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家到姐妹俩这一代时,外看还算强盛,其实已经子嗣衰微。
老门主力排众议将云思祤扶上门主位,不久后就寿满仙去,留这双年轻姐妹管理门派。
姐妹二人一刚一柔,扶起了将倾大厦,门内长老虽有不悦,但挑不出毛病也只好作罢。
可好景不长,小妹诊出身孕,拼死也要生下这个孩子。
云思祤挡掉所有的流言蜚语,在小妹乞求的眼神里松口,护着她生下了云磷。
“念翮灵根有损,较平常修士体弱,生下你后身体大不如前,因而不过几载就殒命了。”
“但这不是你的错,磷儿。我要怨,只会怨你那不负责任的父亲。说什么各自安好?分明是他始乱终弃,丢下念翮去求他长生修行,回归了优渥本家。若非他此后不闻不问,我妹妹便不会死。”
提到母亲,云磷还有模糊的印象,但看清了云思祤隐隐癫狂的眼神,有了某种猜测:“所以……姨母做了什么?”
“还能做什么?”
透亮灯光下,女子面容上已有岁月痕迹,但开怀笑起来像条吐信毒蛇。
秋夜温凉,云磷却背后发寒。
“自然要他血债血偿了。正巧我的御兽铃灵力消退,走那一趟便顺手收了点报酬。”
云磷面色苍白,听见门主宽慰他:“云磷,莫怪姨母心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云家,为了沙华门……”
他忽然站起身,难以接受道:“那为何牵连那些无辜之人?姨母,克己复礼、不饮盗泉是你亲自教我的,为何您言行相悖!薛家皆是良善义士,我们怎可戕害——”
虽不知他是由何得知的,云思祤冷声打断:“他们是该死之人。水满则溢,盛极必衰,这是不变至理。天道不公,总有优待,为何就不能让根骨仙缘惠及所有人?!”
“天姿与气运缺一不可,”她看着云磷通红的眼睛,“磷儿,这些年里你不是用得很好吗?”
云磷这下是真的愣住了,“姨母在说什么?”
没等云思祤回复,一道沉郁冷漠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好处占尽还一无所知,少门主当真蠢得可以。”
话音随着可怖灵压一齐落下,笼罩门主领地的结界如镜碎裂,发出清脆响音。
“何人造次!”
云思祤眼神陡然锐利,身形一闪就来到院外。
只见玉瓦之上,两道颀长身影一坐一立,身后是高悬明月。
云思祤眯起眼睛,“谁给你们的胆子偷听?”
郁安并不言语。
薛无折倒是微微一笑,嗓音如冰:“门主已经谈及在下家事,置身事外未免太无担当了。”
“什么家事?”云思祤皱眉,“宵小之辈也敢横插一脚,我看你是不知死活。”
薛无折不与她多话,抬手放出灵力后,一道银光瞬间听召而来。
云思祤定睛一看,立即心寒了三分。
是御兽铃,或者说,是千机髓。
这不认主的东西为何会听召于他?!
来不及细想原因,云思祤当机立断念咒引铃。
而薛无折不紧不慢握住银铃,五指一动,就叫御兽铃乖顺地臣服掌心。
云思祤扬声怒喝:“你究竟是什么人?”
薛无折未有回应,垂眼挑出御兽铃中的银色灵髓,然后双手结印,指法复换让那原本暗淡的银光倏忽绽出极强光华。
吸饱灵力后的千机髓被赋予了生命般,飞快化出形状后就冲向天际。
银光霎时间笼罩沙华门,成了有形结界,就是神仙降世也难以逃脱。
整座拓城都被照得亮如白昼,远远望去如日月入怀。
将将入院的云磷仰头,看着这道银色结界上水流般淌着的银光。
相较于他的冷静,云思祤已经忍无可忍:“你们意欲何为?!”
她面沉如水,飞身上去打出数道攻击符篆。
都被青年化解了。
对方不仅分毫未伤,甚至还有余力带着郁安落到一处安全地界。
“师尊能保护好自己吗?”
此时此刻这人还有闲心调笑,郁安面无表情唤来灵刃,作势要往薛无折身上扎。
薛无折灵巧避开,又反手挡过一道符篆,终于有空回返。
看着怒不可遏的云思祤,他勾唇一笑,“不论门主有没有猜出我的身份,事情都该结束了。”
语毕,他扬手打了一个响指。
银光大亮,一道灼寒重剑破空而来,带着令人胆寒的沉重威压。
看清了剑来的方向,云思祤脸上血色尽褪。
惊变之后的沙华门弟子顶着威压闯入了院中。
“禀告门主,灵祠异动!”
