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芜菁哈哈道:“你是福大命大之人。”
“干他爹的……谁偷摸取我血喂了你?”礼云强忍身体的疼痛,头也不抬,“你要杀,就快杀。”她没忍住又骂了句,“干他爹,明明从头到尾都在睡觉,怎么还是防不住祸从天降?”
正这时,一把长鞭横扫过来,抽打在礼云身上。礼云痛得“啊、啊”乱叫,被时铄一鞭子裹了回去。
齐芜菁道:“师太既然从前便喜欢睡觉,此刻也好好睡觉把。”他转而对菩提门的时铄说,“毒蛇后,你们要将礼云师太好好看住了!”
音落,天下所谓的神祇忽而尽数被吸附进了灵火之中,全部黏在齐芜菁的右半身!
他们的骨、脏、血、肉顷刻间渗透进齐芜菁的鳞甲里!
可是不够。
这些人将是下一个大腹行,下一个南明王,若不能让他们彻底神魂俱灭,世间后人总能得到神的残骸,进而再造出新的伪神。
“算了,算了佩兰,不比了……”钱决明神志不清地向齐芜菁靠近,甚至想用手触碰那灵火,“这群傻小子,哪里是我两个徒儿的对手。不打了,跟师父回、回家罢,带着你师兄一起……”
无事刀忽地飞来,拍开钱决明的手。钱决明目光浑浊,他神色懵腾,朝四面喊道:“悦儿,悦儿呢?你也受人欺负了么?”
说及此处,他竟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起来:“怎么都欺负我徒儿!我们紧那罗门可是宗门之首……你们竟敢……谁叫师父!师父在这,师父在……”
尖声惨叫声从齐芜菁的身上传播而去。
齐芜菁并没有听到桑青近乎发狂的嘶吼,他耳边只有躯体被其他内脏塞满、骨骼折断、皮肤撕扯的声音。
齐芜菁已经分不清自己身上谁是谁的手、谁是谁的脸,他此刻不成人样,变得像一个身躯庞然、被尸块拼凑而成的怪物。
身上的“人”各有各的意识,他们混乱挣扎,暴力求生。齐芜菁用着陈佩兰这副身子,根本没办法彻底控制他们。
只能、只能……
灵火阻拦着所有人的靠近,人厄刀灵得了授意,扶在齐芜菁身侧。齐芜菁拖着身子,强撑起意志,一步步朝山崖边走去。
就在这时,桑青五窍忽然爆裂流血!他为求一瞬的回光返照,已经全然不要命,强行用灵能冲破了镇神符的镇压!
桑青抬头,却再也召不过无相刀。他仓皇扑上前,失控的声音并没有阻止齐芜菁的坠落。
无神可得赦,包括他自己。
众人发出惊呼,纷纷攀在山崖边上,有许多弟子想要救他,却慢了一步。
“少君!”
“佩兰,佩……佩兰!”
“教主。”
“教主!!”
蓝色的灵火顿时将整个天禽谷照亮!
齐芜菁看到上方同样坠落的桑青。桑青发丝血红,他恢复了三千界的真相,银瞳中溢满红色的水液。他无法驱策灵能,除了同齐芜菁一同徒然赴死……
无相刀回旋,仿佛要尽最后的力量将主人拉回生路,说时迟那时快,几名使鞭的宗门弟子险险将三千界缠绕,而后奋力拉回!
齐芜菁虚惊一场!他的脸俨然被其他的脸淹没,耳旁充斥着悚然的尖叫,齐芜菁露出一只浑圆的眼,目光里俱是害怕惊恐。
他,他想活!
无神可得赦,若不是钱决明,他本可以不用送死。齐芜菁看到了上方的寿夫子,他跪在山崖前,像是已经得了疯病!耳畔的风声里有寿夫子的哀嚎。
不,我绝非大义之士。
我想活,我从来都想活!没有人不贪命。陈佩兰,你也想活对不对?我讨厌死,命是我的,我不会死的,我不会。
齐芜菁尝试用机关术,他将尚能控制的机关逐一试了个遍,然而在器械靠近灵火之时被烧得干干净净!
可恶、可恶!还有什么办法?
