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个工作日,精神病院里分外冷清,几个病人零散分布在住院部楼下的大广场上,有的蹲在花坛边一动不动,有的满脸严肃抬头望着天,有的则一直来回竞走,每个人都非常专注,对周祈这个擦肩而过的大美女没有任何兴趣。
周祈好奇心旺盛,看到一个就想上去问问对方到底在干什么,但是来接引的护士步履匆匆,一副很忙的样子,她也就不好意思停下来和别人瞎聊,紧跟着走到了病房。
病房里贴满了黄色便利贴。
桌上,床上,甚至窗户上,密密麻麻的黄色贴纸铺天盖地,一眼看去就像一张由便利贴组成的大网,将整个房间笼罩其中。
宋冉坐在“网”的中央,一只手仍在便利贴上写着什么,门口传来的声音没能激起她的半点兴趣,她头也不抬,就像外面的精神病人一样,只顾着专注于自己的事。
就算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每次进入这个房间时,周祈还是会觉得有点渗人,进门时于是格外小心翼翼,生怕踩到那些散落一地的便利贴
“你在写什么?”
周祈从宋冉肩膀后面探头看去,宋冉一愣,下意识扭头。
“柳医生让我多记录一些高兴的事。”
宋冉其实没太认出周祈,但这一个月里规律的精神治疗已经让她养成了有问必答的习惯,每天都有人不停地问她问题,几岁了,叫什么,昨天都干了什么,而她就像个答题机器,一遍又一遍地做出回答这个动作。
然后那些人会在一张纸上记录下她的答案,临走时说几句鼓励的话,等再过了几个小时,又会来一批不同的人,继续重复询问和回答这个过程。
正常人大概会觉得这样的生活无法忍受,但宋冉却接受得很好,她每天都感到茫然,有人不停地问问题至少能让她处于有事做的状态,让她从虚无的意识里找到一点存在的实感,虽然她并不记得自己都回答了什么,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
但是这样就好了。
慢慢适应后,宋冉竟然有点喜欢这里,像一只失去壳后整天担惊受怕的蜗牛终于找到了新的避难所。
桌面的便签纸上写着几个名词,分别是小提琴、大海、头发。
前面两个周祈还能勉强理解,后面那个实在匪夷所思,她琢磨了一会儿没理出个头绪,索性直接问:“这什么意思?”
有问必答的宋冉慢吞吞地开口:“是让我高兴的事。”
“我第一次在许青禾面前拉小提琴,我和许青禾第一次一起去海边,还有许青禾第一次帮我洗头发。”
因为害怕忘记,所以宋冉只写下了几个简短的词语,这样当她的记忆又开始模糊时,看到这些词语,她就会下意识地开始联想。
然后就能再一次地回忆起——
原来当时我们一起做过这些。
原来我那么喜欢许青禾。
周祈自认不算感性的人,听到这儿时鼻子却忽然有些堵,她沉默一会儿,轻咳一声,问:“许青禾说她想和你打电话,你接吗?”
这一个月里,根据医生的建议,宋冉和许青禾彻底断了联系,许青禾还能从周祈这里询问她的近况,宋冉则完全像忘了这个人般,从来没主动问起过她。
现在周祈忽然说要让她们打个电话,一瞬之间,宋冉竟然感到有点惊慌。
她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嘴唇用力抿紧又很快松开,犹豫片刻,微弱地点了下头。
电话很快拨出去。
周祈把自己的手机留在桌面上,转身悄悄走了出去。
拨出去的电话很快就被接听,看着发亮的屏幕,宋冉屏住了呼吸,屏幕另一端的人则同样很紧张,以至于最开始的十几秒,没有一个人说话,直到许青禾轻柔地唤了一声:“冉冉。”
提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慢慢呼了出去,宋冉嗯了声,带着点鼻音。
她好想她。
可她不敢见她。
她害怕见她。
第二次失忆彻底打消了宋冉的信心,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和许青禾好好地在一起,但现在她发现她依然控制不了自己,就像过往的十几年一样,失忆后的宋冉仍然会不假思索地做出伤害许青禾的事。
宋威说得没错,这才是她的本性。
暴虐而残忍,以欣赏他人的痛苦为乐。
宋冉心里一阵抽痛,用力咬了咬牙,硬梆梆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拒绝。”
昨天柳绵雪才和她说过清除记忆的事,今天许青禾就打来了电话,宋冉知道她想说什么。
许青禾劝说的话甚至连个头都没开就惨遭拒绝,不由陷入沉默。
一时间,屏幕两边都只剩下安静的呼吸声,思考许久后,许青禾最终还是决定任性一回儿。
她直接道:“如果我希望你这样做呢?你愿意为了我答应吗?”
