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涣沉默良久,终于轻声道:“你该去见见那位封陵来的中丞。”
时岁垂眸:“是啊……总该问问,如今的封陵,桃花开得可还好。”
他忽然起身,绛紫官袍在烛火下泛着暗沉的光:“对了,听说箫太傅明日归京?”
苏涣看着他瞬间恢复如常的神色,在心里叹了口气:“是,约莫是明日午时前到城门口。”
“这样啊……”时岁踱到窗前,望着将军府的方向,“那得去迎迎他才行。”
雪越下越大,将整个皇城都裹进一片素白。
时岁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如松,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指节发白。
是夜,雪已停了两个时辰。
时岁斜倚在亭柱上,绯色衣襟半敞,露出里头素白的中衣。石案上的温酒早已凉透,凝着一层薄薄的霜花。
“相爷。”
黑影无声地落在亭外雪地里。
“如何?”时岁懒懒抬眼。
“箫太傅的马车停在城外八十里的京郊驿。”黑影顿了顿,“太傅连夜翻看密卷,神色……甚是惊惶。”
“哦?”
时岁忽然直起身子,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他若是查到了什么……”
玉白的手指抚过冰凉的酒盏,忽然屈指一弹。
“那才好呢。”
瓷盏应声而碎,残酒溅在雪地上,凝成了薄冰。
黑影下意识退了半步,又硬着头皮道:“还有一事……”
“说。”时岁漫不经心地拢了拢衣襟。
“新来的御史台中丞,名唤周涉。”
石桌上的酒壶碎成了齑粉。
“周涉啊……”时岁低笑,声音轻得像是叹息,“想不到那个书呆子,真能活着走到京城。”
他挥了挥手,黑影如烟消散。
独留时岁立于亭中,指尖抚过耳畔流苏。
“时絮……”指尖的流苏穗子缠缠绕绕,像极了那年周涉替时絮绾发时落下的青丝,“你瞧,你的周郎……”
夜风卷着碎雪灌进衣领,刺骨的凉。
“来给你殉情了。”
次日早朝,时岁告了假,早早的便等在了城门口。
他未着官服,一袭玄色红莲暗纹广袖,斜倚在马车边,手上还捧着手炉。
虽说苏涣说箫太傅午时前到,可凭时岁对他的了解,这人定会提前两个时辰出发。
果然不出所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视线里就出现了一架青蓬马车。
不用时岁拦车,箫太傅自己便喊了停。
时岁恭恭敬敬的挑起车帘,微微颔首。
“太傅大人。”
车帘掀起时箫太傅霜白的鬓角在晨光中泛着冷意。老人布满皱纹的手紧攥着一卷泛黄的竹简,指节因用力而发青。
“老臣当不起丞相大礼。”箫太傅的声音像枯枝刮过冰面,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时岁腰间的御赐折扇。
时岁恍若未觉,指尖拂过太傅袖口沾染的墨渍:“太傅连夜批阅奏章,实在辛劳。”
他的目光扫过太傅手上竹简。
二十一个边关将领的名字,其中十九个已被朱笔划破,唯余“沈清让”三字完好,旁边多了个新鲜的墨点。
“当年封陵血案……”箫太傅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抓住时岁手腕,“二十一位将领见死不救,如今你要他们偿命?”
