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符合典型秦汉民居的三间小屋,“一宇二内”,被一条方形的土墙包成小院。
荀家侍从去敲院门,一个书僮打扮的少年拉开门闩。少年显然是认识荀家侍从的,小声和侍从说话:
“郎君已醒,只是精神不佳……”
说完,往侍从后方扫了一眼,顿时惊在原地。戏家的书僮却没想到竟然来了这么多人,向来口舌伶俐的他,连话都变得不利索起来:“这……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侍从道:“我们家郎主与他的朋友,带了几位医工过来,希望能对戏处士的病情有所帮助。”
一丝微弱的光芒从书僮眼中猛然绽开,又迅速熄灭。
“你们不知道,郎君的病情……也罢,多谢各位,还请各位稍待,容我进去禀告一二。”
书僮没有关门,转身往屋里走。
过了好一会儿,书僮回来,将院门拉到最大。
“各位请。”
荀彧三人先踏入院落,紧随其后的是五位医者,再往后是三个侍从。
其余人马,皆被留在院子外,由护卫看管。
院中有一口井,几条竹杠支撑起的晾衣架。
刘昀没有多瞧,跟随荀彧与陈群进屋。
屋内略有些昏暗,泛着浓浓的药味。
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文士虚弱地坐在榻上,盖着薄被,见几人进来,稍稍弯起唇角。
“恕斐无法招待各位,请坐。”
房内另摆了几张茵席,用以待客。
刘昀三人入座,稍作寒暄,便由五位医者替戏斐看病。
书僮道了扰,拉过来一面屏风,挡在三人与戏志才之间。
一阵衣物摩擦的簌簌声。
未过多久,几位医者面色凝重地走出屏风。
荀彧率先起身:“几位,如何?”
来自陈家的三名医者面面相觑:“背疽之疾……我等无能为力。”
严重的背疽,对于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而言都是绝症,只有极少数幸运儿能够自愈。
荀彧蓦然怔愣,似乎没想到会听到这个词,愕然喃喃:“怎会?”
刘昀家的两个主医同样面色郑重,但是没有急着表态,而是一个劲地往刘昀的方向瞄。
陈群注意到异常,询问:“二位,可有不同的见解?”
两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略作沉吟:“抱歉,可否让我们先与世子探讨一二?”
刘昀从没听过“背疽”这个词,还在想这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这些人表情都这么严肃悲观,难道是恶性肿瘤?
正疑惑间,忽然被两位主医点名,愈加不解。他随着两位正医来到屋外,问道:“二位,情况如何?”
韩主医道:“世子可知道‘背疽’这一恶疾?”
刘昀如实回答:“未曾。这是什么病?”
“火毒内藏,气血凝塞,导致背部生出痈疽,寒热失调。”
另一个淳于主医知道刘昀对医术上的专业词汇知之甚少,便换了一个通俗的解释:
“痈疽,毒疮也,脓也。”
刘昀将之代入原先的几句话,总算明白“背疽”是什么病。
它不是什么肿瘤,而是一种发于背部的细菌感染。
疮,一种皮肤表层的病征。人们常说.的口舌生疮——现代人经常出现的口腔溃疡——说的就是这个“疮”。
而背疽,就是更大更严重的疮,长在背部。
据说范增、刘表、徐达、努尔哈赤都是死于这个疾病。
这个在现代用一管药膏就能在发病初期遏制的局部感染,在既缺乏抗生素,又缺乏消毒手段,且卫生条件不佳的古代,却是人人闻之色变的恶疾。
而刘昀也终于明白这两个主医为什么要叫他出来。
“需要开创引流?”
“是。”韩主医回答道,“以前也有使用火针,或是开疮切脓,而使病人得救的案例。可大多数病人,都死于开疮后从伤口侵入的外邪。所以我二人想问一问世子,您之前让我们研制的‘膏油’与‘陈芥菜卤汁’,对于此疾,是否适用?”
