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时岁微怔。
“白袍军的传令哨。”沈清让将铜哨放在案几上,“边关将士都信,哨声能引亡魂归乡。”
他顿了顿:“若丞相不嫌弃,待会儿可在灯会上吹响。或许……令姊能听见。”
时岁盯着那枚铜哨,喉结微动。半晌,他轻轻拿起,红绳垂落,在掌心荡了荡。
“将军竟也信这个?”他声音有些哑。
沈清让垂眸:“不信。”他抬眼,目光深邃,“但有些念想,总比没有好。”
马车忽然停下,外头人声渐沸。
时岁掀帘望去,长街灯火如昼,雪映红光,恍若梦境。
“到了。”他低语,指尖攥紧铜哨。
沈清让看着他被灯火映亮的侧脸,轻声道:“走吧。”
时岁跳下马车,回头朝他伸手:“今日不许想军务,只准想我。”
沈清让怔了怔,终是握住那只手。时岁的指尖冰凉,却在相触的瞬间,让他心头微烫。
远处走马灯转,绘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时岁驻足凝望,忽然举起铜哨,在漫天飞雪中吹响。
清越的哨声穿透喧嚣,荡开层层雪幕,直上云霄。
沈清让站在他身侧,看见一滴水珠从时岁眼角滑落,坠入雪中,再无痕迹。
长街人潮涌动,时岁却走得很慢。他在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前停下,盯着老师傅手中翻飞的糖勺,轻声道:“时絮最爱吃这个。”
沈清让沉默片刻,忽然对老师傅道:“要一只蝴蝶。”
糖浆在石板上流淌,很快凝成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沈清让接过,递给时岁:“尝尝?”
时岁愣住,随即失笑:“将军这是把我当小孩子哄?”
“丞相若不喜欢,我吃便是。”沈清让作势要收回。
时岁却一把抢过,咬下一角糖翅。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他眯起眼,轻声道:“好甜。”
沈清让看着他,忽然觉得,此刻的时岁,才像是真正活着的。
不是那个一直笑的人畜无害,连唇角勾起的弧度都像丈量过的人。
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原来是走马灯下的说书人开始讲边关故事。时岁拉着沈清让挤进人群,听得入神。
说书人讲到恭定大将军只身夜袭敌营时,他忽然转头,在沈清让耳边低语。
“我依旧觉得……”时岁轻笑,“你打马游街时,最是好看。”
身后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队金羽卫疾步上前,为首的统领单膝跪地:“相爷,陛下急召。”
时岁指尖微顿,糖蝴蝶的薄翅在掌心碎裂。
他垂眸轻笑,再抬眼时,方才那点人间烟火气已褪得干干净净,又变回了那个深不可测的权相。
“看来今日的河灯是放不了了。”他拂去袖上糖屑,语气平静得像是讨论今日天气。
沈清让望着他瞬间筑起的高墙,忽然伸手接过那盏残破的糖蝴蝶:“无妨。你有什么愿,我替你许了便是。”
“好啊。”时岁松开他的手,起身凑近沈清让耳畔,“便替我许个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他的将军便不用再血染衣袍,不会被疑功高震主,不必在凯旋时还要面对朝堂明枪暗箭。
沈清让本以为会听到些“愿与将军岁岁相见”的浑话,却不想……
“为什么?”他哑声问。
时岁笑了,灯火在他眼底碎成星河,那笑容比满城华灯还要耀眼:“因为……”他转身走向金羽卫,声音散在风雪里,“本相今日,突然想当个青史留名的好官。”
待沈清让回过神,红莲暗纹已融入夜色。
半截红绳从他指缝垂落,是方才时岁悄悄塞回来的铜哨。
御书房内,皇帝斜倚在案前,指尖正漫不经心地翻动着一卷泛黄的兵书。
窗外初雪簌簌,将朱红宫墙染成素白。
时岁在殿中央稳稳站定,躬身行礼时耳畔流苏垂落:“臣,参见陛下。”
“爱卿来了。”皇帝随手将兵书掷在案上,抬眼望向窗外,“今日初雪,想必玉门关外,早已是万里同缟素。”
“陛下明察秋毫。”时岁缓步落座。
“宁远将军伏诛之事,想必已让其余几位将军……如惊弓之鸟。”
皇帝忽然轻笑:“惊弓之鸟也好,兔死狐悲也罢。”
他的指尖抚过书页上“范晔”二字:“终归都是朕的……肱股之臣。”
时岁目光掠过案头那卷翻开的《后汉书》上的“顺时者昌”四字。
他唇角微扬,声音里带着几分冰雪消融般的笑意:“智者顺时而谋,愚者逆理而动。这几位将军……倒是很会审时度势。”
皇帝闻言,眸色微深,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
“审时度势?”他低笑一声,眼底却不见笑意,“爱卿倒是替他们说了句好话。”
时岁垂眸,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语气平静:“臣只是陈述事实。毕竟,若他们真敢逆势而行,今日便不会只是‘惊弓之鸟’,而是……”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皇帝,“伏尸阶下之臣。”
皇帝目光一凝,随即大笑:“好一个伏尸阶下!”他站起身,负手踱至窗前,望着纷扬的雪幕,缓缓道:“可朕倒觉得,他们未必真那么识时务。”
时岁微微挑眉:“陛下的意思是?”
