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本科学美术学,硕士是工业设计。”
“隔壁小花儿,哦,就是安安,特别喜欢画画,有时候在我这儿,能画一下午,都不出去玩儿,你要是有空,能不能教教她,这孩子心静,很适合画画。”
聂逍欣然答应:“当然没问题。”
见陈秋持还是不说话,昭爷爷说:“秋持,没事,我已经死过两回了,没什么可怕的。”
于是聂逍听陈秋持转述了一个故事,黎振邦的故事。
昭爷爷的名字是跟人换来的,他出生时名叫黎振邦,就像他说的,家乡在一个群山环抱的小镇,不到十岁便跟着师傅学木雕,这份工作闲不下来,却能吃得饱。遇到俞昭冶,是在一间即将废弃的寺庙,这座庙早年间被战火炸掉了一个角,剩下的也摇摇欲坠,修缮意义不大,他们决定搬迁。
他和师傅在一个雷声大作的夜里,收留了受伤的俞昭冶,并让他以木雕学徒黎振邦的身份,跟着寺庙逃出重重包围。真正的黎振邦进了山,他很小就跟着师傅上山选材,对这里比对自己家还熟悉,想着也许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再回去,仅过去一天,寺庙被一场大火吞没,大家都说俞昭冶牺牲在那里。
后来他辗转来到俞湾,发现俞昭冶父母已经过世,家里只剩一个妻子,他说俞昭冶还活着,只是工作在隐秘战线,可没过多久,他为掩护战友突围牺牲,死在了49年初。
于是俞昭冶和黎振邦这两个名字,都被刻在了纪念碑上。
他从此再也没离开过俞湾,和俞昭冶的妻子一起生活,做工艺品木雕,这是他此生唯一会做的事,也是做了一辈子的事。
这个漫长的故事被陈秋持说得很简短,但每一句话都给聂逍带来强烈的震动,情绪跟着翻涌,却依然安静地问:“这三个命运交织的人,后来就再也没见过?”
陈秋持摇头:“那会儿通讯没这么发达,可能一旦离开,就再也见不到了。”
空气里飘荡着岁月风干的、若有似无的清凛木香,他们对视一眼,便没再说什么。
后来的某一天,聂逍问昭爷爷:“为一个陌生人豁出命去,您怕不怕?”
“当然怕,当时连滚带爬地跑进山,到处躲,刚开始数着日子,算算他们走到哪儿了,数数自己还要躲几天,后来日子都过乱了,数不清楚了,就奔着俞湾来了。”
“您当时年纪也不大,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
“我们手艺人,也就图个温饱,我们虽然都在山里,也知道外面的时代变了,乱了,一个男人,总得干点儿男人该干的事儿。”
“这些事,以前都没有人知道吗?”
他回答:“以前不怎么敢说,现在,知情人只剩我一个了,我记得就可以,说给别人听,永远都只是个别人的故事。”
非遗文化节活动那天,聂逍费尽周折,请来了真正的传承人,他们联系本地寺庙做了一场开光仪式。从开光前热闹非凡的舞龙舞狮表演开场,聂逍便留意到,观众席里的昭爷爷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他嘴巴微张,像是想要说话却被哽住,紧紧盯住舞台上的人,视线随着丹青先生的跪拜、站立、踏罡步斗而游走,又在他吟唱祝语的时候,不自觉地跟着默念。他的双颊和双眼有些许泛红,额头的青筋隐隐浮现,直到仪式结束,才长舒一口气,眼中的光芒渐渐变得柔和而平静,仿佛那些积攒多年的思念和遗憾都随着远去的乐声而消散。俞昭冶,或者说黎振邦,在半个多世纪之后的这一刻切切实实地释然了。
这场表演震撼了很多人,包括陈秋持,他想,好东西传承下来的首要条件是被人知晓,至于曾经那些“男女内外”之类的约束,当他有一天看到昭爷爷旁边坐着安安和聂逍,三代人一起研究一块木头时,其实界限也已经越来越不明显了。
第17章
非遗文化节吸引了众多游客,如此盛大的活动自然少不了领导的参与。周乘顺理成章地回来,约了管委会和熟悉的商户们共进晚餐。其他人都是简单通知一声,唯独陈秋持这里,周乘执意亲自前来。
他一出现,俞铠就像基因里写好的特定程序一样,立刻站到陈秋持身边,甚至以身体做屏障,隔在他俩中间。
陈秋持说:“我不想去。”
周乘脸上挂着笑,语气却不容置疑:“陈老板,给个面子吧,难得大家聚在一起,领导也在场,带你去认识认识,以后也方便。”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昭爷爷这边还有很多事要忙,我实在走不开。”话未落地,他的手腕就被紧紧钳住,动弹不得。
