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晗?”
“先回家。”谢晗弯腰捡起地上那瓶金疮药,攥得掌心发疼,“我们……好好谈谈。”
第15章
那晚的谈话最终不了了之。
方琪端着茶盏的手很稳,说辞和三年来如出一辙:“你就是谢晗,不是什么成璧。三年前寒潭那次,是你追捕北戎探子时中的箭。”
谢晗摩挲着玉佩没吭声。这故事他听了太多遍——指挥使贬官养马,冒险立功却遭暗算,寒潭重伤失了记忆。
“那安神汤……”
“药材都是太医开的。”方琪突然咳嗽起来,袖口沾了药渍,“你若不信,明日我当着你的面熬。”
窗外更声响起时,谢家二老闻讯赶来。谢母一进门就搂住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儿啊……那杀千刀的李屿淮,当年要不是他……”
“娘!”
谢父急忙打断,布满老茧的手却抖得厉害,“晗儿刚醒,别提那些糟心事。”
谢晗看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胸口突然发闷。向来严厉的父亲何时这样小心翼翼过?
“李屿淮他……”谢晗刚开口,母亲就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儿啊,你当年浑身是血被人从寒潭捞出来……”眼泪砸在他手背上,“娘差点就……”话没说完便泣不成声。
谢晗下意识拍着母亲佝偻的背,又瞥见方琪悄悄抹了下眼角。
夜深人散后,谢晗独自坐在廊下。他把玩着金疮药的瓶子,懊恼自己轻信了李屿淮的话。
那夜之后,李屿淮额角的淤青还未散尽,却已如常出现在隐锋营。
值勤的小兵远远望见那道玄色身影,手里的长枪差点脱手——几日前校事大人被当采花贼痛打的传闻,早已在军营里传得沸沸扬扬。
“李、李校事……”小兵结结巴巴地行礼,目光不自觉地往他额角瞟。
李屿淮随手将马鞭抛给他,玄色劲装下摆还沾着晨露:“谢大人在营里?”
“在的在的!”小兵忙不迭点头,又忍不住多嘴,“不过谢大人今早脸色不太好,怕是……”话未说完,李屿淮一个眼风扫来,小兵顿时噤若寒蝉。
只见校事大人慢条斯理地整了整护腕,唇角勾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再让我听见半句闲话……”小兵缩了缩脖子,突然觉得脊背发凉。
营帐内,谢晗正对着案上摊开的文书出神。连日的阴雨让旧伤隐隐作痛,他揉了揉肩膀,忽听帐外传来脚步声。
帐帘被掀开的瞬间,晨光勾勒出男人挺拔的轮廓。
李屿淮逆光而立,额角的淤青在阴影中若隐若现,却丝毫不减周身锋芒。
“谢大人在忙什么?”他开口便是这么一句,仿佛那夜的决裂从未发生。
谢晗把笔放下:“你来干什么?”
李屿淮不答,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营门前,“你说,我将你的营房门改成两尺高,如何?这样,不管谁来见你都得低着头,跪下来。”
谢晗当他又在发疯,嘲笑道:“两尺?若真改成了两尺,按照你的身量,便只能爬着来见我了。”
本以为李屿淮会因此动怒,却见他十分赞同道:“只要是来见你,用爬的我也愿意。”
“……多谢李校事抬爱。若是我的营房修建在悬崖边,我倒是很乐意您爬出去。”
爬出去直接摔死。
李屿淮低笑一声,靴尖踢了踢地上的炭盆:“这破营房连个炭火都不够旺……”突然俯身撑在案几上,“不如我让人给你换个地方?”
“不必。”谢晗往后一仰,“李校事要是闲得慌,不如去校场跑两圈。”
“跑圈多没意思。”李屿淮指尖划过案几边缘,“我倒是想……换个方式运动。”
谢晗抄起砚台就砸:“滚!”
李屿淮接住,砚台里的墨汁半点没洒:“脾气这么大……”
突然瞥见谢晗案几上摆着个崭新的青瓷药瓶。他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受伤了?”
