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
刘昀转身,将怀中的纸包递给她。
刘仪杏眸一亮,悄悄打开指缝,看到露出的一角糕点,连忙包好,故作老成地装进包囊里,矜持而优雅地道谢。
“多谢阿兄。”
属官清点人数与车架,核查无误,上报给刘昀。
“启程。”
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向前。
……
大约花了半天的功夫,他们成功抵达颍川许县。
这一路十分顺利,并未碰到任何山贼与变民的侵扰。刘昀远远望着外城的轮廓,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奇怪的感触。
许县,在不久的将来会被改名,成为许昌。
这就是多年后,被曹操父子设为国都的地方?
在距离城门一里的位置,陈家早就派人前来迎接。
站在最前方的是一名带着进贤冠的青年,蓄着两撇整齐的小胡子,看上去老练而持重。但他的下颌却是刮得格外干净,一如他站在路边的仪态,清爽而崭齐。
尽管素未蒙面,刘昀却第一时间升起一个预感:眼前这人就是他的表兄陈群。
见到车队,那人眉峰微动。他身后的随侍扬声大喊:
“我等乃是许县陈氏的部族,敢问来者从何而来?”
刘昀这方自有人通报身份。待双方各自派人核实了信物,两边的队伍才逐渐靠近。
陈群神色严肃,和刘昀说话的语气却十分温和:“世子、乡主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先去寒舍休憩一番,我们明日再叙。”
场面话对于刘昀来说简直小菜一碟。他三两句做完寒暄,就要跟着陈家的人进城。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也就长文侄儿家中豪富,碧瓦朱甍,才不会被王世子嫌弃。哪像我,家中尽是蓬牖茅椽,简陋寒素,都没有胆子请高贵的世子移脚过去坐坐。”
这话听得别扭,再加上阴阳怪气的口吻,刘昀仿佛嗅到了一股酸味。
他看向说话之人,发现是一个二十出头,和陈群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此人长相本不算差,无奈眉眼间尽是刻薄算计,生生降低了顺眼程度。
再听他喊陈群为“侄儿”,刘昀几乎确定了这人的身份。
谁家没几个神奇的亲戚?据说陈家的旁支中就有这么一户人家,祖孙三代好吃懒做,无甚本事,成天嫉妒主支的繁荣富庶。主支一有什么事,他们就喜欢上门掺和一脚,说一些酸话。
他们家刚成年的孙辈名叫陈闸,按辈分算是陈群的族叔,继承了他父亲和祖父的接力棒,没少给陈群家添堵。
这些都是他舅舅当笑话说给他听的,没想到,今天竟然能见到活体样本。
陈群的眉毛早就拧成一团,但大约是限于辈分,他不好对陈闸说什么重话,只脸上冷得像是要掉冰碴子,语气寒冽:“族叔言重。秋收将近,族叔若有闲暇,不若去田里多看顾一些,也好强身健体。”
让人指不出任何差错的话,却暗藏玄机。
刘昀在心中为陈群呱呱鼓掌,他甚至怀疑,陈群可能想说的是“强身健脑”,只是没法说得那么露骨,就只好委婉地改成“强身健体”。
陈闸听不懂陈群的暗讽,但他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好话。他正想继续胡搅蛮缠,刘昀忽然上前一步,拦在他的身前。
“这位便是陈家世叔吧?”
因为刘昀是王世子,又是笑眯眯的模样,陈闸不好发作,只粗噶地应了一声。
刘昀低声嘱咐侍从,让人取来一方木盒。
“我带了一些薄礼,给陈家诸位世叔、子侄。按照礼制,本该在堂屋赠予各位,但既然陈家世叔要忙秋收之事,那我便提前赠予世叔。区区薄礼,请世叔莫要见怪。”
陈闸呼吸一滞,忙不迭地从侍卫手中接过木盒。
他没有注意到,刘昀身边的张辽神色怪异,看向他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急着跳坑的人。
陈群的眉毛虬得更紧。他以为这位还未成年的表弟不谙世事,给一个无赖送珍贵之礼,怕是会被缠上。正准备制止,却见刘昀回头,看向他的一双黑眸泛着狡黠的光。
“表兄,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破坏规矩吧?”
陈群心中一动,刚要开口,却见陈闸急吼吼地把木盒子往怀中一揽。
“世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就该这么办。”陈闸赶忙把话说死,就怕陈群一开口,这贵重的礼物就会被收回去。
开玩笑,堂堂王世子送的礼物,能是凡品?要是送到陈家主堂,岂还有自己的份?
