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地间忽然只有他一人。
四面八方的咒链变成了枷锁,钉穿他的四肢百骸,令他不可挣脱、不可违悖。
痛及全身,有声音问,你还要做神吗?
桑青摇头。
那声音又说,只有成神,你才能度化苍生。
桑青嘶吼道:“可我没有!我不是神!”
那你为何死不了呢?
因为你已享永生。
做神啊,也像上天阶。你很好,竟熬到了此刻,站在了更高处。你要度众生,除邪祟,得先学会看。
好了,神灵,如今你再看看。
风吹起,露出桑青黑发中的几缕红丝,上面的血永不再褪色。血味飘过来,令桑青惊悚,也令桑青疼痛。
桑青浑浑噩噩地问:“看什么?”
音落,桑青那只看破众生苦厄的右眼骤然流出鲜血,将那颗纯洁的银色珍珠变成了血沟壑中的一粒沙。
与此同时,他看见浩渺山岚悍然失色,变为浓浊的黑烟。日照的雪山之巅上,爬满了不胜枚举的黑点,仿佛宣纸上的污渍。
那人说:这便是邪祟,也是你度化众生的豁口。
那人耐心十足,又问:现在呢?要不要做神?
桑青说:我不愿。
那声音宽宏大量:少年人,成神未满,你仍是众生。你可以选择继续当庸人。天地慈悲,准许你的选择。
桑青闭眼:就这样,让我解脱吧。
那人笑道:这样啊……也很容易。少年人,你找一个人,教他念咒,再让他吃掉你的骨血。如此,你的诅咒便传给了下一个人,你就再也做不了神,也不为众生苦难所困。
咒链却倏然大亮!
桑青脚下一空!他蓦地自最高之处坠落。斑斓的袈裟纷飞,璎珞闪着火彩,他被万千金色的咒链裹束,身体也变成了经文中的一段。
哗啦。
咒链断裂!
桑青的视线天旋地转,他分不清昼夜,也分不清血泪,他倒着坠落,便倒着观世间。
而后——
“叮当。”
佛珠摇晃,桑青手握斩邪大刀,再次稳稳在了神台上。
众生跪在他跟前,邪祟亦在他跟前。
那座神龛的余音回荡,其中尽是嘲笑。
你问我成神的代价?少年人,我早告诉你了——得神力,渡众灵,享永生。
你还要做神吗?
桑青睁开眼:“我做。”
第64章
夜里总多寒凉,是个霜打凄草的节令。
桑青却穿得很薄,他淌着汗,在寒霜天里纵马。风和雨露都被甩在身后,桑青只管朝前狂奔。
他有了“神”力,不再是众生,可他“神”力微薄,又依旧撑不起全部众生,因此酗酒成了他塑造强大的惟一来源。
桑宛双没有承担众生祈愿的能力,但他可以骗自己无坚不摧。
忽然,桑青耳旁传来一声惊呼,梳子骤然落到地上。
桑青一副眼饧之态,他抬起眼,从镜中看到小僮诧然的神色,问:“怎么?”
小僮拾起梳子,嘟囔道:“神主,你的红发比往日多了。”
桑青醉意为消,闻言懒散笑道:“又不是白发,你哭什么?”
“我怕你受他们的反噬。”小僮抽噎道,“你的信徒遍及世间,他们将性命全然拴在你的身上,若他们不幸在远方死去,却要你承接他们的苦果,但这分明与你无关!”
他说得不错。所有信徒的因果都与桑青相连,那不是生长的红发,而是死去的命脉,也是他没法庇佑众生的象征,这意味着神灵是个只会酗酒的废物。
死灵变成红发,令他在这漫无边际的一生里都无法摆脱。
桑青却不在意,反倒取笑:“小子,你还挺有良心,不过神灵之事,你知之甚少,可不要妄图揣度。”
“我可同外面的人不一样,神主你说过我可以和你朋友的!”小僮重新踩上凳子,为桑青盘发,“但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逼得我只能同那些人一起瞎猜。”
“嗯……你说得不错,我们的确可以做朋友,这样吧丹无生……”桑青思索片刻,又说,“你还想知道什么?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我今日准许你问三个问题。”
“真的吗?”丹无生偏过脑袋,试探道,“是外面那些人都知道的吗?”
桑青提醒道:“这已经是两个问题了。”
丹无生“啊!”了声,说:“这也算!你耍赖皮!”
桑青大笑起来,浊酒之气彻底消退。
丹无生轻咳了声,一边为桑青梳头,一边问:“君主赐你神号‘渡生生’,为何不接?”
