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跳下雪狼,他拿着都城人才会使用的长剑,循声砍断拦路的杂草,瞧见前方有座破烂的神龛。
神龛被随意放置在地上,里面的神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像是个被丢弃的废物。
“无人敬我拜我,甚至无人知晓我,做神很可怜吧?”
饶是桑青早有准备,却在听到神龛说话之时吓了一跳。
桑青蔑然道:“装神弄鬼,这把戏我在都城的戏班里见多了。”
神龛说:“哈哈,戏班子!你不正因为假戏真做,欲救世却无神力,这才来求我的吗?”
桑青没有说话。
“哈哈,我看得透你,我听过你在都城里求过我。你想成神,不仅想救你的族人,还想救……救天下众生呢!”神龛发出笑声,“世人都不明白你的苦楚,只有我能懂,因为我是神。”
桑青动摇道:“我能承载他们的寄托,却无法铲除他们的苦难,有些时候,我甚至听不清他们的祈愿。神台太高,我太远了,我只是个……是个凡人。”
神龛怜惜道:“好少年,小菩萨,我知道你,身为凡人,却做了许多。你为治病痛之人,学医采药,却叫众生死在你跟前;你为救蒙冤之人,手刃恶徒,却反受众生怨怼,诬你不慈悲;你为救穷苦之人,馈赠银两与粮食,却害得他们受小人觊觎,引来灭顶之灾……即便如此,少年,这世间苦厄之声依旧千万倍地涌向你,真神假神谁又在乎呢?你只需要显一次灵,他们便要求你显千千万次灵。
“所以你总是想,若自己是神就好了,就能十全十美,就能三头六臂,就能渡众生过苦海了,哈哈,神就该这样,你领悟到了,神可以这样!”
神龛煽动说:“少年人,我能让你成为真菩萨,叫你睁眼便能瞧见世间众生,生灵死灵都在你的眼前;叫你不仅听清咫尺,也能听清天涯的苦厄,还能让你得神力,渡众灵,享永生。你再也不是一个废人,你愿不愿意?”
“如何……”桑青下定决心,“如何做?”
神龛道:“你过来,我教你几句咒,你学与我听。再饮下我的血,吃下我的肉,便可弑神了,我死过后,你便代替我,成为真神。”
——别去。
“最后一次,无青。”桑青吻了他,“这次过后我们离开秽京,后日雨停了,我随你私奔到草原尽头。”
……但雨还在下。
齐芜菁擦干身子,却蓦然一惊。那些瘢痕不知何时竟爬满了他整条手臂!
不,不不不……
齐芜菁被吓到了,他拿起帕子狠狠擦拭,将手臂都擦破了皮,那些瘢痕却仍旧赫然印在手臂上。
齐芜菁僵滞在原地,这一瞬他想到了鹰王,想到了一路同行的所有人变成尸骸的模样。
不可能,他绝不会死!
这里是三千界的过往,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齐芜菁骤然惊醒,帕子掉落,他顶着雨,仓皇追撵出去,只瞧见个着袈裟的背影。
别去……父亲。
桑宛双!
大雨磅礴,齐芜菁从雨中穿回室内,翻箱倒柜地找神龛、神像……哪怕一个木雕也可以,然而什么也没有。
齐芜菁神色慌张,急得掉眼泪,胡乱双手合十:神明在上,我在求你。桑宛双,你能听见众生,也能听见我对不对,可恶,别去,我要你回来,别去……
不要成为神。
不要成为三千界。
他的祈求声到达桑青的耳边却微弱得可怜,在惊涛骇浪的苦楚众生里翻不起一点波浪。
天下信徒太多了,追崇桑青的宗门和信徒成了失控的狂风。
有人虔诚,有人盲从,有人图他慈悲,有人贪他灵显,有人求命,有人求财,有人敬他高不可及,有人畏他神权盖世……
齐芜菁眼泪断了线:可恶。谁把我送这儿来的,是你吗三千界,我不玩了,我要回去!
这不是九衢尘,这是炼狱所。
我不想死,我从不想死,我还没有救你,为什么总是要我常别离?
雨还在下,雨一直在下,雨停不了了。
一场又一场暴雨过后,桑青的庙宇遍布世间。他只需要坐在神位上,无论神位在哪里,万灵都在他的眼前和耳边。
神啊神。
求无病痛,无灾厄。
求家国长在,无战争苦难。
我想活我好痛我不要死我不想分开我怕砍头我女儿没了求安康求顺遂求平安求长寿求鸿达求求求求求神显灵!
求神显灵!