齐芜菁瞳孔猛颤,他浑身发抖,泪水疯涌,他喉间发出干涩的声音,由于恐惧,他毫无意识自己嘴里在念什么。
好像是……
“救我。”
“害怕……”
“父亲。”
“桑宛双……”
他在山崖的石壁上砸了几遭,附着在身上的“神”正在被逐步烧毁,下一个就轮到他了!齐芜菁的身体砸到巨石棱角,脊骨似乎断了,他不断滚落砸下去,却在某个时刻感受到腰间一软。
齐芜菁身上的骨头都碎得差不多了,他原以为是肢体麻木带来的感知错觉。然而下一瞬,他眼前骤亮,齐芜菁在昏沉中睁眼,发现视线正在极速旋转。
眼前是无数滚动的绿色细丝,齐芜菁正在天旋地转地滚动。不知过了多久,齐芜菁腰侧一痛,他撞在石头上,这才险险停下身子——
完了,我又死了。
这是齐芜菁的第一想法。
紧接着,溪水淙淙流过,齐芜菁的五感在煦日和风中徐缓恢复。他身体剧痛,像被揍了一顿,齐芜菁捂着腰爬起来,看清当下,觉得自己又在做梦。
齐芜菁原地发怔,喊:“陈佩兰,我是不是又重生了。”
他手脚并用,爬到小溪边,又惊得呆住了——因为这水中镜照出来的人,并非陈佩兰,而是齐芜菁自己的模样。
啊!
“少年,你怎么苦哈哈的。”溪边忽然凑过来另一个脑袋,有个人和他蹲在一块儿看水,正在端量齐芜菁的倒影。
这人还说完,齐芜菁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引得旁边这人哈哈大笑,而后用手捧起溪水,灌了两口:“呆头呆脑,你可真有意思,这水里有鬼么?”
那人提着个背篓,里面装满了糙米。想来他只是路过溪边歇息,顺道接口水来喝的,却无意撞见齐芜菁在这里发呆。
“鬼。”齐芜菁盯着他,漠然重复道,“见鬼了。”
那人凑近水面,看自己的脸,似乎对这副长相十分满意。他照完镜子,最后得出结论:“你是鬼?”
“你也是鬼,天啊……”齐芜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喊道,“桑宛双。”
第56章
桑宛双挑眉,桑宛双惊诧,桑宛双目光戏谑:“你也认得我?莫非你也是逃婚的?”
“……也?”齐芜菁险些没栽进水里,“哪个也……”
桑青撑坐在溪边,他指着太阳,又指着云:“近日神祇嫁娶,有许多像你这样流落野外的狼狈新娘子。但是我看你模样秾丽,性情坚韧,受伤也不吭声……嗯,花似的容貌,草似的性格,少年……”
齐芜菁没觉得好笑,他沉默良久,站起来,瞧着周围场景很眼熟,像……九尘衢。
齐芜菁想起来了,他适才坠崖时情况紧急,嘴里乱念了一通,莫非顺口之下念出了九尘衢的口令?可就算如此,桑青怎么也在?他不是被神宗弟子暴露救上去了么?况且,这家伙还不认识自己。
齐芜菁腰间空空,刀也不见了。他警惕地瞧着桑青:“抱歉,我没听清,你适才说什么?”
“我说……”桑青曲着腿,坐姿落拓,“你这样的人不适合做祭品,反倒适合弑神。”
此处旷野宽阔,风清凌凌地吹,带来草的清苦味儿,桑青神色松散,融身其间,很罕见地,他身上的柔春压过了野性,竟也像个少年。
齐芜菁皱眉思索,心里隐约有个想法,试探道:“你多少岁?”
桑青毫不设防道:“二十又二。”
果然!
这里是桑青的过往。
三千界已有无涯无数的寿数,祂虽然容颜不老,却比不上眼前人的少年气。齐芜菁不合时宜地取笑,做神做久了果然蹉跎人。
齐芜菁缓了心绪,又无端生出点懊丧,他神色不虞:“你干吗是这个岁数?”
桑青没有询问他为何这样问,反倒兴味十足,了然道:“看来你想占我便宜,你家里很缺弟弟么?”
“不是我缺弟弟,”齐芜菁起了坏心思,他清了清嗓子,同桑青坐在一处,“而是你本就是弟弟。我呢,今年二十又五,按照年岁,你的确该……”
他话没说完,桑青忽然躺倒在草地上,朗声大笑。
齐芜菁眉头一竖,说:“喂,有什么好笑的?”
桑青笑得侧过身,浑身都在抖。齐芜菁见他笑,也莫名其妙笑开了怀,他一把扯过地上的草,砸在桑青后背:“天要黑了!你不回去么?”
不知过了多久,桑青才收住笑。他翻身坐起,看了眼天:“果然有些晚了,阿母该去赶羊回了……”他背上背篓,个头很高,站起来时阴影像山一样压过来。
齐芜菁低头看看自己细胳膊细腿,又说:“可恶。”
桑青没听见那句“可恶”,反而神清气爽:“少年,我家就在草原的那头!”
齐芜菁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道:“这里全是草,怎么瞧得见你家?”
