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那方向,轻则射中臂膀,重则射中胸肩,很可能危及性命。
想通这一茬,慕信脸色难看,吼声更大:“到底是谁干的!!!”
场内操演彻底停下,远处的兵将不明所以,近处亲眼目睹此事却没能赶来救人的将士们面面相觑,心中愧疚。
几个呼吸过后,有个瘦小的士兵哆哆嗦嗦地走出来。
面对着慕信冷硬的目光,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将军,是、是属下一时失了手。”
慕信怒气冲冲走过去,一脚踢在他颤抖的肩膀上,“失了手?箭靶在东边你往北边射个什么劲儿?北边可都是人呐!兄弟一场,谁受伤都不好受吧!练这么久没出过大岔子,我郁兄一来观演就闹这么一出是吧?!你到底一时失手还是有意谋害啊?!”
那士兵被踢得身体后仰也不喊痛,只疯了一样在地上磕头,“是属下一时疏忽发箭发歪了!属下、属下并不是有意谋害,请将军明鉴!一人做事一人当,属下甘愿受罚。只、只是还请留属下一命,我家中还有年迈的母亲……”
血肉之躯与坚硬的地面不断接触发出“砰砰”的响声。
慕信臭着脸看他磕着头又结结巴巴说了半晌,没接他话,只冷声道:“你可知方才差点误伤的是何人?是当朝太尉之子。这样的身份杀你百次也不多。”
士兵听罢,只觉天都要塌了。
他抬起那张涕泗横流的脸,挣扎着跪爬到一旁久未言语的少年面前。
“太尉少爷!是我鬼迷心窍箭支脱手冲撞了您!不是有心之举,就算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谋害您啊!求求您大人有大量!”
说着他又开始疯狂磕头。
血水淌进沙土里,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停下。”少年的嗓音暗含愠怒。
他完了。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第一想法。
在一众将士的注视下,郁安垂眸看向地上长跪的士兵,“抬头。”
士兵吓得一令一动,慢慢抬起了头。
是一张极其稚嫩的脸,莫约十六七岁,黝黑粗糙饱受风霜,此刻满是眼泪和鼻涕,磕烂的额头血迹和沙石混在一起,怎么看都显得脏污。
被郁安沉默地看着,那士兵漆黑的眼睛满是惊恐和无措。
良久,郁安道:“既然做错事就应该受到惩罚。”
士兵身体一抖,自知再所难逃,不由颓然地弯下脊背不再辩解:“属下甘愿受罚。”
“好。那就把你逐出军营,立下字据后罚你家中之人也永不为兵。”
上一刻还在等死的士兵瞬间睁大眼睛。
郁安还冷着一张脸,哼了一声:“怎么?不服气?”
像是还觉得不解气,他又冷嘲道:“你这样疏忽大意的士兵就算上了战场也只会拖后腿,遇事只知道磕头求情,今日失手射箭冲撞我,明日岂不是也要失手伤害更多无辜之人?我可不敢继续放你在军营里祸害其他一心报国的好将士。”
瘦小士兵的眼睛睁得更大,隐隐闪着泪光。
娇公子皱了眉,不可置信道:“看什么?说了不再让你为国效力,把你气哭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憋着!你难道不满意这个惩罚?”
瘦小士兵压住汹涌的泪意憋得一张脸通红,又开始猛烈磕头,“满、满意!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郁安不解道:“罚你还道谢?”
他摇摇头,对一脸复杂的慕信招手道:“把他带走吧!不想再看见这个人了。”
慕信命人把那个士兵拉下去消军籍,又冲场上那些还处于震惊中的将士们吼道:“都看什么看?来军营不是让你们发呆的!还不给我赶紧练!”
那些将士如梦初醒,不再看向这边,继续投身艰苦的训练里。
处理完闲人们,慕信走到郁安身边,没多问他怎会这样高拿轻放的惩罚人,转而道:“要再逛逛不?刚刚我们还没逛完……”
郁安点点头。
于是两人又继续沿着练兵场边缘走。
郁宁如约来接人的时候,慕信正陪着郁安立在门口,两人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谈天说地。
虽说是弟弟的好友但总归是外人,郁宁掀起车帘的动作微顿,不由侧了侧脸。
“怎么在外面?”这话是在问郁安。
慕信虽然自认五大三粗,但也清楚未出阁女子的顾忌,于是移开目光不去看马车里的人,只看向郁安。
从郁宁露面起,郁安就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慕信正惊讶于能在对方散漫的脸上看到这样乖顺的笑。
只听对方欢喜道:“只是因为想早点见到阿姊!”