桑青坐在高位,长叹一声,泪流满面。
……他没有得到神力。
然而每一言每一语针似的插入他的颅内,昼夜不歇地凌迟他。
让他听尽众生苦难,却又无可奈何。
为何,为何?这是惩戒吗?
难道慈悲也是罪么?
桑青不明白,他拿过酒,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只有如此,他才能做神,否则他连自己都做不了。
桑青要听,便会落泪,他要看,也只能落泪。眼下的珍珠再也无法压制铺天盖地的生灵,桑青睁开眼睛,便是众生佝偻的脊背,下跪的双膝。
啊……
神。
有神吗?
求你显灵。
帮帮我吧!
然而他知道的,他最清楚。
世间没有神,他也不是神。
第63章
成神的代价是什么?
神龛没有立马回答,它神神叨叨地重复说:“得神力,渡众灵,享永生。哈哈,少年人,代价随心,要看你如何看待。”
桑青又问:“你要我弑神?为什么,你不想当神了吗?”
神龛道:“不错,我不想当神了。我从前听闻世间还有许多我这样的人,或者说,神……于是我踏破铁鞋,将世间翻天覆地找了个遍,最后发现,成神的人只有我一个。众生啊……众生拜的都是自个儿想象出来的神,其实也就是他们自己。”
桑青听出言外之意:“你想死。”
“我想死。”神龛没有否认,“我活了太久太久,久到我身边已经一个人也没有。孤独啊……所以我说,这世道竟荒唐至此!应当让拯救苍生之人位临神位,而并非我这种……”它言尽于此,最后只说,“我一直在等你这样的人,你来当神吧,好不好?”
想想那些困顿和恶疾,想想人间八苦,想想生灵涂炭……
于是桑青点头,说:“好。”
桑青吃了神龛。
其中的那尊塑像用的是烂肉身,流的是黑骨血。神龛会痛,但它偏要大笑!命若悬丝,这是它千万苦海的尽头,骨肉侵蚀的滋味竟令它如此痛快。
那笑声回荡,令桑青从梦里醒来,他强迫自己清醒了点。
桑青吐了酒,仍漱不净口中的腥味,下了神台后他又提前去沐浴焚香,将袈裟佛珠耳珰全脱了。
下了莲台,他不是神,他着便衣,挺直脊背,隐匿在众生里,又成了众生。
雨还在下。
齐芜菁没感受到痛。
他甚至还能闻到雨中飘来的酒气,齐芜菁站在檐下,百无聊赖地玩着机甲小虫。
“哐当。”
食盒遽然打翻在地,化作一地狼藉。
很快,雨中闯来一个人。齐芜菁“哎”了声,还来不及扶,桑青已经踉跄着摔倒在水中,他的长发不停滴水,脸色白得像伥鬼。
嗯?这在干吗?怎么这么狼狈?
齐芜菁撑过伞,要去接他。岂料桑青却径直略过了他,失控般扑向屋内。
桑青浑身战栗,近乎发狂,他的声音嘶哑、无助、绝望,令齐芜菁想到濒死的狮王,也像遭受遗弃的幼兽。
齐芜菁随桑青的身影惑然瞧过去,终于瞧见了堂上自己的尸体,白色瘢痕覆盖全身,没有毁容,却仍旧不堪入目。
啊……
还真死了。
不过就算这样,桑青不是能看见死魂灵吗?
齐芜菁走回屋,他像桑青从溪水看倒影那样,也有模有样地端详了自己的尸体,最后得出同样的结论:这脸真不赖。
齐芜菁蹲在桑青身侧,撑脸困惑道:“桑宛双,我们以后会重逢,你怎么还掉这么多眼泪呀?”