时岁慢条斯理地拿过太傅手中竹简:“太傅错了。”他用竹简轻拍老人面颊,声音甜得像浸了蜜,“是二十个。”
远处传来整齐的马蹄声。
“看来陛下也急着见太傅呢。”时岁轻笑,将竹简轻轻拍回太傅颤抖的掌心,温热的呼吸拂过老人耳际:“您府上的小公子,前日刚得了陛下夸赞的《治国策》……”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话音未落,时岁已然退至三步外,折扇展开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笑眼:“时岁恭迎太傅归京。”
回府后,管家通报说御史中丞求见。
时岁正蹙眉嚼着新供的蜜橘,闻言指尖一顿。橘瓣在齿间迸出酸涩汁水,激得他眼角微跳。
“酸的很。”他轻啧一声,随手将剩下的橘子掷回盘中,“请进来吧。”
珠帘轻响,管家引着人转入前厅。时岁懒懒倚在榻上,眯眼望着那抹渐近的青衫,忽而扬声道:“周大人来得正好,这橘子……”
话音戛然而止。
从管家身后走出的的是一张与记忆判若两人的脸。
那个会红着脸给时絮吟“桃之夭夭”的书呆子,如今左颊横贯着狰狞刀疤,右手两个尾指不翼而飞。
周涉在五步外站定,俯身行礼。
“下官……参见丞相。”
管家自觉退下,时岁却不知如何开口了。
在他的记忆里,周涉应当还是被时絮按在桃树下背诗,背错一句就要挨一记弹额。疼得眼眶通红,却还是结结巴巴地背完整首《关雎》的书呆子。
“起来。”时岁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淬了冰,“谁许你行这般大礼?”
周涉直起身,抬眼的瞬间,时岁看清了他眼底密布的血丝。
“丞相说笑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礼不可废。”
时岁忽然站起身。
“你……”他一把攥住周涉的衣襟,却在触及对方冰凉的体温时猛地松开手,“你怎么活下来的?”
周涉踉跄半步,目光落在了时岁耳畔流苏上。
“阿絮把我推下了护城河。”他平静地陈述,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她说,岁岁怕黑,得有人去黄泉路上接他。”
时岁顺着周涉的目光,指尖不自觉地抚上耳畔那枚流苏坠子。
那日冲天的火光犹在眼前,他徒手在焦黑的废墟中翻找,十指被灼得血肉模糊,却固执地不肯停下。直到在灰烬中触到时絮最后留给他的念想。
人人都道丞相时岁耳畔的流苏坠子别致,虽显陈旧,却与他日日更换的贡品衣袍相得益彰,倒像是哪位前朝匠人留下的稀世古物。朝中同僚每每恭维,他只含笑不语,任那流苏在鬓边轻晃。
无人知晓,这枚坠子与他,都是时絮留下的,仅剩的遗物。
时岁自己是从火场里爬出来的活祭品;这枚耳坠是在余烬中被他掘出的陪葬品。
“她骗你。”时岁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笑声,“她最会骗人。那年她说要给我做长寿面,结果把厨房炸了……”
第10章
周涉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是啊,她总骗人。”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时岁,仿佛望向很远的地方。
时岁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他转身推开窗,寒风灌进来,刮得脸颊生疼。
“封陵的桃花……”他背对着周涉,声音散在风里,“还开得好吗?”
周涉沉默良久,才道:“城西那片桃林,早被砍了做箭矢。”他顿了顿,“不过护城河畔,倒还留着几株野生的。”
时岁闭上眼,想象着春日里,那几株野桃树在风中摇曳的模样。
“你来京城,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他转过身,嘴角挂着惯常的笑,“还是说……周大人另有高见?”
周涉从袖中取出一卷奏折,双手奉上:“下官斗胆,请丞相过目。”
时岁接过,展开扫了一眼,眉头微挑:“弹劾沈清让?”他轻笑出声,“周大人好大的胆子。”
“下官只是依律行事。”周涉不卑不亢,“沈将军私调白袍军,按律当斩。”
时岁慢条斯理地合上奏折,指尖轻轻敲击着卷面:“周大人初来乍到,怕是不知道……”他忽然凑近,在周涉耳边轻声道,“白袍军的虎符,在本相手里。”
周涉面色不变:“下官知道。”
“哦?”时岁退后半步,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那你还敢弹劾?”
“正因如此,下官才更要弹劾。”周涉抬眼,目光如炬,“丞相手握重兵,却纵容边将越权,此乃大忌。”
时岁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不愧是御史台中丞!”他转身走向案几,将奏折随手扔在桌上,“你就不怕本相治你个诬告之罪?”
周涉躬身:“下官只求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时岁喃喃重复,冷笑道,“好一个无愧于心。”他猛地转身,“那你告诉我,当年封陵城破时,你的心在哪?”