这做法很卑鄙。
许青禾利用了宋冉的内疚,她知道只要她这么说,宋冉什么都会答应的。
果然,宋冉的呼吸滞了一秒,她缓缓呼出一口气,从语气里也听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但是她说:“好。”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宋冉不打算继续说些什么,但许青禾忍不了,她问:“冉冉,忘记不好吗?没有了那段记忆,我们照样可以生活得很幸福。”
虽然宋冉觉得这样对许青禾不公平,许青禾却不这么想,或者说除了和宋冉有关的事外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哪有什么公平不公平。
感情的事有谁算得清楚?
气氛一瞬间又有些僵,对峙中,宋冉摸了摸手机屏,动作很轻柔,就好像在隔着屏幕摸许青禾的脸。
“青禾,”她的声音很缓慢,像刚睡醒一样,带着含糊和疲惫,许青禾知道这是因为药物的副作用,正想关心两句,宋冉就继续道,“我想要记得过去不仅仅是为了惩罚我自己,更是为了提醒我自己今后该怎样避免对你造成二次伤害。”
“我曾经看着他们骑摩托车吓你,所以走路的时候我会自然地把你护在里侧。”
“我曾经看着他们在你的课桌上用油漆写下很多侮辱性的词汇,所以哪怕是开玩笑,我也绝不会对你提一次。”
“还有……你讨厌男人靠近你小于一米,你会随身带着一些利器,在外面相比裙子你更喜欢裤子,你会跳过影视剧里所有和强迫有关的情节,我知道原因。我不想忘。”
如果真的忘了,未来的日子那么长,她总会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触碰到那些陈旧的伤口,许青禾再坚强也是会痛的啊,宋冉真的不想忘。
许青禾没想到宋冉居然为她考虑了那么多,心情一时说不出的复杂,既为宋冉的固执而着急,又为她的周到体贴而心口泛酸。
她们意见相左,却是因为她们完全都只为对方着想。
让宋冉遗忘过去对宋冉是好的,所以许青禾支持。
但遗忘过去对许青禾不好,所以宋冉反对。
可是不管如何,主导权在许青禾这里。
“冉冉,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如果只有遗忘才能让你回到我身边,那就忘记吧,好吗?”
从始至终她的目的都很明确,她想要宋冉回来。
宋冉离开的这一个月里,许青禾觉得自己的魂都被牵走了,周祈故意安排的繁忙工作都阻挡不了她对她的思念,她会想她今天吃得好不好,睡得怎么样,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她想在她难过的时候抱抱她。
想在她感到恐慌时亲亲她的脸。
就像小时候那样,每当宋冉被宋威训斥到自暴自弃,许青禾总能精准地找到她藏身的角落,然后陪着她一起藏,两个人肩挨着肩坐在一起,就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她们两个。
“冉冉,我只想要你回来。”
所以答应吧。
遗忘也没关系。
伤害我也没关系。
都是我愿意的。
你不是问我愿不愿意娶你吗?
我愿意的。
无论生,或死。
无论你将对我犯下什么过错。
我都不离不弃。
宋冉没法不听许青禾的话。
她早就决定要为了许青禾而活,要将自己的性命奉献给许青禾。
许青禾叫她死她也不会犹豫一下,现在许青禾让她忘记过去的一切罪孽,她也不可能拒绝。
张了张嘴,宋冉深深叹了口气:“好。”
第70章 “杀了宋威或者杀了宋冉。”
眼前是老式的居民楼。
楼道很窄,如果两个人迎面遇到,其中一个得侧着身子才能顺利通过。
这条路在记忆里明明已经走过无数遍,但不知为什么,有那么一个瞬间,宋冉竟然感到很恍惚。
“怎么了,冉冉?”
身后传来许青禾的声音。
她们刚刚从清水公园打完羽毛球回来,三比零,宋冉完胜,所以回来的路上她这个胜利者理所应当地要拿出零用钱请许同学吃甜品,许青禾点了一份芒果布丁,宋冉点了一份桃胶。
花了三十二块钱,宋冉清清楚楚地记得,转念又有些奇怪她这种不爱记账的人为什么对这个数字记得这么清楚。
两人一前一后说笑着朝楼上走去。
……
治疗室内,柳绵雪将音响的声音调小了些,用催眠重塑记忆这事儿她还是第一次干,为了增加成功率,她特地将陈芙蓉也请了过来。
现在催眠已经进行了一个小时,看着处于熟睡状态中的宋冉,陈芙蓉向柳绵雪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出去。
柳绵雪虽说是陈芙蓉的直系师妹,两人之间其实跨着好几届,年龄和阅历上的压迫让柳绵雪下意识地很听师姐的话,见状乖乖跟了出去。
治疗室的外墙有一半是玻璃改造,隔音效果很好,两个人一边通过玻璃墙观察宋冉的情况,一边交谈。
陈芙蓉:“虽说我们的原则是让病人尽可能用自己的逻辑补全缺失的记忆,但在一些由我们植入的细节上,你还是要谨慎一些。”
柳绵雪听得有点懵:“师姐,我哪儿没做好?”