周乘微微侧身,凑到他耳边,脸上的笑意随着咬牙切齿而变得扭曲:“陈秋持,别让我求你第二遍。”
这个“求”字恶狠狠的,是“要求”,不是“请求”。
刹那间,那些灭顶的疼痛似乎全部回来了,陈秋持恍然惊觉,周乘对自己和颜悦色太久,几乎让他忘了这人原本的模样。周乘以财务公司起家,背景半黑不白;他教过自己如何对付人,如何干脏活;如果有人忤逆他,他会怎么处理……而且,父亲的去处也是他一手安排的,以及陈秋持至今都不敢过问的,某些人的下落。
天气并不炎热,陈秋持的后背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周总,那我带酒过去。”他献上了一个谦良温和的笑意,仿佛刚才的僵持从未发生。
“好,六点半,别迟到。”周乘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
俞铠有些不放心:“老板,他抓你,要干什么?我去找他——”
陈秋持连忙拦住他:“别,没事。这次没事。”
“那你,不是的,你不要去!”他一慌,话便说得不太清楚。
陈秋持知道他的意思,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温声安抚:“没关系,就是去吃顿饭,吃完就回来了,还有很多人在呢,不会有事。我们今天放假,你去厨房帮忙做饭,吃完早点睡觉。”
“我在这儿等你。”
“不用等我,铠,你去找广乐,让他带你看电视,打游戏也可以,玩一会儿就睡觉,好不好?”
“哦,几点睡觉?”
“十点,哦不,九点。”
“噢。好。”
“秋持过来,坐这儿!”
陈秋持刚出现在包间门口,周乘便热络地招呼他过去。之后陆续有人来,他点头微笑打招呼,乖顺的像没了骨头,直到聂逍推门进来。
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气息,他致歉说不好意思来迟了,刚送人去了趟机场。林主任笑着说没关系,并且介绍说这是活动的负责人,从省委调来的专业人才。
“活动不错,以后多搞。”周乘说完,便没再提文化节的事儿,似乎几个月的组织筹备宣传推广安全协调等等工作,只配得上他老人家八个字的评价,甚至不如给陈秋持夹菜这件事更上心。
陈秋持的尴尬持续了一整晚,每次周乘给他夹菜,都会带上一句“尝尝这个,你喜欢吃的”,可他真的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吗?还是非要表演出体贴照顾?陈秋持像是一个明天就要考试却还没看书的学生,坐立难安,勉强吃一小口便放下了筷子。
周乘喝了不少,出门时脚步踉跄,整个人几乎挂在陈秋持身上。把他扔给司机之后,陈秋持一个人在酒吧外面站着,也不进去,跟周乘待一晚上,他想起很多事,那些回忆很不真切,似乎是区隔于现在的,另一个人的故事。
那年,他跟着周乘做放款收账的活,让他干嘛就干嘛,不说话,只闷头做事。那时的他没有思想,对好人坏人一视同仁,他认为自己绝非善类,也无能为力,没能力同情,也没兴趣憎恶,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干活,回家躺倒就睡,日子过得简明扼要,空空荡荡。在那一两年里,他感知不到自己和别人,似乎处在长时间的窒息中,时间太长,甚至习惯了稀薄空气,是一副几乎死了却没死透的身体。
“陈老板怎么不进去?”一个动听的声音带着笑意,拉了他一把。
陈秋持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散散身上的酒味儿。”
聂逍失笑:“你家就是开酒吧的,要怎么散,用烟味盖住吗?”
陈秋持抬起手腕晃晃:“可能吧。”
聂逍走到他身旁,并肩而立,说:“以前没见你抽过烟。”
“平时不抽。老林给的,就顺手拿着了,扔了也浪费。”
“我看你今天,喝了不少。”
陈秋持点头:“还行,没醉,酒不好喝。”
聂逍侧着脑袋看他:“哪有酒吧老板说自己家酒不好喝的。”
陈秋持嘴角泛起一抹无声的苦笑。
聂逍慢悠悠地说:“这种饭局也不常有,熬过去就没事了,对吧?”