“稍待。”
刘昀闭上眼,在图书馆中翻阅以前摘录的笔记。
关于开创引脓和膏油消毒,最早出现在《黄帝内经》的痈疽篇,原文是“疏砭之,涂以豕膏”。之后的朝代,也有医者用中药结合油膏,制成药剂,用来给轻度感染的疮口消毒。
例如紫草膏,一直流传到现代,仍有人使用。
而“陈芥菜卤汁”,是明朝天宁寺僧人所创的,可以理解为最早期的青霉素。只是这种青霉素未经提纯,没有分离毒素,亦无法确定浓度。
一旦生出大量展青霉素,还没等青霉素杀菌救人,展青霉素就先把病人给毒死了。
这也是“陈芥菜卤汁”没有得到推广的原因。
医用酒精、双氧水等消毒剂同理,制作工艺和流程非常严苛,不是知道个公式和原理就能简单造出来的,中间隔了工业革命近百年的生产力与发展水平,而东汉末年的生产关系,更是与之差了千年之久。
大蒜素倒是有一定可行性,但提取浓度是个问题。最简单的水提法,提出来大蒜素的浓度不高,效果没有那么好。至于酒法与蒸馏法,他们陈国正在研究,经过大半年的铺垫,离成功只差一步,不知是否能及时赶上,给戏志才使用。
所以目前能利用的,就是后世一部分外科医疗知识,与华夏传承千年的中医拱壁。
“‘陈芥菜卤汁’……尚存在不安定因素,不到势不得已,万万不可使用。”
刘昀警示道,“至于开创引流,宜用十字法。引出脓水后,用'蒸馏水'洗净,涂上诸位研制的‘紫草油膏’。只是开创用的刀具,一定要未生锈斑才可,还要放入高温窑炉中‘消毒’……”
韩主医知一反三:“开创时宜选用干净无邪炁的房间,清去毒疮后,也要注意衣物的清洁,用药草消除病灶。”
三人取长补短,商量出一套可行的办法。
回到屋中,荀彧凭借几人的神色,猜测他们或许已找到了治病之法,但因为难言之隐,不便开口。他一揖到底,恳切道:
“几位若有顾忌,还请直言。三人为众,亦可谋也——纵是千难万难,未尝没有解决之法。”
刘昀伸手拦住荀彧:
“医者含仁怀义,自当尽力而为。荀兄莫要如此。我和二位医者确实商量出一个法子,只是这法子繁琐,需要将病人送到陈国,并且……我们也仅仅只有三成的成算,未必能治好志才兄。一旦失败……”
背疽本就是凶险之症。一旦失败,怕是性命不保。
众人对此心知肚明,荀彧亦然。
他能为戏志才尽心尽力、四处奔走,却无法替对方做出抉择。
屏风后,低沉的男声,夹着极力压抑的低咳,轻缓而坚定地响起:
“那便劳烦世子了。”
第12章
平静而笃定的回答,既无对未知的质疑,又无求生的急切。
仿佛不管是生还是死,他都坦然接受,不会惊起任何波澜。
刘昀第一次见到这种对“生死”二字不为所动的人,不由多看了两眼。
“志才兄目前的身体状况不太乐观,不适合动刀,亦不适合赶路。这几日韩侍医会为他针灸、开药,调理身体。三日后,若他身子转好,则用辎车,缓行慢道地送去陈县。”
根据两位主医的分析,戏志才受染菌种的毒力不算很强,扩散速度较弱。比较棘手的是他本身孱弱的身体,和侵扰多年的旧疾,让他无法抵御外邪。
保守方案,还是先控制病症,固本培元。
刘昀不忘翻阅脑中的医疗笔记,一边翻一边提醒,
“另外,即使身子虚弱,也不要躺太久,白日里每隔一段时间就起来走动走动;若身子不适,走不了,便让小僮帮着翻身,一个时辰至少翻两次。”
有一些背部发作的疮,其实是褥疮,也就是所谓的“压出来的疮”,通常是久病之人,或者行动不便的患者,因为身体的部分皮肤长期受到压迫,影响血液循环,造成了溃疡面。
即使不是褥疮,躺太久对病人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
刘昀罗列出所有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一掰碎。而戏志才每一条都认真地听着,等一切结束,他抬起虚弱无力的手,珍重地致谢。
在戏家坐了一刻钟的时间,刘昀等人发现戏志才面上极力遮掩的疲倦,体贴地告辞。
陈群家从昨天就开始就已着手准备今日的接风宴。有了叛军这一插曲,陈纪不愿刘昀兄妹被不懂事的族人打扰,便改家宴为私宴,只让自家三口与刘昀兄妹小酌,将其他人一概拦截在外。
刘昀很满意,刘仪也很满意。他们都不喜欢那种“吃个饭被亲戚长辈团团包围”的场景,私宴更让他们自在。
虽是世家大族出生,但陈纪素来不喜铺张浪费。因为入席吃饭的只有五个人,他不顾妻子的反对,缩减了饭菜的规制和分量,只精致地摆了个盘,正好够五人食用。
根据食量决定分量——这一决定,加上分案而食的规矩,摆在每个人面前的饭和菜就显得格外袖珍。尽管种类丰富,但每样只有三两口,加起来还没有两个拳头大。
