那些事情,真以为我们不知道?!”
沈雪枫眼皮跳了跳。
“你现在主动承认,我和你母亲还好受些,”沈榄拧眉,“你自首吧。”
沈雪枫支支吾吾地说:“我和殿下……陛下都是发乎情止乎礼啊,手都没拉过几次。”
沈榄:“……”
沈雪枫又看向天花板:“嗯,也抱过几次。”
“……”
沈雪枫望着三人的脸色,懊恼地说:“最多就是亲一下,真的没别的了,爹,你相信我。”
“我说的是这个吗?!”沈榄语塞,“我就知道,你小子当时想进宫就没安好心,你当年非要做陛下的伴读,是不是那时起就盯上他了!”
沈雪枫连连摆手:“没有,您误会我了,爹。”
那时候他才多大啊。
永泰郡主接话:“别看你那时候只有十四五,你姐姐像这么大年纪的时候都要开始谈婚论嫁了。”
沈雨槐脸色一僵,小声说:“娘——”
沈榄完全不信:“你没有吗?那你为何当时斗胆邀请陛下来沈府吃元宵?沈雪枫,你胆子倒是挺大!”
“我当时不了解……不知道这个不能随便邀请的,”沈雪枫解释,“后来不是也没成功……”
“这个是没成功,我们倒是不知你还有胆子更大的时候,”沈榄冷笑,“你竟敢和皇子私自下皇陵,知不知道这是死罪?!”
若不是姬映秋那时心思缜密,在先帝面前给沈家圆了谎,恐怕沈雪枫只有死路一条!
沈雪枫闭口不言。
“你和陛下还经常一起翘课,是也不是?甚至随母亲南下,你也偷偷和他去蒴淮那么危险的地方!沈雪枫,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命有多珍贵,为什么不好好爱惜?要和陛下做这些稍有不慎就要偿命的事情?”
永泰郡主说:“还有你为了沈家私自去东都一事,此事也不能就这么了了。”
沈雪枫低头认错,道:“我知道错了,爹,娘,你们罚我吧。”
沈榄见他供认不讳的样子,不知怎的心里又憋着一股气没处发,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永泰郡主则道:“雪枫,娘还能怎么罚你?你身体又弱,这才刚好了些的身子怎可能经得起罚?”
沈雨槐连连点头应和。
永泰郡主又添道:“以前的事情今天都摊开说了,从今以后也就既往不咎了。雪枫,只要你答应以后和陛下断了旧情,做个普普通通的臣子,安稳地过完这一生,我和你爹也就算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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