桑青没有回答,他怔然地坐在尸体旁,一言不发,不敢碰,更不敢问。他好冷,可他怕齐芜菁比他更冷,他想问,可又怕齐芜菁真的不会回答。
齐芜菁在左右观察间,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桑青瞧不见自己的死灵魂。
正如他所言,桑青顿悟般,忽然仓促摘取了眼下的珍珠。他茫然张望,喊:“无青。”
齐芜菁不禁撇嘴:“我在,喂。”
银珠摘下的一瞬,桑青跟前跪了许多人。他们无时无刻不存在于桑青的眼前,可人太多了,像深渊一样,一如桑青没有听见齐芜菁被众生凄哀而吞噬的祷告,他也同样看不见齐芜菁的游魂。
桑青说:“无青。”
“我真在。”齐芜菁偏过脑袋,然而泪已经先落下来。
桑青转过身,拨开挡在跟前的累累魂魄,他祈求般:“让让……”
“我要找个人。”
众生说:“神啊,求求你。”
桑青道:“我看不见他。”
众生拼命挤在他眼前:“神,我家有个女儿……”
桑青说:“让让……”
齐芜菁跟着他走:“笨蛋,不要太傻,我在这里。”
众生双手合十:“神啊,我受了一辈子苦……”
桑青哽咽道:“让让……”
众生道:“您会渡我们的吧?我听他们说,您最慈悲,最会显灵了。”
桑青道:“我看不见……”
众生说:“我们就在你眼前。”
齐芜菁去捂他的眼睛:“你好蠢,别看,别看了。”
桑青被无数游魂裹挟,他置身与众生堆砌而成的莲台上,他永远也下不了神台。
桑青麻木地垂着头,泪都是冷的,他颓然坐回齐芜菁尸体旁,一言不发,只不知所措地去捏齐芜菁的手指,那力道狠厉又混乱,他像在为自己的难堪找发泄口,又仿佛在向齐芜菁求助。
齐芜菁抹干净眼泪,也陪他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齐芜菁在假寐中回醒,然而他睁眼之时却已经晚了一步,桑青从尸体手里夺过匕首,遽然扎在了自己颈侧。
而后霍然倒在齐芜菁的尸体旁。
轰!
雨一直没停,雷声凄厉鸣响。
霹雳的白光之下,桑青倒地睁着眼,血将两个人都染得透彻腥红,但他神色平静,眼里还在无知无觉地流泪。
齐芜菁捂住脑袋,他惊魂未定,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桑青呆呆躺了会,又坐起来。他颈侧的伤口像只狰狞的眼睛,血如泉涌,然而他却死不了。
桑青再次用匕首插进喉咙,他呕了一口血出来,而后只能发出滞涩的“嗬”声。
齐芜菁吓得浑身都在发抖,他捂住桑青的手,哽咽流泪:“桑宛双,停下,你好痛,你好痛啊。”
桑青听不见齐芜菁的话,他清醒又麻木地反复将刀捅向自己,然而一次次自戕换来的,却是在覆灭性的疼痛后再次活过来。
血和躯体仿佛不是他的,他被众生的祈愿所刮分。
众生平等,众生平等。
每个生灵都平等分食他的一块肉。
因此命不是他的命,他不是他。
得神力,渡众灵,享永生。
何为永生?这便是永生。
桑青静悄悄地落泪,他拉起齐芜菁的手,玩他的手指:“……你骗我,你也骗我。”
饶是齐芜菁在一旁如何呼喊,也阻碍不了血从桑青全身的刀口里流出。
“无青。”桑青颓坐在血中,平淡道,“我在这世间,没有亲人了。”
众生怜惜道:“神明,我们最虔诚了,我们永不离开。”
桑青说:“是啊,你们不会离开。”
雷声落下,却像是戏开场的锣鼓。
神宗弟子将他从血泼架起来,无数双手将他托举。桑青垂落的发丝沾着血,红色如同游蛇一寸一寸蔓延而上。
桑青被摆弄着沐浴,换上新的袈裟,佛珠要比从前圆,还要比从前艳,桑青有些喘不过气,他垂首,瞧见自己脖子上坠的不是佛珠,而是血骷髅头。
桑青胡乱拉扯道:“错了!神不戴这个。”
有人摁住他的手,劝诫说:“屠杀和慈悲从不相悖,你是神,你做什么都可以。”
桑青怔然,拉住那人,呼吸急促:“是你吗?你,你回来了?”
“你问我?”那人温顺道,“我一直都在的,神灵,众生一直都在。您向下看看,在您脚边,这就是您的众生。”
桑青心下大乱,他惨白着脸:“拿酒来!我不可不醉。”
那人又道:“不要喝酒,这酒成了您心中的孽障,你喝了酒,便瞧不清众生全貌。不要逃避了,神灵,您往前看看,您在哪儿呢!”
桑青朝下看去,忽然心脏骤停。他悬在遥遥高空,脚下是密密麻麻的头颅!吟诵声如同喷发的火山,将他烫伤,又将他吞噬。
好高。
放我下去!
桑青惊心动魄地大叫一声,他的佛珠和耳珰都在摇晃。
叮当。
遥远古刹的钟声回响,僧人撞击铜钟,低声诵念。红日浑圆似血,经文回荡,箴言变成一条条鎏金色的咒链,从天地各隅拔地而起,仿佛群龙破晓,朝着桑青呼啸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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