生怕刘昀反悔似的,陈闸抱起盒子就跑,“家中秋收正忙,不便耽搁,就此别过。”
说完,一溜烟跑走。
陈群再次看了刘昀一眼,见他唇边的笑意有异,心中升起一分疑惑。
难道……世子送陈闸礼物,是为了替自己赶走这个泼皮无赖?
此处人多眼杂,不宜询问,陈群压下所有心绪,对刘昀道:
“走吧,我们先回家。”
……
陈闸回到家,鬼鬼祟祟地掩上门,将怀里的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
他一边合手嘟囔“给我宝物,给我宝物”,一边慢慢打开木盖。
首先入眼的,是一片青白相间的材质,随即,一只通透的酒杯出现在他的眼前,看上去雕工精细,不像凡品。
陈闸分不清“水沫子”和“滇玉”的区别,不知道眼前这东西是“水沫子”,根本不值钱。他坚信眼前的东西就是一只贵重的玉杯,激动得呼吸急促、面颊发红。
“陈群那孺子,难得有一次派上用处。”陈闸冷哼一声,又想到陈群那边的礼物怕是更好,顿时愤恨无比,“这泼天的富贵,竟然就这么归了陈群一家——为什么陈王妃和陈纪那老不尊的是姻亲?大家都姓陈,阳夏谢氏为什么不和我们家结姻?都是一群趋炎附势的鼠辈!嫌贫爱富!令人齿冷!”
又恨刘昀出生贵重,是“嫌贫爱富”的谢家女之子,陈闸干脆连带着他一起嘲讽,说他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只会和陈群沆瀣一气。骂骂咧咧了半晌,陈闸珍惜地把酒杯抱在怀中,小心吹去上面不存在的灰尘。
也就在这时,他发现酒杯的底部印着一坨棕色的图案,一圈接着一圈,非常奇怪。
陈闸以为是什么脏东西,用手轻轻地擦了擦。可他擦了半天,半点都没擦掉。换成水洗,也是一样,这玩意就像刻在上面的一样。
“应该是漆绘,听说贵族很喜欢用彩漆装饰食器。”
可是这么“昂贵”的玉杯,也会用彩漆吗?
陈闸隐隐觉得不对,却想不出所以然。
他取出家中仅存的酒,用玉杯接了,只觉得玉杯更漂亮……而底部的一坨棕色不明物也更加栩栩如生,仿佛在随着水波摇曳。
陈闸一边饮酒,一边感慨:“贵族的物什果然精细,连饮个酒都有这么多讲究。”
他心中猜想,大概这棕色的一坨是贵族最近流行的图案,大概有招财、致富之意,所以才会将这么突兀的颜色纹在酒杯底部。
陈闸又饮了好几杯。不知为何,他越看那棕色的一坨,越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见过。
这个困惑持续了很久,直到他出去给牛喂草,看到牛脚下的东西,才反应过来。
一圈圈,棕色一坨……
这不就和“牛粪”一模一样?
第8章
刘昀来到陈家,见过陈家的长辈,与陈家每一辈的人都见了礼。
先行国礼,再行家礼。短短一场见面,刘昀和刘仪送出了许多礼物,同时也收到了许多礼物。
除了贪小便宜的陈闸,每个陈家人都有回礼,个个礼数周全。
因为知道刘家兄妹鞍马劳顿,陈家帮他们整顿好行礼,就让人带他们去客房休息,将接风洗尘的家宴安排到了明天。
客房都是早就清扫、布置好的,舒适而整洁,家具、摆设样样齐全,什么都不缺。
刘昀和刘仪的屋子分别位于客院的两侧,各占了一间主房。其他部曲、随从按照分职与性别,安排在其余几间偏房。马儿被拉去西院的马厩,用上好的马草喂养。
至于心照不宣的兵器、甲胄,则被当做土仪,悄悄拉进陈家地窖。
夜晚,刘昀沐浴完毕,躺在床上看书。
想起他那位久未见面的姨父,脑中勾画出一张严肃而正直的脸。以前不知道姨父的姓名与身份,如今乍然得知他就是陈纪,刘昀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直视姨父的那张脸了。
毕竟哪个现代学生没有背过《陈太丘与友期行》,没有背过“元方时年七岁,门外戏[1]”?这个说出“对子骂父,则是无礼[1]”名句的元方,大名陈纪,就是陈群的父亲,他如今的姨父。
现在,只要他一看到姨父,就满脑子都是“非人哉!与人期行,相委而去[1]”,和“友人惭,下车引之。元方入门不顾[1]”,无限洗脑循环,已经不能再好了。
如果中学语文老师知道他将这篇课文记得如此牢固,大概也会落下欣喜的泪水吧。
乱七八糟地想着,刘昀闭上眼,逐渐睡去。
至于白天遇到的陈闸,与他送出的“牛粪杯”,早已被他忘到脑后。
那个杯子也不是真正的玉杯,而是柴玉用不值钱的“水沫子”随手做玩意儿。水沫子是滇玉——也就是汉翡翠的伴生矿物,虽然看着像玉,但硬度差,一碰就碎,质感略像塑料,通常都是无良商家拿来造假货的材料。
刘昀给陈家的礼物均有定数,本来就没这个远房无赖的份,也不可能为了打发他,就把其他人的礼物给挪用了。更何况,这个陈闸还阴阳怪气地讽刺他和陈群,对他和陈群都充满恶意,他又怎么可能以德报怨,真的送他什么奇珍异宝?