“关你屁事。”谢晗一把将药瓶扫进袖中,耳根却悄悄红了。这瓶金疮药是他找军医配的,就为李屿淮上次被当成采花贼落下的伤。
李屿淮瞧他这副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却故意板起脸:“本官今日来,确有要事相商。朝廷有意在西且弥推广汉学……”
话音未落,谢晗猛地拍案而起。边关谁人不知,西且弥各族最忌讳汉化之事。当年为着一本《论语》,就闹出过人命。
“免谈。”
“由不得你。”李屿淮转身往外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指了指他案上的文书,“那份军报写错了两个地方。”
门关上后,谢晗低头看那份被墨迹污染的军报——李屿淮说的没错,确实有两处纰漏。
窗外传来值勤小兵的哀嚎:“李校事!属下真的知错了!”
谢晗垂眸不语,手中的笔尖却不受控制地在文书上反复描摹着某个名字——就像他总是无端想起那晚李屿淮临走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最终,他还是回绝了校事府的邀约。
几日后,公署。
“谢老弟,最近怎么总绷着张脸?”孟叶搓着手凑过来时,正看见谢晗在帐前擦拭佩剑。锋刃映着寒光,照得他眉眼愈发冷峻。“底下那些新兵蛋子,都快被你吓得尿裤子了。”
谢晗手上动作没停,剑刃在油布上擦出刺耳的声响。
还能是谁?不就是那个挑拨他和方琪关系的李屿淮。想到那天方琪失落的模样,他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
“没事。”谢晗把剑插回鞘里,金属碰撞声格外清脆。
孟叶一把揽住他肩膀:“走走走,哥带你去喝两杯。”刚出军帐就撞见高彦杵在门口,活像根木头桩子。
高彦这次倒是学乖了,恭恭敬敬地行礼:“谢大人,主子请您去校事府议事。”
“不去。”谢晗头也不抬,径直往马厩走去。
“谢大人!主子特意嘱咐……”高彦急得直搓手,小跑着跟上。
“滚开。”谢晗一把推开他,利落地解开缰绳。孟叶见状连忙凑过来,压低声音问:“真要去钓鱼?”
谢晗翻身上马,嘴角噙着冷笑:“西且弥的冰湖,够那小子喝一壶的。”
两骑绝尘而去,果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高彦裹着厚斗篷追到湖边,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划着小船往湖心去。
“哈哈哈真跟来了!”孟叶回头看着岸上跺脚的高彦,笑得船身直晃。
谢晗往小炉里添了块炭,酒香混着水汽在寒风中飘散:“咱们钓鱼,陪他玩玩。”
这一钓就钓到日头西斜。两人就着烤鱼对饮,岸上的高彦冻得直打喷嚏。回去就病倒了,听说高烧三日不退。
消息传到李屿淮耳中,这位校事大人不怒反笑,转头就下了帖子邀二人过府一叙。
这回他学聪明了,直接在校事府后院的池塘边支了茶桌:“听闻这儿的冰鱼甚是鲜美,劳烦两位给本官捞几条尝尝。”
谢晗看着空荡荡的湖面,心里明镜似的——上游肯定被这厮下了网。果然,他和孟叶在刺骨的冰水里摸了半天,连片鱼鳞都没见着。
“李校事该不会……”谢晗突然提高嗓门,“那方面不太行吧?”
第16章
孟叶一个没忍住,笑得差点栽进水里:“难怪整天变着法子折腾人!”
岸上李屿淮手中茶盏重重一放,茶水溅湿了袖口:“胡说什么呢?”
“说您英明神武!”孟叶抹着笑出来的眼泪。这时谢晗突然从水里摸出条小得可怜的鱼苗,还没手指长。
“大人,您的鱼。”谢晗把鱼往岸上一抛,“够塞牙缝吗?”
李屿淮看着那条扑腾的小鱼,脸都绿了。谢晗趁机拉着孟叶上岸,湿透的衣摆甩了李屿淮一身水。
谢晗拎着那条小鱼刚回到公署,还没等换下湿透的衣裳,就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眉头一皱,刚要和孟叶说什么,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哟,忙着呢?”李屿淮倚在门框上,脸上挂着玩味的笑容,仿佛冰湖上的难堪从未发生过。他一身墨蓝色官服衬得身形挺拔,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孟叶手里的公文“啪嗒”掉在案上,显然没料到这位校事大人会亲自登门。他慌忙起身行礼:“下官参见李大人。”
谢晗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翻看手中的卷宗,只是捏着纸张的指尖微微发白。
李屿淮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公文边缘,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谢小旗,当初我从夏国来时,曾带来一份援助西且弥的计划——赠予扎娜特家族六千头牛羊,换取他们支持西且弥引进汉文化。”
他顿了顿,“扎娜特家族这些年没少生事,若能让他们安心经营牧场,西且弥也能少些动荡。不知谢小旗何时得空,到校事府详谈?”