桑青听罢,露出副奇也怪哉的表情:“有吗?什么时候的事?”
丹无生大吃一惊:“你不记得了?天啊,兄弟,你怎么能不记得!你将君主派来地信使关进马厩里一天一夜,半夜你还命我学雪狼嚎叫,惊了马厩里的马,第二日那信使顶着一头马粪马尿,鼻青脸肿地跑出来呢!为这事儿,君主还打了我的屁股。”
“天啊虎兄。”桑青霍然转身,“君主真是个蠢蛋,竟不知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这你还能忍住不咬他?”
丹无生道:“我要是暴露真身,神宗立马就能将我收了!说远了……我不信你忘了这事儿,究竟为何不接君主赏赐?”
桑青又闭目养神,慢吞吞踩着凳子,似乎在品味这个“赏”字。
“我适才已经说过了,他是个蠢蛋,这名字难听,我不稀罕。”桑青悠然道,“他为我赐号,我若接了,便是昭告天下神宗仍受朝廷辖制,里面养的不是为民除害的正道之士,而是为虎作伥的伪君子。到时候众生谁还敢求我,谁还信我?你知道的,我花了许多年才将神宗烂透的劣根掰正。”
“我明白了!百姓对朝廷早有怨恨,却敢怒不敢言,这封号你若接了,在众生眼中你便是与朝廷这群豺狼为伍,以后大伙儿再也不敢在你跟前说真话了。”丹无生一点就通,随即又问,“神主,你的神位分明是继承而来的,又为何要欺瞒神宗弟子,告诉他们努力成神是靠修行呢?我真担心他们最后成不了神,来找咱们算账!”
桑青却不以为意:“成神么,我只需设定一个标准,再昭告天下,达者即为神。所以只要孜孜矻矻,照规则修行,他们必定会成神。世间的术法皆我独创,世间灵能皆来自我身,我既能让他们予取予求,也能剥夺他们的力量。”
丹无生似懂非懂:“那神祇身殒真的会六月飞雪,腊月炎阳吗?”
桑青道:“不知道。”
丹无生说:“不知道?”
桑青耳边还回荡着那座神龛的笑,它死之时,天地万象并未因“神”之陨落而兴起风浪,相反,弑神那日只是个很寻常的艳阳天,光与风都和煦。
桑青看向镜子,自己嘴边仿佛还有血渣和生肉。这副光景像鬼一样缠着桑青多年,不断提醒他:你不是神,别忘了,你继承的是邪祟的诅咒,别以为你走了众生之道,便能遮掩你是个邪祟的事实。
哈哈,众生还不明白自己拜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什么东西?使用邪祟之力却被冠以神祇之名的可怜虫。
桑青平静道:“不会,被雷劈倒是有可能。”
“哦。”丹无生又问,“你为何时常揣着那把匕首?你不是有那——么大的长刀吗?”
桑青闭眼小憩,懒洋洋的:“你糊弄我,三个问题已经结束了。”
“哎呀神主。”丹无生用哥俩好的语气说,“咱们谁跟谁呀?况且这关乎您的日常,我作为神童,问一下又不算逾规越矩呢!”
“你想知道么?”桑青散漫道,“我将用这把刀行报复之事。”
丹无生从凳子上摔下来,颤声说:“报报、报复?谁?”
桑青道:“弃我者。”
“你别听那些大嘴巴瞎说!邪祟也有讲信用者。”丹无生仓皇立誓,“就比如我,我绝不会叛变的!你想想,我宁愿被打屁股都没有供出你养虎为患!你,你别杀我。”
“你这用词……嗯,倒是很好。原来你上学堂,竟不只是去学打架。”桑青整理好装束,从镜台前起身,“天色不早了,上路吧,水鬼在哪儿来着?”
丹无生一骨碌爬起来:“不是水鬼,是旱鬼!”
——天下大旱已久。
各方土地已经干裂发硬,庄稼粮食没有收成,也饿死了许多牲口。然而奇怪的是,大旱之初曾有人掘地三尺找水源,却意外发现最下层的土甚至干得最厉害!
没有庄稼,没有牲口,也没有水,大伙儿一下子断了三条生路。
于是所以人聚在一起,变成了水,凶猛地涌进桑青庙宇。
桑青脚下的活人和死人都在增加。
起初,大伙儿以为是天灾,便在桑青跟前日夜求雨。桑青动用灵能,自天南海北挪雨造雨,然而这只能解一时之需,天不降雨,水只会越用越少。
直到某日在一处旱地里,有人发现了“龙吸水”之景,没多久,又有人发现河里的水正微不可察地往天上流。
厚重的云烟里仿佛有一条通天彻地的舌头,将地上的水给尽数吸干。大伙儿这才明白,这是邪物作祟,还是个顶厉害的邪物。
于是桑青耳边的祈愿从“求雨”变成了“除邪”。
他们说:“邪物如何厉害,也打不过顶天立地的神。您的本领,我们都看着呢!”