谢氏脸色有些难看,抿着唇一言不发。陈群倒是没什么想法,但他抑制不住地瞥向刘昀与刘仪的方向,担心这二位皇室贵胄觉得这顿“接风宴”过于寒碜,甚至心生误解,以为这是对他们的轻慢。
如果刘昀知道陈群的心声,多半会无奈地摇头。他了解陈纪的品性,当然不会多想。而且不管是在现代,还是穿过来的这十年,他也是秉着“浪费可耻”的原则,吃多少点多少,身边的随侍都清楚地把握着他的饭量。
其他家人虽不像他一样是光盘党,但也不是故意浪费的性子,极少出现饮食奢靡的情况。就连耽于口腹的刘仪,此刻都愉快而新奇地吃着颍川的特色菜品,没有注意到谢氏的异常。
刘昀听过自家母亲对这位姨母的评价,知道她平日里与人为善,并非骄纵之人。唯有一个不足,就是过于在乎世家的“脸面”。她不会因为自身的一些得失而生恼,但只要一涉及颜面相关的问题,就极易被激怒。
为了缓解气氛,刘昀主动开口:“这几道菜的排列甚是工巧。家母曾言:姨母慧心巧思,在闺阁时就将内外打点得精妙舒适。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谢氏面色稍霁:“哪里是我的功劳,全是家中从侍自个的主意。”
虽是推却,但听到陈王妃在小辈面前夸赞她,仍不免生出几分高兴。
刘昀笑道:“班大家有一语——‘上为之,下效之[1]’,姨母良质巧手,从侍又岂会笨拙?”
“你呀,尽说这些佯言,我可不是你阿母,不会被你的甜嘴所哄。”虽话语中有几分嗔怪,但谢氏并无真的责备之意。
刘昀心知谢氏口是心非,故意露出几分枉屈之色:“我可没有一句虚言,句句都发自本心,姨母为何如此作想?”
谢氏忙道:“好好好,都是姨母的错,怪我多想,绞了世子的心。在此自罚一杯,还望世子忘了刚才那些妄言。”
一旁的陈群颇有几分怔愣。自家母亲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几句话就将他的母亲哄得不知所措,到底谁才是母亲的儿子?
陈群睖睁着眼,往父亲陈纪那边一瞥,注意到父亲同样万分复杂的表情。
谢氏自饮了一杯酒,心中略宽。但她还是对陈纪今日的设宴不满,对刘昀喋喋道:
“都怨你姨父。你们难得来一趟,他却将宴席准备得如此粗陋,岂不是慢待了……”
陈纪低头此菜,没有为自己辩解。
在一旁品尝美食的刘仪终于意识到不对,连忙放下竹箸,帮忙说项:“绝无慢待,此席甚合我意。”
说完一句,她无所适从地看向刘昀。
刘昀道:“姨母拳拳爱护之心,我和阿妹铭感于内。只是……姨母应是误会了姨夫的好意。”
说着,刘昀将手搭在上腹,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我与阿妹午间贪食,多用了一些不克化的糕点,此刻腹中饱胀,实在吃不下许多。姨父应是发现了这点,才做了这些爽口又适量的小菜。我二人只会感谢姨父的体贴,又岂会觉得慢待?”
刘仪对长兄从来都是无条件信任,她也没仔细辨认刘昀说的话,就一个劲地点头应和:“对,就是阿兄说的这样。”
谢氏透出少许责怪之意:“为何不早说,这积食可不是小事。”
连忙让侍女去准备消食的山楂陈皮水,又让另一人撤下刘家兄妹案前的冰饮,“冰醴虽然解渴,积食后也不能再喝了,若是吃不下,也别硬撑着,等会儿再让良医过来看看……”
关切的絮叨,透出了前几日未有的亲昵。刘昀与刘仪耐心听着,不时点头,乖巧得自让谢氏心软。
被遗忘在一旁的陈群默然失语。都不用看陈纪的神情,陈群就敢肯定,所谓的积食不过是刘昀为了让谢氏宽心的托辞。他爹陈纪哪有“望闻问切”的本事,只看一眼就知道刘氏兄妹胃口如何?
但看着忙前忙后的母亲,装聋作哑的父亲,陈群最终选择沉默到底。
罢了,家场如官场,该糊涂的时候还是得糊涂一些。
然而,很多时候人不找事,事反而会主动找上门。
见刘家兄妹不但行止有度,格外贴心,还对她的絮叨没有半点不耐,总是耐心地聆听,谢氏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真羡慕阿妹,竟得了你们这一对灵巧的儿女,不像我……”
说完,目光往陈群的方向幽幽一瞥,仿佛带着数不尽的不满意与不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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