陈芙蓉:“我们回忆一下刚刚我们都给宋冉输入过什么信息。”
想要把宋冉所有的记忆都重新修改一遍不太现实,所以她们只对几个关键点做出了修改,就像在一件破衣服上打补丁,既要补上,又不能太明显。
整个修改过程从宋冉十五岁的那个暑假开始,柳绵雪删除了宋冉撞见父亲恶行的记忆,将它修改为宋冉在十五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并且落下了反复头痛头晕的毛病。
不管再怎么努力,重置过的记忆和真实的记忆相比肯定不会太协调,所以她们选择用疾病来解释这一点,这样就算宋冉以后察觉到不对也不会太在意。
后面她们又人为地给出了一点信息,比如两人升学进入高中后,为了能更方便上学,她们就在许青禾父母留下的房子住了下来,以这段记忆为发散点,宋冉已经自动补全了高中三年的所有记忆,当然,删除了所有校园霸凌和她做过的错事。
新记忆里的宋冉和许青禾就是很普通的两个高中女生,每天形影不离,一起生活和上学,会因为繁忙的课业压力山大,也会在闲暇时间跟风去网红店,踩雷后再一起吐槽,每一天都过得充实而平凡,十五岁的少年们就这样懵懵懂懂地来到了十八。
每隔半个小时,柳绵雪会询问宋冉一些问题确认她的记忆进展到哪里,并恰当地在她感到疑惑时予以纠正,刚刚打羽毛球吃甜品这个细节就是她植入的。
在脑海中快速梳理完整件事后,柳绵雪理解了师姐的意思,有些惭愧:“是我疏忽了,宋冉现在的记忆才到十八岁,她家还没破产,应该还处于那种对钱很不敏感的心理,我不应该给出那么精准的价格。”
陈芙蓉点点头,视线透过玻璃墙,落到放在宋冉旁边的脑电检测仪上。
虽说柳绵雪对这次治疗很有信心,陈芙蓉却不这么想,人脑很复杂,人类的心理状态更是难以预测,但试一试总不会有什么坏处,她也想借机看看宋冉真实的内心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
宋冉捂住前额,觉得头有点疼。
这是她第一次和人打架,还是和一个男的。
派出所的警察板着脸,对她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
“你们这些小年轻啊,下手都没个轻重,这还好只是脑震荡,万一颅内出血了,人死在医院,你这一辈子可就毁了。”
宋冉身上的衣服有好几处都蹭上了血迹,干涸的暗红色和泥巴混在一起,看上去格外狼狈。
她不服气道:“他活该!谁让他尾随我们的!”
学校最近一直有传闻说有人会在晚上跟踪女同学,没想到就这么倒霉地被她和许青禾遇上了。
一想起这事儿,宋冉还气得直咬牙:“他死了才好,这种人渣就该死!”
“哎,你这小姑娘怎么说不听呢?抓坏人是我们警察的工作,坏人该不该死要交给法院做决定,你这行为连正当防卫都算不上你知道吗?要不是对方答应和解,你高低得在牢里关几年。”
警察说得苦口婆心,试图让宋冉知道自己行为的严重性。
宋冉哼了声,扭头不说话。
高考结束后,她和许青禾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许青禾学金融,她学音乐,两个人不属于同一个系,也没能分到一个宿舍,宿舍楼之间隔得太远,见面不方便,她们就在校外租了一间房,还是和高中时一样,每天一起吃饭、一起上下课。
昨晚为了准备小组比赛,许青禾特地留下来和小组成员一起开了个组会,宋冉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就在外面等她,等出校门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从学校到租房之间要穿过一个小巷,这里白天是一个热闹的菜市场,一到晚上就变得十分冷清,虽然有路灯照着,但小巷两边都是那种等着拆迁的烂尾楼,里面的住户早搬走了,要真出什么事,喊人都喊不到。
好在路不长,又不黑,两个人走在一起就不会太害怕,直到宋冉忽然发现背后有个男人一直跟着她们。
她本来没想理,只是拉着许青禾暗暗加快了脚步,没想到那个尾随她们的男人竟然也加快了脚步,她们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已经小跑着越过她们,然后在她们前面半米处停下,转身的同时拉开了风衣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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