“门主!迷林树枯,浮现了一个不明法阵!”
“门主……”
“门主——”
“不好了门主!灵祠塌、塌了……”
层层叠叠的禀告声,令云思祤身形不稳。
云磷急忙去扶,却被云思祤甩开,只能怔然地看着她疾步往屋内去。
“念翮,念翮……”
推开门,琉璃灯已灭。
一室寂寥里,满目威严的女子像被抽干了力气,风度尽失地跌坐在地。
正天旋地转之际,远方传来了无数兽类的嘶吼。
第173章
银光如昼,将昏暗的屋内照得清明。
半隐的黑暗中,光影渐渐显出一道纤弱身影。
一声叹息掷地。
云思祤眼神一亮,跌跌撞撞往影子处跑去。
影子对她伸手。
云思祤急忙接住那只手,“念翮——”
跟着进屋的云磷听到这声呼唤,神色一变,目光紧紧定在那道虚虚实实的身影上。
那影子静立角落,看着面前泪如雨下的女子。
“门主,姐姐。纵然为时已晚,我仍想劝你回头。”
“父亲说过,姐妹要相依相扶,我们才是世上最亲近的人。薛郎也好,其他人也罢,姐姐不该总将心神耗费在无关者身上。不知着眼此刻当下,最后悔恨不得,酿成大错……”
“我知姐姐一路不易,所以更愿你安康无虞。我不想要你逆天而行将我留在此间,只想你一生顺遂。”
话音渐低,消瘦人影微微低身,靠近泣不成声的女子。
半透明的指腹穿过肌肤,人影细声道:“你瞧,如今的我连为你拭泪都做不到……”
叹息声打乱了云思祤的呼吸,模糊的视野里,是对方渐渐消散的身躯。
她徒劳去捉放在侧脸的那只手,不住摇头:“不,念翮——”
被她苦苦哀求的女子轻轻展颜,如日下清露。
“因果有序,一切也该回归正轨了。姐姐,放手吧。”
虚无由下而上蔓延。
消散空中之前,云念翮的目光有一瞬放到了呆愣门边的少年身上。
那一眼令人想起冬月炉火,夏夜清风,云磷忽然忆起,在间屋子里无数次感到的惬意安宁。
原来都是因为母亲,早逝的母亲一直在他身边。
“母亲……”
慢半拍的轻唤没有等来回应,那宁和如水的身影消散风中。
残魂往生,此间沉寂。
沙华门主呆呆地跪坐在地,听着不住逼近的兽鸣,没有任何反应。
云磷同样是心神大动,但听着弟子的惊呼,勉力打起精神,抓着铜铃闪身回了院中。
外间已然大乱。
原本关押于兽狱的无数凶兽挣笼而逃,为首的是一只褐色巨狐。
目若明灯,额覆竹纹,昂首而立,体形流畅,靠近时甚至隐约觉出一种空间扭曲感。
——这才是真正的棘蜃沙狐。
云磷晃动铜铃,咒文唤出,却见曾经驯服的凶兽们毫无顾忌,身上的灵印竟不约而同失去了效用!
他果断结起法印,为沙华门腹地铸出一道防守结界。
挣脱牢狱的凶兽们野性大增,扑打着这道新生结界。
见状,沙华门弟子们纷纷祭出法器加固结界,但寡不敌众,被一只只巍峨如山的沙兽震得晃动不止。
云磷也在支撑之列,知道这是杯水车薪,不由回身怒吼:“薛无折,你到底要怎么样!”
青年漫不经心扶着辉寒重剑,低声一笑:“血债血偿而已。这不是你们想要的吗?”
此事起因是薛家晚辈的情债,不知是薛无折哪系表亲师兄被一别两宽的旧爱亲眷打上门来,对方迁怒有加又利欲熏心,这才有了与其他仙派联手灭门一事。
但无论初心为何,薛氏一族都未逃厄运,基业倾覆,天才殒命,缥缈仙山成了遗世荒野。
要寻仇偿愿,就不该心慈手软。
沙华门将移灵大阵藏在云氏灵祠,以先祖魂栖之地为基,绝佳气运供养云氏子孙,无竭灵力惠及宗族弟子。
强塑的人杰地灵,使得法咒生效灵印稳固,将妖修凶兽们镇压牢狱。
凭薛无折如今的修为,既已寻出根源,要毁阵不过抬手之间。
至于阵法中供应的那缕残魄?