“宁远将军虽死,可他的旧部仍在。”皇帝的声音冷了几分,“边关将士,最重情义。若有人借机煽动……”
时岁沉吟片刻,忽而一笑:“那不如,再添一把火?”
皇帝侧首看他:“哦?”
“既然他们畏惧陛下的雷霆手段,那不如让他们更畏惧些。”时岁轻声道,“比如,让其中一位将军,主动交出兵权。”
皇帝眯起眼:“爱卿可有把握?”
时岁缓缓起身,行至皇帝身侧,与他一同望向窗外风雪:“只要陛下允臣一试。”
雪落无声,御书房内一片沉寂。
良久,皇帝低笑:“好,朕拭目以待。”
“陛下漏夜召臣前来,想必不止为这一桩事。”
“朕听闻,爱卿方才在与沈将军同游初雪灯会?”
“连这般微末小事都劳陛下挂心,臣……不胜惶恐。”
“小事?”皇帝微微侧头,目光落在时岁挂着温润笑意的嘴角,“当日派你去云州时,朕的训诫可还记得?”
“臣时刻谨记。”时岁广袖下的手指微微蜷起,“陛下教诲‘观棋不语真君子’。”
“很好。”
“白袍军的信物尚在爱卿手中。朕的棋子,该护着哪条路……你当比沈将军更明白。”
次日早朝。
按理说,宁远将军谋逆一案本该在朝堂上议个分明。偏生昨夜皇帝急召丞相入宫密谈,今日又端坐龙椅之上,神色淡漠,俨然一副不欲再提的模样。满朝文武察言观色,竟无人敢贸然开口,殿中一时落针可闻。
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时岁举着折扇从容出列:“陛下,臣有本启奏。”
“哦?”皇帝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他也想知道,时岁如何完成昨日之事。
“宁远将军虽已伏诛,但党羽仍在,臣曾听闻当年二十一位名将,有十九位都与宁远将军私交不浅。”
时岁话音方落,朝堂上已是一片哗然。
沈清让站在武将队列中,指尖猛地掐入掌心。他抬眸望向时岁,却见那人折扇轻摇,连眼风都未扫向自己。
“臣请陛下明察。”时岁的声音不疾不徐,“边关二十一位将领中,除沈将军外,其余人等皆需即刻召回京城问话述职。若真有异心,必不敢来;若忠心耿耿,自当坦然面圣。”
这是个死局。
来则可能被软禁甚至处死,不来便是坐实谋逆罪名。
新任兵部尚书猛地出列:“丞相此言差矣!边关守将岂可轻动?若因此导致防线空虚……”
“尚书大人多虑了。”时岁轻笑,扇面一转,“白袍军已奉命接防各边关要隘。”
沈清让瞳孔骤缩。
白袍军接防?这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即将步宁远后尘。
“陛下!”沈清让突然出列,单膝跪地,“臣愿以性命担保,其余将领绝无二心!”