慕信:“……”
没想到他能言善辩的郁兄在姐姐面前竟然这样粘人!
但郁宁对此却接受良好。
对这样的甜言蜜语很受用,她声音带笑地回道:“外面风大,快上来。”
于是郁安欢欢喜喜地上了马车,在路过慕信时受到一句“郁兄慢走”。
他脚步没停,只抽出空看了慕信一眼,点点头算是回应。
慕信:“……”
感受到人与人的不同。
且不管慕信是如何一脸牙酸地看着姐弟俩的马车渐行渐远,郁安一上车就收到了来自姐姐的一盏热茶。
他接过茶喝了一口,笑着说:“谢谢阿姊。”
递茶时指尖交接,郁宁注意到他手指温度偏低,便温声问道:“冷不冷?”
热茶见底,郁安摇头道:“不冷。萧姐姐怎么样了?”
提到好友,郁宁温婉的面容上浮现几分难过,“不太好。风寒来得急,药石见效又慢。她是病了多日才能勉强提笔给我写信。”
眼见她要陷入情绪低迷的状态,郁安只好顺着她的话继续问:“萧姐姐见到阿姊开心吗?”
郁宁被这句有些稚气的问句逗得眉目微弯,又有些忧愁:“应当是开心的。但我过去了,她怕过病气给我,便不许我近身,只肯隔着屏风和我说几句。”
郁安劝道:“阿姊放宽心。萧姐姐吉人天相,既然已经见好,想必不用多久就会恢复如初的。”
郁宁幅度很小地点点下巴:“但愿如此。她常年喝着调理身子的药,已许久不曾病,此番大病叫人怪忧心的,难免让我失了分寸。安儿,多谢你宽慰我。”
“阿姊不必言谢。”
郁安放下茶盏,复问道:“阿姊突然造访,尚书府的人待阿姊可还和善?”
“不必担心,语蓉待我自然是好的,其他人……”
郁宁含笑的语调一顿,又态度自然地接上了上一句话:“其他人待我也不差,未曾怠慢。”
郁安敏感地抓住她语气里的微妙成分,“若有人敢仗着阿姊脾气好就欺负人,阿姊一定要和我说。不必心软,我来做坏人就好,定叫胆大包天的人好看!”
“傻安儿,说什么呢?”郁宁轻斥着,眉眼的笑意都要隐藏不住,“脾气好不意味着就会任人摆布。况且,谁敢欺负高官千金呢?他看上去也不是那种人。”
最后一句话语调很低,不细听就会错过。
一直留意着姐姐的郁安问:“谁?”
没想到弟弟抓住自己的无心之言不放,郁宁稍显诧异。
吃惊的神色不符合名门淑女的身份,郁宁敛去神色,轻声回答:“一个奇人。”
是结束话题的语气。
于是郁安不再追问,心里已经断定郁宁口中的“奇人”和好不容平复下来的异变值脱不开关系。
能引得郁宁说了这么多已经足够,更多的信息可以慢慢收集。
回到自家府上,姐弟俩暂时分开。
郁安还记得和慕信的约定,便派了小厮去昭嵩楼买酒再送去慕信的武场。
交代完事情,他回了自己的住处,又以自己要休息为由遣退了一众下人。
待精巧雅致的小楼只剩自己一人,郁安推开了房间的窗户。
几棵古树枝繁叶茂的立在窗边,却不遮挡视线,在二楼辽阔的视野里近处的一片绿意只会叫人更加心情舒畅。
在窗边看了会远方的天空,他忽然出声道:“你还在吗?”
既然是圣上亲拨的影卫,理应常伴身侧护主人周全。
出于身份的特殊,对方多会隐匿在常人难发现的暗处里,沉默冷静地注视着主人一举一动,必要时出手,无论何时都来去自如。
郁安相信那个救下自己的人也是如此,应当是在不远不近的暗处始终跟着自己。
对方只有在自愿时才能出现在人前,所以郁安试探性地问出口,想看看是否会有人应答。
但意料之中的,这句像极了自言自语的话没得到任何回应。
第45章
郁安也不气馁,又用不大不小的声量说道:“不管你能不能听见,我只是想说声谢谢。”
吊儿郎当的小公子道谢的时候语气倒是郑重。
立在檐角的黑衣影卫漠然地看了一眼窗外烛光映出的少年剪影,隐在面具后的薄嘴抿起,没发出半点声音。
那声谢也没得到回应,郁安不再看向虚空,转身进了房间。
原身的记忆里并没有关于这位影卫的内容。对方被皇帝派来之后从未露过面,这让原身一度以为圣上所说的派影卫来只是一句戏言。
但他也同样明白君无戏言,渐渐也能从一些很小的细节里推断出真的有人一直藏在暗处保护着自己,只是从不在人前出现。
原来只有亲身遇险时,那人才会不得不露面。
这个推论在脑子里过了一圈,郁安回忆起那双冷淡的眼,在心底想着对方是否就是意识碎片之一。
还需要验证一二才能确定。
三月初,在小将军府快要落成时,慕信又要回边关了。
心知自己肩上的重任是一回事,和亲近之人分离而难受又是一回事。
在昭嵩楼喝得一塌糊涂的慕信大着舌头揽过郁安的肩膀。
“郁兄!此番一别不知又要何时才能再见!”