桑青听了这话,又哈哈笑。齐芜菁实在不适应这样的三千界,觉得毛骨悚然,他正烦躁着,忽然被一条粗硕的手臂揽住膝窝,抱了起来!
齐芜菁大惊失色,他霎时间腾在空中,重心不稳,立马勾住桑青的脖子:“干吗!!”
桑青单手将他拖起:“现在呢?看到了没?”
滚滚的草浪一直汹涌到天际,红日沉沉,像融化的油脂一样滑落,尾后是被抹开的橙色余晖。视野尽头是一条赤金色的线,线上分布着数不清的小黑点,那就是桑宛双的家。
桑青嘴唇笑意很深,刻意乱喊:“哥哥,你怎么这样矮?”
这话打得堂堂教主措手不及,齐芜菁像个落水猫似的,乱七八糟从桑青身上挣脱下来。他正在整理衣衫,又听桑青道:“怎么红了?”
齐芜菁故作轻松地“哈”道:“谁红了?你么?你红什么?”
桑青神秘地“嗯——”了声,笑道:“别急,我说咱们跟前这条溪水,红彤彤的。”
“……真烦人。”齐芜菁将衣裳整理好,“快走吧。”
桑青说:“你也要回家了么?你家在哪儿,相逢即是缘,留个可以联络的方式?”
“我家啊……”齐芜菁伸出手指,从左缓缓直到右,“在那儿,瞧见没?”
桑青挑高眉:“那不是我家么?”
齐芜菁点头:“是啊。”
桑青“哦?”了声:“天将黑了,你要同我这个单手就能将你掳走的黑心汉回家?”
“你家便是我家,这个道理你之后便懂了。”齐芜菁理所应当道,“再说了,天黑有狼,我又受了伤,只能跟你回家。”
齐芜菁凑近,抓住他的手摸到自己的腰,那里血涔涔的,他轻声问:“不是吧,你难道要将我一人留在这里么?”
桑青眼神暗了瞬,他抽开手,从地上摘了根草递给齐芜菁:“跟我走也可以,但你要学会牧牛羊,今日正好轮着我做饭,你呢,要去帮我阿母将牛羊赶回来。对了……”桑青叼着草根靠近,“你会么?”
烧炭打铁齐芜菁倒是会,牧牛羊他却是一窍不通。在齐芜菁小时候,被他见到的牛羊没有一只是活下来的,他们要吃饭,可以不要钱,但得吃饭。
齐芜菁表情没有破绽,不屑一顾:“你别小瞧我,我可什么都会。”
桑青轻笑声:“臭小孩。”
齐芜菁手里捏着那根草:“你说什么?”
“毛还没长齐呢,就想充人兄长。”桑青背着背篓悠悠走在前面,“我将你带回去,你可不要给我惹来麻烦了。”
齐芜菁跟上去,亦步亦趋:“这草是什么用的?”他盯着自己手掌间的草汁,满脸抗拒,“你耍我,这玩意儿好臭!”
桑青闲散道:“臭就对了。夜里有狼和狮子,它们闻着这味儿便不会来吃你,你不是很害怕这些家伙么?”
齐芜菁道:“谁怕了?”
桑青说:“你不怕?”
齐芜菁嘴快了,只能硬着头皮道:“……一般般怕,但不是‘很’害怕。”
他刻意强调了“很”这个字,为维护自己粉碎可怜的面子。
风中又传来桑青的笑,或者说,整个草原都是桑青的笑。齐芜菁有些失神,他记忆里只有三千界身上浓烈的红,仿佛一壶辛辣的酒,一团张扬的火,一头疯癫的凶兽,而并非眼前这阵纯粹放纵的风。
他没见过这样的桑宛双。
真正的桑宛双。
比归家步伐更快到达的是一名女子的大笑,她在无边无际的草野上骑着雪狼奔跑,身前是一堆仓皇乱叫的牛羊。
齐芜菁的眼神一直落在女子身上,直到桑青将他带到一顶毡帐,朝他眼前打了个响指,齐芜菁才回过神,问:“那是谁?”
桑青说:“那是我阿母,闯祸精。”
齐芜菁心头忽然狂跳起来:“……那我该叫她什么?”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桑青道,“大伙儿叫她鹰王。”
齐芜菁真诚问道:“为什么不是狼王?”
“因为她最怕鹰,几年前被鹰隼叼走了一只眼睛。”桑青将背篓中的糙米倒入米缸,“从此以后,她又便记恨上了鹰,要做鹰的王。”
齐芜菁还要说什么,忽听外面的笑意更加狂放。桑青“啊”了声,道:“有麻烦了,少年麻烦你……抱歉,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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