龙椅上的皇帝微微倾身,目光在沈清让与时岁之间游移:“沈爱卿倒是重情重义。”
时岁忽然转身,折扇合拢敲在掌心:“沈将军此言差矣。边关将领私交过密本就是大忌,何况宁远谋逆证据确凿。”他缓步走向沈清让,声音忽然放轻,“将军这般维护,莫非……”
“丞相慎言!”沈清让猛地抬头,眼底血丝分明。
“够了。”皇帝突然拍案,满朝文武齐齐跪伏,“此事朕自有决断。除沈将军外,其余十九位边关将领即刻召回,由丞相亲自审问。”
退朝钟声响起,沈清让仍跪在原地。
他看见时岁被几位大臣围住,那人谈笑自若的模样,与昨夜灯会上的脆弱判若两人。
第9章
“你这步棋,走得倒是让我看不明白了。”
苏涣指尖的白子悬在半空,迟迟未落。棋盘上白子如困兽,被黑子围得密不透风。
今日的时岁难得没有倚在窗边看那将军府,而是端坐在棋盘前,一袭绛紫官服衬得肤色如玉。他垂眸看着棋局,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指尖黑子轻轻敲击棋盘,发出清脆的声响。
“陛下让我亲赴云州之时,便已动了杀心。”
黑子落下,封死白子最后一条生路。
“昨夜急召我入宫,说来说去,不过是想借我的手,收回兵权,再……”
他抬眸,做了个轻巧的抹喉动作。
“杀之后快。”
苏涣盯着棋盘,半晌未语。
“这都是明眼能看出来的事。”
他最终弃子认输,抬眸直视时岁。
“我问的是……”
“你为何偏要惹沈将军不痛快?”
那日早朝后,沈清让在殿内跪了整整半个时辰,直到群臣散尽,才独自起身离去。背影孤绝,如覆霜雪。
时岁闻言,指尖一顿,黑子在指间转了个圈。
“他是个傻的。”
他蹙眉,语气里带着几分罕见的烦躁。
“旁人都那么害他了,他还如孩童般看不出来。”
苏涣慢条斯理地收着棋子,闻言轻笑。
“你怎知他没看出来?”
“他未必有你想象中那么天真。”
时岁嗤笑一声,黑子重重落在棋盘上。
“我倒是没看出来。”
苏涣抬眸,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你在他的事情上……有点太过自负了。”
时岁指尖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无妨,这些都不重要。”声音轻的几不可闻,“我只要他干干净净。”
苏涣察觉气氛凝滞,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听说御史台新添了位中丞。”
“嗯。”时岁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听闻是个封陵人士,尚未得见。”
“说起封陵……”他抬眸望向窗外渐急的风雪,声音轻了几分,“我也有许多年未曾回去过了。”
苏涣指尖微顿,轻声道:“那种伤心地,不回去也罢。”
时岁闻言低笑出声,折扇“啪”地展开又合上:“怎么能这么说呢?”他眼角弯起好看的弧度,“若是可以,我还想回去上柱香……”
话音未落,自己先笑弯了腰,肩膀不住地抖动,连耳畔流苏都跟着轻颤。
苏涣静默地看着他拭去眼角笑出的泪光,目光沉沉。
那一年封陵城破,时家满门的尸身早被叛军拖去乱葬岗喂了野狼,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能留下。
上香?
不过是痴人说梦。
时岁笑够了,慢慢直起身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扇骨上的暗纹。
窗外风雪呼啸,衬得屋内炭火声格外清晰。
“说起来……”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我前些日子倒是梦到时絮了。”
苏涣斟茶的手微微一顿。
“她站在封陵城外的桃林里,还是穿着那件浅绿色的衫子。”时岁望着茶汤上浮动的热气,眼神渐渐放空,“她说……岁岁,你怎么还不回家?”
苏涣抬眼,看见时岁嘴角噙着笑,眼底却一片荒凉。
“我同她说,家都没了,回哪儿去呢?”时岁忽然转头看向苏涣,笑意更深,“你猜她怎么说?”
不等苏涣回答,他又自顾自地笑起来:“她说傻岁岁,又在说什么胡话,莫不是又想挨揍了……”
话音未落,窗外一阵疾风卷着雪粒子拍在窗棂上,发出“噼啪”的声响。时岁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这风雪生生掐断了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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