周涉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我当年……在乱葬岗挖了三天。”他声音沙哑,“最终只找到了阿絮的簪子。”
时岁死死盯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破绽,却只看到一片平静的死寂。
“滚出去。”他忽然道。
周涉沉默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时岁站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渐远,忽然抓起案上的茶盏狠狠砸向墙壁。
“砰”的一声脆响,瓷片四溅的声音里,他想起封陵的雪天。那时周涉和时絮总拉着他堆雪人,他和周涉加起来都打不过时絮。周涉是舍不得真动手,而他,是当真打不过。
他那个姐姐啊,明媚张扬得像三月的桃花。
原以为往后的岁岁年年,都会是那般光景。
可如今,这个曾经差点成为他姐夫的人,竟站在他面前,说要弹劾他。
以护他周全之名。
时岁十二岁之后,曾陷入过一段长期的惊悸状态。这个情况一直持续至今。每当深陷当年回忆之后,他都需要真实的痛感来确认记忆与现实的界限。
苏涣匆匆而入时,正瞧见时岁把一片碎瓷片攥紧掌心,鲜血顺着指尖滴在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苏涣忙上前掰开时岁手心。
“你来的正好。”时岁漫不经心的把掌中碎瓷片捻成了齑粉,“方才新来的御史中丞刚走,你可见到了?”
“打了个照面。”苏涣递上锦帕,试探开口,“你们认识?”
“他啊……”时岁擦着指缝里的鲜血,“时絮的未婚夫。”
苏涣盯着时岁被血染红的指尖,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封陵周氏的独子?不是说他死在乱军中了?”
时岁盯着掌心翻卷的皮肉,忽然笑出声:“他倒是命硬。”
“比时絮命硬。”
苏涣沉默着取出金疮药,却被时岁拂开。
“不必。”他随手将染血的帕子丢进炭盆。
“所以他现在……”苏涣斟酌着词句,“是来……”
“赎罪?报仇?”时岁忽然转身,广袖带起一阵风,“谁知道呢。”他指尖抚过案上奏折,“不过这份弹劾倒是写得漂亮,字字诛心。”
苏涣展开奏折细看,眉头越皱越紧:“他竟连沈将军六年前私放流民的事都翻出来了……”
“周家世代治史。”时岁倚在窗边,“他最擅长的,就是把陈年旧账算得清清楚楚。”
雪光映着时岁苍白的脸,苏涣忽然意识到什么:“你早料到他会……”
“我料到他活下来会变成疯子。”时岁轻声打断,“没料到他疯得这么……”
话音戛然而止,他猛地直起身子。
管家带着一队金羽卫匆匆而来。
金羽卫统领在阶前单膝跪地:“相爷,陛下口谕,请您即刻入宫。”
时岁垂眸看着指尖上殷红的血珠,忽然轻笑:“本相这副模样,如何面圣?”
统领抬眼,正对上时岁染血的掌心,喉头一紧:“这……”
“无妨。”时岁慢条斯理地拢起衣袖,“容我更衣。”
宫道上的积雪已被打扫干净,时岁跟在金羽卫身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暗袋。那里藏着一枚白玉棋子,是今晨从箫太傅袖中顺来的。
棋子温润,刻着个极小的“范”字。
《后汉书》作者范晔的范。
“顺时者昌……”时岁无声地勾起唇角。皇帝把这枚棋子赐给箫太傅,是在提醒他顺应时势,还是要他……做个明白鬼?
“丞相请。”
御书房门前,金羽卫齐齐退开。时岁整了整衣冠,推门而入。
暖香扑面,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听见动静头也不抬:“爱卿来得正好。”
时岁行礼的姿势无可挑剔:“陛下急召,臣不敢耽搁。”
“急?”皇帝轻笑,“朕看爱卿悠闲得很,还有闲情逸致在府上见客。”
时岁眸光微闪。周涉前脚刚走,皇帝后脚就得了消息,看来御史台也……
“不过是新来的中丞循例拜见。”他语气轻松,“那书呆子张口就是律法,听得臣头疼。”
皇帝终于抬眼,目光落在时岁缠着细布的掌心:“爱卿这手……”
“不小心打碎了茶盏。”时岁微笑,“让陛下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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