至于刘昀为什么会带这个杯……那真的是意外。侍从拿错了礼盒,后来清点物资的时候发现了错误。刘昀觉得柴玉这个杯子“寓意”有趣,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就放在自己的行礼里一并带来,没想到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刘昀这边在梦中徜徉,隔了两条道的主院,陈群与陈纪在灯下夜谈。
陈纪听陈群说了白天说的事,摸了摸滑顺的胡髯,道,
“对于狡赖之人,远着一些便是,万不可被带入步调。”
又道,“世子之法,倒不失为一个好点子。只是此举只能解一时之忧,并不能一劳永逸。”
陈群点头,到底没有说出心中的疑惑。
他总觉得……刘昀的那份礼物并没有这么简单。
“听闻荀文若弃官离京,不日回乡?”
文若是荀彧的字。颍川荀家和颍川陈家,同为“颍川四长”所在的家族,交情甚笃。
陈群比荀彧的年龄小一些,刚刚加冠,还没有任职。知道荀彧弃官离京,他一点也不意外。因为荀彧极擅审辨局势,以京中那种乱象,荀彧知道雒阳迟早会成一滩烂泥,不如早早离开,至少可以提前行动,将族人迁到相对安全的州郡。
“是。估算着路程,也就是这两日的事了。”
听到陈群的回复,陈纪缓缓颔首:“等文若回来,你找个空闲登门拜访,与他多交结。”
这正合心意,陈群自不会拒绝。
陈纪又将话题转回刘昀身上:“你觉得陈王世子……如何?”
陈群略作思索,说出自己的第一印象:“温润而泽,虽年幼,君子之风已然初显。”
想到刘昀赶走陈闸的果决与意味不明的笑,陈群加了一句,“胸有城府,能决断。”
陈纪颔首:“少年锐志,大有可为。”
又道,“乡主大方爽利,颇有才名;二公子孔武有力,拔山举鼎。陈王有此三子,可保本枝百世。”
陈群缄默聆听,不语。
忽然,陈纪话锋一转。
“听闻世子送给你的是一支‘鼠须笔’?”
鼠须笔,正是时下较为流行的一种毛笔,笔锋强劲,很受一部分士人的青睐。
刘昀与陈群是同辈,送文房之物,再合适不过。
只是陈群的表情稍稍有些古怪。
“笔是好笔,只是……”
陈纪回以询问的目光。
陈群派人将那支笔取来,指着毛笔顶端的一团圆形不明物。
“为何笔冠上……套着一个黄色的球状物?”
陈纪同样困惑,他接过毛笔,碰了碰那团圆,发现触感柔软,光滑而有弹性。
“似乎是牛囊?”
说完,试探性地捏了一下,感受材质。
“嘎嘎——”
被挤压的皮囊忽然发出类似鸭子的声音,把两人吓了一跳。
陈群父子面面相觑。
片刻,陈群做出判断:“里面放了哨子,一挤压就会吹哨,发出声响。”
陈纪面色恍惚:“世子送出礼物时,可有说什么?”
陈群同样面色恍惚:“世子说……此乃‘解压神器’。”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何谓‘解压神器’?”
“儿不知。”
……
入睡时分,陈群回到自己的卧榻。兴许是白日太过劳神,他竟有些睡不着。
想到那只奇怪的鼠须笔,陈群起身,从笔架上取下那一支,在指尖掂了掂。
鬼使神差地,他捏了一下上面的黄色圆球。
“嘎嘎——”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陈群面色凝重地扶额,无语地放下笔,躺回榻上。
或许是内心已经无语到心如止水,陈群闭上眼睛后,竟很快沉入梦乡。
……
第二日,刘昀一早起来锻炼。在例行的肌肉锻炼、枪法锻炼,以及晨读套餐后,他回房洗漱,沐浴更衣。辰时一刻,准时坐在院中享用朝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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