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应?”那声音新奇道,“哈哈,自然自然,这是我的福报。不过我想不明白,你如今名声大噪,神力与日俱增,救苦救难,杀敌杀邪,这不正符合神之职责吗,怎么反倒说我骗你呢?”
桑青坐起身,十指随意搭下,却抑制不住颤抖:“你的诅咒转移到了我身上,你为何仍旧死不了?”
那声音道:“我早就死了,否则我何至于如此开心。今日的我并非我,而是重生后的我,少年人,你懂得太少,做神佛哪有做邪祟快活,你瞧……”
音落,只听“嘭”地声。
桑青见状不妙,立时甩过大刀,然而却始终晚了一步!他目光所及之处爆开一阵血雾,活人像烟花一样被炸成撕裂的碎屑。
那声音亢奋道:“瞧仔细了吗,这就是我同你的区别!我杀人灭世,全凭心情,这天地间再也没有规则能将我囚于缧绁之中,可你不同,你的恨与怨都逃不出这层躯壳,你只能被逼着大爱苍生。你不仅要除邪,还要诛自己胸腔里那颗邪心!你眷顾的众生,恰恰是最怯懦的!他们靠不住,他们帮不了你的,少年人,成神便是与全天下为敌,包括你自己。”
“受益匪浅啊恩公……”桑青撑着大刀站起,他蔑然笑道,“你笑我心最羸弱,可偏偏我喝了酒,酒蒙子最不要命,心也最坚韧。我瞧不见你伟岸的身姿,却能看清你失败的蠢样。”
“所以呢?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这浩劫是天注定,没有我,也会有其他邪祟促成这场天灾。”那声音近在咫尺,讥笑道,“我做神之时便预见这一幕,我却知生灵涂炭,无力回天,因为我并非神明,我只是个懦弱之辈,我怕救人,更怕救不了所有人。这个念头将困了我百年又百年,让我从未有一刻为自己而活!”
它情绪激昂,连周遭的气流都战栗起来。忽然,桑青目光一亮,青色的黏液又无端从半空中倾泻而下:“我猜得不错,你堕邪时间太短,却想要操控如此庞然的身躯,大部分力量都得用作自身供给,否则你将会被自己给压死。所以你为了活,要从地里汲取吃食。”
桑青虎视眈眈,像一头拱背的雄狮,刀便是他的獠牙,他露出森然笑意:“诚然,你的力量在我之上,可你适才心绪不稳,体内灵能大乱,身体头重脚轻,若我不要命同你打一场,输赢恐怕难定。”
音落,只闻刀风长呖,桑青悍然砍向身前!
果不其然,刀身陷入一团无形的软肉,发出黏腻的摩擦声,青血立时狂涌而出!
山谷响起轰鸣之音,那声音勃然大怒,爆喝:“是我给你的神位!是我让你得了长生!你不谢我?你竟不谢我!”
怪物青色的血四处喷溅,血水落下之处发出“滋啦”的声音,干涸的土地生出白烟,而后腾燃起烈火!
桑青的整张脸被血水烫破,露出皮层之下的红肉与白骨。银珍珠依旧亮洁,桑青的右眼却被血给烫烂,腐肉立马汹涌膨胀起来,将整只眼睛堵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饶是桑青再如何不在乎,也难逃生理性的昏厥。他险险撑了下身子,似在缓神,又似乎是在迎接覆灭性疼痛的到来。
狂风肆虐,怪物狂躁地在山谷间乱窜,它仿佛生长了尾,暴戾地横扫过桑青的腰——
轰!
灵能波对碰的瞬间,反力霎时撞开半空中的一切事物,与此同时,桑青径直砸进山里!
桑青从山腰滚到山谷,他拖着血淋淋的身子晃悠站了起来。此刻的他五官尽毁,浑身通红,但这人却越痛越清醒,狂风鼓吹起他的狮毛:“谢啊……我一直都记着你的恩情。”
桑青拖着大刀走来,用仅剩的、能睁开的眼盯着前方:“你助我解开囹圄,若不是你,我何以知晓自己的强悍,有多条命被我攥回人世间,我都,记不清了。恩公,恩公?我啊……我每日每夜都记着你!”
天空四处都破了洞,落雨似的流着青血。天在下“雨”,地却烧了起来!
“少年人!”它怒气难消,又疼痛难捱,“你如今坐拥了一国还不够吗!你当真以为自己能与天争定夺,与地争生死吗?太傻,太傻!你救不了整个天下!”
然而音落,桑青的大刀骤然变大数倍,像一颗挺拔巍峨的树,又像是一座刀山!阴影笼罩整个山谷,大刀轰然铡下——
“我,”桑青神色狰狞,在血和火的炙烤中怒吼道,“能!”