自见面起小将军的哭诉就没停过:“又要和那些硬邦邦的兄弟们混在沙土里!”
“太阳好大暴雨好多!盔甲又要和汗水一起粘身上了!”
“一帮汉子骂人难听打架又狠,哪里比得上能嘘寒问暖的美娇娘!”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郁安拍拍他的手背,不甚走心地安慰道:“慕将军官位高责任重,睿智大方、英勇无比,哪会被艰苦恶劣的环境吓倒?将士们跟着你走南闯北,心底是服气的,想来也不敢对将军不敬。”
“当然!”
慕信举起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干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郁安也抿了口杯子里的酒,夸奖着醉鬼:“还是将军深明大义。”
“那是!都是一切为了大义啊!为了大义!”慕信咧着嘴笑了。
他自顾自斟酒:“当初本将军打得蛮夷落花流水,不敢再犯……那么艰难都过来了,而今不过守、守一守关要,不足……不足为惧!为了吾辈家国,死也无憾了!”
迷迷糊糊打翻了酒杯的小将军陷入了正能量的自我鼓舞中,红光满面地诉说着拳拳忠心。
不出半刻就人事不省的栽了桌上,发出欢畅的鼾声。
郁安看着他如此转变,失笑着把那只搭在肩上的手放回慕信身边,然后起身开了窗户,让微风吹散屋内酒气。
今日郁宁又去了萧尚书府,数不清是这一个月来第几次了,郁安照例把姐姐送到地方,然后就被慕信拉来了酒楼。
因为郁宁每次都是探病的正经由头,不能无端阻拦。
那份担心友人的心态不似作假,但对方每次去萧家,位面异变值都会不同程度的上涨,想来是和那位“奇人”有关。
调动的数值无声催促着郁安尽快采取行动。
窗边的少年端着酒盏,决定等会去接郁宁的时候再谈谈对方的口风。
沉思不过一瞬,他侧目看了一眼睡得昏天黑地的慕信,对方暂时没有醒过来的趋势。
撤回视线,郁安仰头喝尽了杯中酒,少量透明的液体顺着下巴流过,滚进了衣襟里。
像是也起了喝酒的心思,他又倒了一杯清酒,没多细品就仰头喝下。
如是喝了两三杯,在又一杯酒水入口后,已经传来烧灼感的喉间一时吞咽不及,猛烈地呛住。
白瓷小杯滚落在地,少年猛然弓起身,颤抖着脊背趴在窗边,陷入了窒息的莫大痛苦里。
这个时候总要依赖于他人伺候的小少爷身边无人,自己在危机面前显得笨手笨脚。
他呼吸不畅,手指发力攥紧窗框,上身无意识冒出完全打开的木窗,像是一只濒死求生的稚雀。
颤抖不止,脆弱不堪,仿佛下一秒就会陨落尘世。
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落在稚雀的身后,像是一只沉默的鹰,又像一张暗藏危机的大网。
一无所知的稚雀还沉浸在痛苦里。
黑鹰伸出一只手按着那文弱的肩膀将摇摇欲坠的人拉了回来。
失去呼吸又被迫转回身,少年腿脚发软,失去意识般跌撞到了身后之人的胸膛上,然后被拥入一个没有温度的怀抱。
不顾怀里人是如何惊慌,来者毫不留情地掐着少年的下颚,迫使他张开紧闭着的唇齿。
“咳出来。”
是一道沙哑难听的命令,听不出一点温柔。
困境中的人却立即照做,脊背微弯就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静谧的包厢里只有一连串咳嗽声。
渐渐的,郁安咳嗽声小了,一点一点恢复了过来。
喝了酒又咳嗽半天,他的嗓子完全哑了。
郁安抬起头想看清对方的脸,嘴里发出细弱的声音:“……多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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