这话不赖。
桑青不断修行,在神的“天阶”上越爬越高,他的力量也逐渐增强。凭借这个,他帮他们办成了许多事,也救回了许多条命。
他对每个人的祈愿都照收不误,但却并非每件事他都力所能及。因而支持者和唾弃者开始抗衡。
桑青对此却不以为意,他喝个酒就能忘。
丹无生个头矮小,一手扛着桑青的大刀,一手抱书温习。
桑青道:“这破书写得人模狗样,实则全是废话。你要用诀,何不直接问我?”
丹无生狐疑道:“可是老大,这书不是你写的吗?”
桑青道:“是啊,要将书发出去,还得经过多重审核。有群老夫子,他们说我文采不好,太犀利,教人咒诀像在教人如何捕食,所以他们自个儿润了色,变得罗里吧嗦。”
“原来如此啊!”丹无生自暴自弃,“我读书很差的,打架还成,他们竟还这样耍我。”
“他们还规定,这不许写,那也不许写。”桑青蔑然道,“你要学杀招,还得限制年龄和资历,须得弱冠,还得是宗门长老。下面的小孩儿,能学个隔空揍人就不错了,就算这样,也还得挨批,说他们暴力。”
丹无生眼睛发亮:“杀,杀招!”
“嗯。”桑青顿步,拿过大刀一挥,前方枯木顿时摧折一片,沙尘之中霍然响起一阵沉闷低吼,“像这样。”
丹无生看傻了。他目瞪口呆地盯着前方,忍不住后退:“老……老大,你砍到东西了,啊!鬼!”
前方什么都没有,却能瞧见一道悬浮在半空的豁口,里面正在汩汩渗出青色的黏液,瀑布似的泄下来。
丹无生脸都白了:“我也是怪,我怎么瞧不见它?”
“你什么级别,它什么级别。”桑青道,“别绝望,我也看不见。”
丹无生果决道:“我跑了!”
桑青没拦:“跑吧。”
“你不跑?”丹无生撒腿到一半,劝道,“老大,我最知道你的力量,你分明没有那些人想象中的所向披靡!你也看不见它,它的修为不知比你高多少。若是高一丢丢还好,就怕它……啊它过来了!快跑!”
桑青却一掌将丹无生拍飞,不可置信:“你竟小看我?”
丹无生一下子落到很远,他说:“谢谢,谢谢。”又犹犹豫豫道,“好,好吧。我先多学点咒诀,你撑住啊!”
桑青瞧不见邪祟出招,但他能看见邪祟身上那个刀口,以至于桑青能及时做好防守。
但,仅是防守,桑青便用尽了全力。
他无法发起攻击。
更糟的是,邪祟的伤口正在弥合。这意味着桑青在看不见对方的同时,却将自己暴露在对方的杀招之下。
丹无生在“嘭嘭”声中狂翻书,急得嚎啕大哭:“我不要把石头变桌子,我要杀邪祟!”
然而在一声巨响之中,迎面爆开的灵能波将丹无生连人带书都撞翻在地。待丹无生从昏厥中醒来之时,眼前只剩一片狼藉,青色与红色的血混做一堆,桑青已经没了踪影。
第65章
晴日之下,沙尘如幕。
桑青又听见神龛在笑,他面无表情,已经习惯耳旁常年的人语,哀怜的、欣喜的、怨恨的、虔诚的……
桑青姿势不羁,卧在石头上倒灌酒。
湿满襟,袈裟破,刀乱舞,血从他的背脊渗出,流满了巨石的棱。桑青醉醺醺的,对着周遭空无一物的虚空挥砍。刀风霍然劈开前方的山峦,桑青却再也没有砍出一道流青血的口子。
然而他却满不在乎,慷慨道:“你尽可以躲,我有的是时间同你耗。”
没想到这话一出,山谷中竟回响起一道声音:“我当然知道,神灵么,有无穷无尽的寿数。可你却忘了,长生之乐是谁赠给你的。”那声音时远时近,像一阵潮湿的雾,“少年人,你便是如此对待你的恩公么?”
“原来是你。”桑青不太讶异,注意力都放在酒壶上,他抖了半天却滴酒不剩,遗憾道,“你如今变成这副模样,想必就骗我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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