“嘭!”
大地被一分为二,干涸的沟壑沦为真实的断崖。天空中骤然出现一条格外长的线,所有的青血都从这条长线当中暴泻。
狂风再起,怪物的尾和牙再次袭来,它痛苦、绝望而又不甘心:“畜生!你的力量是我给的,长生也是我给的,你应该知道,世间只有我知道如何诛杀你!”
“杀我,对,杀我。”那些口子不仅出现在天空,也同时出现在桑青身上。对方灵能紊乱,他自个儿又好得了多少?可桑青却浑然不理,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既然你我本一体,我终将沦丧为你这番丑态,那就,一同覆灭,殉了这天地万灵神佛鬼怪的道吧!”
“你——!”
大刀断然砍下,铡断了天地,满目皆是疮疤!
怪物狂暴地挣扎,令群山间轰鸣不断:“不!我他妈的,我冲破世间规则了!我不要死,我要活!救,救我啊——!”
火舌舔上天。
桑青站在青色腐血倾洒的豁口之下,他张开双臂,在腐烂和灼痛中迎接解脱与新生,他疯狂大笑:“我本无相,亦有万相——”
去做草原的风和木,森林的狼与狮,若在泥潭里打了滚,儿子,没关系,要打滚就要撒泼得快活!阿母一生没有别的愿望,只要你做你自己。
皮肉是比大地和高山更加脆弱的东西,它融化、腐朽、丑陋、疼痛,却在濒死前爆发力量。
“凡有所相,皆为虚妄——”
让他演观音,不是真如来。
世间污浊,众生愚陋,不辨鬼神。桑宛双,你不要成神。把手给我,我带你走!
泪与血混杂,他的爱恨冲破躯壳的樊笼,竟比火还烈!桑青的身影在这一刻被覆灭:“今者,吾丧我!”
青血流尽,大火滔天,将神与神、鬼与鬼都尽数焚化!
“铛。”
古刹鸣钟,丧乐起时,浩劫终了!
——灰飞烟灭。
*
神陨之时,结界也随之破裂。丹无生被隔绝在大火之外,他崩溃到忘记如何说话,只能发出撕心裂肺的“啊、啊”声。
这场浩劫近乎是毁灭性的,但桑青的结界保住了周围大部分的生灵。火很快就灭了,有路过之人见到烧成黑炭的山丘,一时惊骇。
“听说了吗?神主出行,去西边杀邪祟去了,不过这消息都多久了,怎么连他人影也没见着?”
“他啊,向来高坐莲花台,出行都要坐神轿,巴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来了,然后出来跪他呢!如今没见着,八成就是没来呗!”
“他总是这样,解决不了很多事。都是我家里人信他护他,可我看,他能做的,我也能做!这些年的香火钱供上去,还不知道流到哪家作乐坊的肚子里去了!”
“就你,你能做?撒泡尿照照自己吧,你光是‘俊美’这一点就比不上人家!”
“他也只有脸了!爷们儿平日里还要下地种田,君主还要微服私巡呢!他倒好,十指不沾阳春水,光坐在神台上赏眼。拜他,不如拜我!别的不说,我起码不会收黑心钱嘛!他人没救几个,灵没显几次,倒是吃众生和信徒的血乐在其中!”
“你当心点,小心他听见。”
“听见怎么了?天底下骂他的人多着呢!他喝百姓血,说一句都不行了……嘶,这天上飘的白花花的东西是啥?”
“这是……是……”
“天啊。”
“这是雪!”
*
有东西轻飘飘落到祂的鼻尖,先是一点潮,而后是一丝凉。这点微弱的凉意平息了祂身心的火,灼痛似乎消失了。
祂睁开眼睛,耳边只有轻柔的山风。视线晃成一团光晕,声音还是哑的,祂却翕张着嘴唇,问:“你在哪里……”
无人回应。
祂又说:“太好了……我,我也死了。你可以……让我见你一面么?”
祂不知道怎么表达。
这一瞬,思念快把祂湮没了。
好久不见。
我很想你。
视线终于清明,桑青瞧清了漫天的飞雪,祂坐起来,四周却是湿漉漉的一片。
桑青伸出手,然而落在他掌中的却并非雪花,而是雨。
土地仍有干涸过的裂纹,这些疮痍提醒桑青,那场浩劫并非只是一场梦。但裂纹中的种子已经发芽,野草繁茂,远近的翠绿都是被翻新过后的亮色。
“神主!”小老虎抱着那把偃月刀,扑了过来,“你终于醒了!”