不该留存于世的东西,自然就该毁去了。
被洗去灵印的妖修们重获新生,无意作恶却被不分青红皂白打入大狱,此仇不报难消怨念,被沙狐稍一挑拨就集结着打了过来,让沙华门措手不及。
不浪费吼声震地、怨气冲天的兽类,也算借风使船物尽其用了。
听着云思祤隐忍的哭声,薛无折唇边笑意依旧,轻松震开了一道劈面而来的法咒。
云磷还未打出第二道法咒,听见身后结界碎响,只好抽身去护。
在云磷回头之际,一道身影从他身旁擦过,径直向薛无折攻去。
云磷大惊:“姨母!”
云思祤没理会他的呼喊,面色冷硬打开了薛无折的剑尖,袭向对方脖颈。
“姓薛的,你该死!”
薛无折闪身回撤,被紧追不舍也不见急切,挑剑斩向那只袭来的手腕。
“生死有命,不劳门主操心。”
云思祤满眼恨意,快速结印打向对面游刃有余的人。
一道霜寒剑意挥散打出的火符,她堪堪躲过,再攻上去时已是咬牙切齿:“你们薛家人,都该死。”
薛无折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持剑劈了上去。
“我看门主才是大难临头。”
剑意如雨,招式百转,两条缠绕流光划过剑身,打得女修节节败退。
又是一道符法被打散成了炫目火花,云思祤撤招回退,忽的朝着另一个方向甩出一道寒光。
防御结界不知何时破了,涌入的凶兽妖修正与沙华门的法修们打得不可开交。
嘶吼与惨叫声里,郁安站在院落一角,脚边是打废的一只凶兽。
呼吸还未平复,他抬眼就见一条寒冰龙魂逼近,立即架刃去挡。
可比龙魂更快的是辉寒剑身。
重剑斩去龙魄首级,灼烈剑意将凝成一体的霜冷长龙震散成一场细雨。
郁安握紧灵刃,看了一眼斜切入地的凛然长剑,又去看屋瓦之上的月袍青年。
对方手中是许久未见的本命灵剑,淡淡投来的一瞥,像是落枝的初雪。
“拿着。”
这句传音也不管郁安有没有回复,他主动攻到了云思祤眼前。
战局混乱,郁安并不犹疑,伸手握住了辉寒剑。
握上剑柄的一刹那,一股净澈灵气流入体内。
经脉内不缺灵力,再被喂些充盈灵气,灵力又要失衡了。
不管了,反正薛无折最后会帮他吸出来的。
郁安握实了辉寒剑,将它拔起后轻松地挽了一个剑花,随后扫开了一道飞来的法咒。
长剑果然比灵刃顺手,不管是逼退法修还是震慑凶兽都有奇效。
此番鏖战持续到日出时分,薛无折长剑抵上云思祤颈侧,前者白衣染血,后者神色恍惚。
后半程云磷在内的沙华门弟子加入两人战局,覆伤者众,但战况未改。
有动歪心思的人偷去郁安面前,然后就被剑光和法咒双面夹击,险些当场殒命。
妖修们只是报囚禁之仇,天色将明时发泄完怨气,见千机髓织就的结界收了,就带着那些灵智半开的凶兽们逃之夭夭了。
笑话,趁着沙华门大乱痛痛快快闹完了一通,尽兴之后还不溜之大吉,这不是等着被缓过劲来的煞星们捉回去受苦吗?!
于是这群妖兽跑得飞快,沙狐走在末尾,行至西边沙原之上时,回首望了一眼。
“恩怨两清,仙君保重。”
数日相处,它早将二人来拓城的目的看得清清楚楚,寻亲访旧走投无路都是放屁,这两人压根就是来探物寻仇的。
报怨寻仇却还理智尚存,又附送了数年灵力,也算沙狐的机缘了。
很有可能后会无期,不妨好好道个别。
郁安站在平地,周围是早砸成窟窿深坑的亭台雅院,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沙狐耳朵动了动,眉间最后那点青竹灵印也风化褪去了,回身朝着大漠深处匿去。
在消失在沙海之前,它还是忍无可忍地喊出心声:“还有,仙君哥哥,管管你的疯徒弟,太暴力真的要不得啊啊啊啊!”
“……”
沙狐自认溜得飞快,可还是差点被追来的一道灵力烧到屁股,又是一阵龇牙咧嘴,脚下生风往前奔去。
薛无折冷着眉眼要去追,郁安扯住了他的袖子。
是不赞同的意思。
薛无折难得听了话,掐出法诀为二人洗去一身脏污。
郁安没有大碍,一道法诀就洗得干干净净。
唯有薛无折伤口太深,纵然洗去陈旧血痕,很快又有鲜血濡湿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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