谢晗搁下毛笔,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片。他抬眸时,眼底闪过一丝锐光:“现在就去。”
校事府的檀木案几上,计划书被几位老臣翻得哗哗作响。
“李大人,这……”户部侍郎擦着冷汗,“去年雪灾刚拨了赈灾银,如今库银实在……”
兵部主事立刻接话:“是啊大人,边关军饷都还欠着……”
谢晗冷眼看着这群人唱双簧,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敲击。李屿淮面色不变,只是指节在案几上叩了扣,满堂顿时鸦雀无声。
“此事容后再议。”李屿淮淡淡道。
谢晗突然起身,衣袍带起一阵风:“下官告退。”
当晚,谢晗找到了扎娜特家族。扎娜特非常排斥、反对汉文化,连带着对引进汉文化的李屿淮一样深恶痛绝。
谢晗将李屿淮的牛羊引进计划告诉了扎娜特家族的族长,当对方得知李屿淮会免费赠送民众六千头牛羊时,众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纷纷激动道:“真没想到……李校事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设身处地的为民众考虑。”
“以前是我们误会李校事了。”
“李校事才是西且弥民众最应该崇敬的官员。”
见对方已经入了套,谢晗趁机道:“再过几天是军区一年一度的阅兵典礼,按照原计划,李校事会在阅兵典礼上宣布牛羊培训养殖计划,届时,族长可以带着族人一起前往大典,共同庆祝这个好消息。”
扎娜特族长自然满口答应,并且承诺会将家族所有的成员都带去典礼现场。
谢晗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三日后,阅兵大典。
谢晗站在观礼台上,看着扎娜特族长带着上百族人挤在最前排。老族长身披狼皮大氅,银须在风中飘扬,正热切地望着高台。
“李校事!”老族长突然高喊,“您答应给我们的六千头牛羊……”
李屿淮正在宣读军令,闻言笔尖一顿,墨汁滴在文书上。他抬眼看向谢晗,后者正低头整理袖口,唇角却微微上扬。
“是啊李大人!”人群开始骚动,“什么时候发牛羊?”
李屿淮放下朱笔,缓缓起身。谢晗终于抬头,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一个带着挑衅,一个含着警告。
“本官确有此意。”李屿淮突然提高声调,“只是……”
“李校事仁义!”谢晗突然高声打断,大步走到台前,“西且弥子民有福了!”他转身面对民众,声音铿锵有力:“李大人自掏腰包,购置六千头良种牛羊!”
全场哗然。
李屿淮瞳孔骤缩,指节捏得发白。
老族长激动得胡子直颤:“当真?”
“千真万确。”谢晗转身,对李屿淮恭敬行礼:“下官替西且弥百姓,谢过大人恩典。”
阳光照在李屿淮紧绷的下颌线上。他盯着谢晗看了许久,突然轻笑一声:“小旗官大人倒是比本官还着急。”
谢晗迎上他的目光,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
“不过……”李屿淮话锋一转,“既然小旗官大人如此热心……”他缓步走到谢晗身边,压低声音:“这笔银子,就由你我二人共同筹措如何?”
谢晗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
李屿淮已经转向民众,声音洪亮:“此事由谢大人全权督办!三个月内,必让诸位见到牛羊!”
欢呼声中,谢晗眯起眼睛。好一个以退为进,倒把他给绕进去了。
大典结束后,谢晗一把拽住李屿淮的衣袖:“你……”
“怎么?”李屿淮挑眉,“小旗官大人不是最关心民生吗?”他凑近谢晗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六千头牛羊,你我各三千。”
谢晗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笑了。有意思,这场较量,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第17章
晨光熹微时,谢晗已端坐在公署正堂,唇角噙着一抹笑意——三日前那场与李屿淮的博弈仍历历在目,六千头牛羊的批文到底还是让那位校事大人吃了个闷亏。
“大人,问因大师到了。”
谢晗整了整衣冠起身相迎。晨风穿堂而过,须发皆白的老禅师领着三名弟子缓步而来,在阶前深深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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