他不说话了,如果聂逍都能看出来,那周乘也应该知道他不情不愿,一晚上的觥筹交错谈笑风生都是演出来的。
“谢谢你啊。”陈秋持突然说。
“什么事儿谢我?”
“文化节。昭爷爷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感觉他这两天年轻了二十岁。”
“那当初你还拦着不让搞。”
“我是……怕麻烦。”
“我不怕,你有什么麻烦事儿都可以扔给我。”
陈秋持笑笑,不置可否。
聂逍又说:“看你忙活了一晚上,感觉跟我认识的你不一样了。”
他朝侧面吐出一口烟:“什么意思?”
“你平时在酒吧里不怎么说话,只帮忙干活,但今天晚上不停起来倒茶敬酒,很……热情。”
“说明我表演得还不错。”
“你笑得比平时多,但心里烦的不行吧,看着都累。”
陈秋持瞥了他一眼,扔掉了半支烟:“你是不是管的有点多了?”
“多么?我们不是朋友吗?”
陈秋持轻叹一口气:“有些事说穿了显得更可怜,不聊了,回去睡觉。”
“早点休息。”聂逍说,随即又叫住他,“哎,吃点东西再睡吧。”
已经走出一两步的陈秋持回头望向他,聂逍站在路灯下,光线给他的脸描了一圈更加俊美的轮廓,他微笑无声,似水温柔。
第18章
结束了那个让人身心俱疲的饭局,陈秋持回到者也,刚一上楼,便看见俞铠坐在拐角处,蜷缩着睡着了,把狭窄的楼梯堵得严严实实。
轻轻拍醒他,陈秋持问:“怎么睡这儿了?”
俞铠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手已经下意识地抓住了陈秋持的胳膊,声音里带着焦急和一丝未散的睡意:“回来了,老板回来了。”
“嗯,上楼吧,回房间睡。”
俞铠跟着他走,却没回自己房间,扯着陈秋持转着圈儿地看,似乎要从他身上找出什么伤痕似的。
陈秋持安抚道:“别看了,我没事。”
“你别怕他。”俞铠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啊?”
“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陈秋持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连劝他去睡觉的话都开不了口。
俞铠接着说:“那天去看爸爸妈妈,他们说了,要听你的话,我记得的。”
陈秋持拉着他坐下,温和地说:“倒也不用什么都听我的,你是个大人了,你有你自己的想法。”
“什么……想法?”
“就是,你想做什么,只要不伤害自己和别人,都可以去做。”
俞铠眼睛一亮:“那我想当警察。”
“那不行,警察是要考试的。”
“那,当军人,军人要考试吗?”
“也要。”
“消防员呢?”
“一样的,都要考。”
“喔……”
“其实——”见俞铠的心情像下楼梯一样一步一步走低,陈秋持心生不忍,“就算不当警察,你也可以保护别人的。你刚说会保护我的对吧,咱们店里每个人,都需要你保护。”
“那,我就是店里的警察?”
“当然!”
正说着,几声不算响的敲门声从楼下传来,陈秋持示意俞铠稍等,自己起身下楼。门开处,聂逍站在夜色里,手里提了两个袋子,陈秋持的惊讶不亚于看见一个从异世界空降的人。
“山药粥。”他笑意盈盈,“我猜你可能没吃东西。”
“呃……先进来吧。”
上了楼,俞铠很自然地打招呼,陈秋持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除了他自己,者也的每个人都跟聂逍熟络得很,这就很奇怪了,他们和管委会一向不对付。
把粥放在小茶几上,聂逍说:“趁热吃。他家我买过好多次了,这个味道最好。”
陈秋持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俞铠却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碗,直接说:“我也饿了。”
聂逍忙递上去:“给,买了两碗。”
陈秋持说:“那你吃完就赶快去睡觉,好吗?”
俞铠点头如捣蒜。
捧着微微发烫的碗,陈秋持问:“为什么买两碗?”
“怕你……一碗不够。”难得一见的局促从聂逍眼里闪过。
陈秋持笑了:“我哪能吃这么多。”
“吃不完明天当早饭也可以。”
“我好多年没吃过早饭了,每天几点钟起床你也知道。”
“啊?是么?”聂逍扯了扯嘴角,“噢,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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