偃月刀自立在原地,刀身泛着冷黑色的光泽,花纹却是赤红的血色,像是蛇。它面向桑青,像是在看桑青。
桑青一目了然,笑道:“我连名字都未曾给你取,你竟就这样生了灵。”
“无相。”丹无生奇道,“不是叫无相么?它自个儿写给我看的。”
桑青又笑:“你自作主张,聪明至此。”
四下生机盎然,只不过却不像祂死的地方。据说人死过后,魂魄会在原地驻留,否则便成了孤魂野鬼。
想到死,桑青露出一副“你如此不争气”的表情,问丹无生:“我分明已经将你仍在了结界外,你又是怎么死的?”
“啊……啊?!”丹无生被戳中伤心处,一别嘴,顿时哭得稀里哗啦,“我没死!是你活了!”他一抹眼泪,亢奋道,“不仅是你活了,万灵都活了!老大,你好厉害,这是什么雪,下到一半变成了雨,亡魂沾了这雨,无论老少,都化作新生婴儿,重临世间了!”
桑青道:“什么?”
“就是,嗯……我听老夫子们说,生命乃是一个囫囵圆,死和新生都源自同一点,因而死即生,生即死。那些达到命数末点之人,也同时踩上了新生起点。”丹无生摇头晃脑的背,看来他确实听了功课,“总之,老大你这场雪,哦不,这场雨让枯木逢春,旱灾已经解除了。”
“原来如此。”桑青下意识摸向那颗珍珠,却摸到右半脸有一张面具。
“别摘!”丹无生道,“你这只眼睛老、老可怕了!要养一段时间!还,还有……你之前不是说,神祇陨落不会下雪吗?”
“这不得陨落一次,才能知道实践出真理么。”桑青曲起条腿,狼狈之态如水东流,他好整以暇道,“虎兄,你眼神闪躲,是又背着我闯了什么祸?”
丹无生底气不足:“有个……”
桑青问:“有个什么?”
“就那个……”丹无生道,“哎呀,神号。”
桑青挑眉。
丹无生嗫嚅道:“大伙儿都喊你烛雪君,还有人称你为三千界。如今天下,都,都传遍了!”
桑青道:“传遍了才告诉我?你的主意?”
“也,也不是啦!”丹无生道,“你瞧眼下这光景,当日我找到你时,就已经有句新生的口诀传出去了,叫‘焚雪化柔水,雨露三千界’。我听着好听,就没阻止,本想征集起来先给老夫子们过过眼,再让老大你来选。
“老夫子们喜欢当日君主赐的那个蠢名,我不服气,便与他们下棋,谁赢了便听谁的。结果当日……算我中邪!”
“罗里吧嗦。”桑青耐心告罄,无相刀心思敏锐,顿时锋芒一闪,激得丹无生跳了起来!
“我说,我说!我哪里斗得过那群老狐狸,眼看就要输!”丹无生的语气仍是藏不住的新奇。
“结果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好大的鹰,是我见过所有老鹰里最大最强壮的!它叼过我的黑子,竟一子反杀了对方的白子!”
“老大,想必它也喜欢这两个名字,才来帮我的吧!”
桑青眼底有笑,他说:“兴许吧。”
第66章
阿娘,我又做了个坏梦。
梦到什么了?
又梦到……那个红头发的人!他好高,罩着帽子,还带着鬼面具,要来捉我!我害怕他,便把他揍了一顿……
无青,你害怕他,又为什么哭呢?
我很伤心。我看见他,我就好难过。我打他,他也不还手,我用脑袋撞他,让他滚……然后,他眼睛就,就流了一滴血!
——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齐芜菁挣扎起来,悚然道:“阿娘,他、他来了!”
“娘在呢,不用怕,是他呀。”齐婉清收拾衣衫,将被黑炭和金属油染黑的围衣脱掉,“无青忘啦?他是管辖雪原的尊长僚属,三月来一次,给家家户户送吃食贴补和御寒衣物。”
“啊!我真是吓成大傻瓜了!”齐芜菁从床上跳下来,三两下穿了衣服,“阿娘我去吧!你发热还没好呢——”他抢在齐婉清跟前开了门,外面风雪呼号,砭骨寒意又将齐芜菁推了回来,“阿娘,外面还是没有人呀?”
齐婉清道:“我去吧,你在家呆着。”
齐芜菁说:“他怕我吗?好像每次我一开门,他就要跑开。”
齐婉清笑道:“谁不怕你呀?你可是远近闻名的雪原小霸王,很威风的。”
“原来如此!”齐芜菁拍拍手,倨傲道,“……那他怕我,也是情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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